方 玨
由英國第一代新左派代表愛德華·帕爾默·湯普森(Edward Palmer Thompson)和第二代新左派代表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之間引發的理論論爭,是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的重要課題之一,已經且始終在整個國際學界獲得關注;而學界關于這場代際之爭的研究層次,也從最初對于新左派運動領導權的斗爭拓展到關于英國社會主義運動路線的論爭,取得了諸多成果,但“他們大多沒有看到湯普森作品中的理論恰當性”。隨著研究的深入,本文認為這場爭論所涵蓋的許多重要議題,如馬克思主義與民族文化和政治傳統的關系、政治左派應如何思考歷史的發展類型等,已然成為當代馬克思主義發展一個非常重要的參考點,因此有必要探究這一爭論及其實質,即通過理解這次論戰對于馬克思主義與被移入的不同民族背景和文化間的關系,思考馬克思主義在世界化進程中如何實現各民族傳統與純粹理論原則的融合,以揭示其對21世紀馬克思主義,特別是社會主義運動發展所具有的借鑒意 義。
“理論的貧困”是湯普森面對英國新左派1968年“五月風暴”后全面阿爾都塞化的理論回應之表達,亦是湯普森與安德森之間理論論爭的深化,更是對其奠基之作《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中理論和方法的明晰 化。
如所周知,二者之間的論爭最初緣起于1964年的安德森—奈恩命題,即安德森和奈恩兩人通過創造性地使用葛蘭西的“領導權”概念,為試圖弄清在英國是否存在一個資產階級或貴族的文化統治形式而提出來的論題,他們認為英國不僅缺乏革命性的社會主義,而且缺乏作為這種運動的基礎的革命理論,由此批評第一代新左派對這一事實視而不見。隨后,湯普森在題為《英格蘭的獨特性》 (1965年)一文中予以還擊,竭力捍衛了英國歷史的價值以及英國自由主義和激進主義的傳統,指出安德森—奈恩論題在歷史認識上是膚淺的,在理論上是貧困的、教條主義的,認為英國革命是一個長期的進程,并聚焦于英國本土的馬克思主義傳統。可以說,《英格蘭的獨特性》是湯普森所堅持的“英國社會主義”的經典 表 述。
《英格蘭的獨特性》發表之后,安德森等人在1968年以《民族文化的構成》一文進行了積極回應,由此也認識到其自身的理論準備仍不充分。之后,在兩大理論傳統激烈爭論的十來年間,安德森擔任主編的《新左派評論》開始大規模、有計劃地系統譯介歐洲大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如盧卡奇、葛蘭西、阿多諾、馬爾庫塞與阿爾都塞等)的著作,并對之進行消化、吸收與批判,試圖向第一代新左派表明:一方面,英國并沒有自己的馬克思主義傳統;另一方面,對于英國本土的馬克思主義傳統道路與學術資源的建構,應當借助于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資源的借鑒、吸收來實 現。
應當指出的是,安德森等人在最初引介歐洲大陸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說之時,并沒有表現出特別的理論偏好。1969年、1970年阿爾都塞的《保衛馬克思》與《閱讀〈資本論〉》英文本先后出版,其借用結構主義人類學、精神分析學、歷史科學與編年史學術語所形成的語言,對馬克思哲學采取了一種激進的解讀。這種解讀以哲學上的結構主義和政治上的反人道主義在當時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諸多流派中獨樹一幟,并成為安德森等人極為推崇與效仿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范式。第二代新左派在不同程度上接受了這一研究范式,并成為阿爾都塞的追 隨 者。
面對著阿爾都塞在英國的迅速流行,湯普森以《理論的貧困》 (1978年)進行了全面抨擊,其主要批評可概括如下:(1)阿爾都塞的認識論缺乏一種普遍的有效性,因為它是源自一種有限的理論學習過程;(2)由于沒有明確的“經驗”范疇(或處理方法),阿爾都塞歪曲了內在于知識生產和馬克思自身實踐中的經驗證據的“對話”,由此不斷陷入到馬克思主義哲學傳統所拒斥與批判的唯心主義思想模式;(3)阿爾都塞混淆了必要的經驗對話與經驗主義,因此他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實踐(包括馬克思的自身實踐) (以最幼稚的方式)進行了歪曲;(4)在某些方面,阿爾都塞對歷史主義的批判與對歷史主義的反馬克思主義批判(以波普爾為代表)相一致;(5)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是停頓的結構主義,與馬克思主張的歷史方法相距甚遠;(6)阿爾都塞的理論體系缺乏適當的范疇以對社會沖突或變化(特別是階級斗爭)等過程性事件進行解釋或說明;(7)上述分析恰好可以說明為什么阿爾都塞對于經濟、需要等重要的理論范疇保持沉默或避而不談;(8)阿爾都塞及其追隨者發現自己無法處理價值問題、文化問題和政治理論問題。可以說,湯普森的這部著作更多是一部充滿著強烈論戰氣息的論文集,他以十分個性化的文學修辭學手法,對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以及科拉科夫斯基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哲學觀、理論觀與政治觀進行了全面批判。湯普森認為,阿爾都塞和安德森等人所主張的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將歷史僅僅視為一系列抽象化的理論范疇,而非具體的、活生生的歷史事件,是一種形而上學的甚至神學的觀念,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他們與“形而上學的異端”蒲魯東并無 二 致。
雖然兩代新左派思想上存在著連續性,但是,湯普森還是由于其咄咄逼人的批判風格引來了第二代新左派中青年學者的集體反擊,安德森的《英國馬克思主義的內部爭論》可謂是其中的典型。在該書中,安德森對湯普森的歷史哲學、歷史學技藝、關于馬克思主義的理解以及社會主義的革命戰略等進行了全方位的深入分析,從而形成了兩派爭論的第二次高 潮。
縱觀英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過程中的這一著名爭論,我們發現,它實際上反映的是,英國馬克思主義者在面對英國經驗主義哲學傳統與歐洲大陸(尤其是法國哲學傳統)時所選擇的不同理論立場與態度。湯普森提出“反對建立一種模式以把人們的注意力集中到革命這樣戲劇性的插曲,而是把它之前與之后發生的一切都和它聯系起來;堅持一種理想的革命類型,而所有違背這種類型的都將受到審判”,他所表現出的“英國性”民族主義色彩在安德森等人看來則是一種“保守”與“封閉”,因此,后者的理論轉向則顯得更加具有國際主義色彩。究其實質而言,這也呈現出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世界化進程中所必須要面對的問題,亦即如何處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世界化與民族化的關系問題,即一般性與特殊性、普遍性與個別性的關系問 題。
伴隨著以湯普森為代表的第一代新左派的式微,以安德森為代表的第二代新左派在崛起過程中更傾向于學生政治和第三世界民族解放斗爭,他們對薩特尤其是對阿爾都塞那樣的歐洲大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充滿熱情。阿爾都塞對英國學術界的影響則促使湯普森去做一件不合時宜的事——用歷史事實來對抗其封閉體系。如果不了解這一背景,人們是很難理解前文所論的《理論的貧困》實際上是一份論戰的聲明。在這個意義上,湯普森與安德森之間的爭論實質上是湯普森與站在安德森背后的阿爾都塞之間的交鋒。在《理論的貧困》中,湯普森開篇就對自己的寫作理由作了一番說明:“在數十年的一段時間里,作為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第一個智力結晶的唯物史觀,它的自信心一直在增強”,然而如今面臨著阿爾都塞及其追隨者對其理論供給線的狂轟濫炸。湯普森認為,阿爾都塞主義事實上是“資產階級精英主義這一古老傳統的現代定制”,一些馬克思主義者試圖以忽視的方式希望它自行消失,另一些馬克思主義者則與之和解,認為阿爾都塞主義作為眾多馬克思主義之一值得寬容以待。湯普森對這兩種態度都不贊成,他強調理性本身受到了阿爾都塞主義的攻擊,由此向“對20世紀大部分馬克思主義產生影響的實證主義和經驗主義提出了根本性的挑戰”。
首先,湯普森通過批判阿爾都塞關于觀察和理論之間關系的論述,清算了其認識論。他指出,通過創造了一種“知識生產”的論述,阿爾都塞有效地排除了來自觀察的有意義的輸入。由于渴望取代“反映認識論”那種天真的經驗主義,阿爾都塞將理論放置在超越經驗主義所能企及的高度,其“荒謬性在于他的理論建構的唯心主義模式”。在湯普森看來,盡管社會經驗不能直接決定知識生產,但它卻是社會存在和社會意識之間的中介。對于經驗在理論發展中的這種恰當性,阿爾文·古爾德納(Alvin W. Gouldner)認為:“大部分理論研究都是從努力理解人的經驗開始。大部分理論研究都是以努力解決未解決的經驗開始的;在這里,問題不是要證實已被觀察到的東西或者進行新的觀察,而是要確定人們所經歷事物的意義之位置并闡釋該意義。”
進而,湯普森批評阿爾都塞對于歷史學科的敵視,認為他對歷史與“科學”所作的不恰當比較的前提是將社會科學視為以某種方式近似于自然科學。通過比較阿爾都塞與波普爾關于歷史學科的觀點,湯普森認為兩者雖然有諸多不同,但在對待歷史學家的工作方式上都存在著深深的無知,他們都不了解歷史學家如何使用精妙的方法收集、分析證據,或是對矛盾的材料進行權衡比量,也不了解歷史知識的本質。湯普森反對波普爾對于歷史行動者的意向性說明,亦即后者認為書面歷史的書寫不可避免地受到意識形態的動機的影響,強調“迄今為止大部分的歷史證據之所以留存下來,與行動者在子孫后代面前樹立自己形象的意圖毫無關系”,即使是出于意識形態目的而產生的證據也可以通過突破湯普森所說的“顛倒與搖晃”來揭示出更深的含義。當然,湯普森也承認“歷史學的知識”很難從過去中提取,也很難在當下進行恰當的評估,因此“歷史學的知識在受到認識論的質詢時或許會表現得不同于其他的知識范式”,并且重申他的觀點:歷史不應被視作一門 科 學。
如果說湯普森在《理論的貧困》開篇處似乎支持與阿爾都塞認識論相對立的一種所謂“反映理論”,但在第7章中他卻突然承認“歷史學的知識與其對象之間的關系不應被理解為一方是另一方作用(推理、揭示、抽象、歸納或‘說明’)的結果”,而“應僅僅被理解為一種對話”,這也就意味著闡釋和事實是相互決定著的。換言之,湯普森認為觀察不可能與理論無涉,所謂“純粹的”真實或“純粹的”史實也是人類心靈所永遠無法觸及的,人們對歷史的理解在于尋求培養一種自我意識,這種自我意識將會使人成為更有意識的人,從而能積極地影響未來,因為“用一種嚴格的經驗科學的方法把自己局限在對個體事件作出因果解釋的歷史研究只有回顧的價值——這種知識不適用于現實生活”。就馬克思主義傳統而言,我們可以說湯普森在文中前后觀點的區別,類似列寧的《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與其更晚也更具智慧的《哲學筆記》之間的區別。在《理論的貧困》中,湯普森延續了他在《英格蘭的獨特性》中思考馬克思主義和歷史所用的那種話語,堅持認為闡釋和事實之間的持續對話對于創造和維護歷史學知識是必須的。由于歷史并非單純地呈現整體自我,且我們永遠不可能在沒有預設概念范疇的情況下體驗歷史,因此歷史學的知識永遠不可能完滿,也不可能得到完全的確認,但這并不意味著湯普森堅持認為我們需要退回到某種認識論的虛無主義當中,而是將歷史視作一種連貫的現象敘 述。
此外,湯普森通過討論“決定論”和“目的論”的思維模式是如何“滲透”馬克思主義的,將批判對象從理論切換到了知識社會學。對于湯普森而言,阿爾都塞與帕森斯這樣的“資產階級”社會學家究其本質來說并無差別,二者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他們都持有一種讓人的能動性無處立錐的結構主義的世界想象,并且其理論都可以被用來合法化統治精英的剝削,因此左翼的和右翼的“結構主義”都存在“深刻的社會學的保守性”。而要克服阿爾都塞主義的保守性,維科“對過程的極佳表述”是一味解藥。湯普森在其探討中不斷提醒人們,阿爾都塞主義是一個自給自足的理論體系,它不僅拒絕與經驗性的證據進行有益的交流,還對歷史和人的能動性抱有強烈敵意——它將無限多樣的人類文化解釋為僅僅是經濟力量的副產品。湯普森總結說,阿爾都塞主義是一種“意識形態的警察行動”,并不是一種孤立的、嚴重扭曲的馬克思主義,而是左翼的一種更為普遍的危機之表 現。
由此可見,湯普森與阿爾都塞之間的交鋒反映了馬克思主義內部的理論鴻溝,即“理性”傳統和“非理性主義”傳統之間的鴻溝,而正如伊格爾頓所言,這種“長期的知識戰爭”無論是對于湯普森,還是對于阿爾都塞及其所代表的“非理性主義”的馬克思主義,都不存在對話的可能。實際上,《理論的貧困》可被視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史中一個長期爭論的焦點問題的縮影,爭論雙方分別聚集在“人道主義”與“科學主義”、“早期”馬克思與“晚期”馬克思、“法國結構主義”與“英國經驗主義”等對立的旗幟之下。顯而易見,即使在英國新左派的話語中,《理論的貧困》發表后也產生了很大的負面作用,例如斯圖亞特·霍爾就表示對湯普森關于阿爾都塞及其追隨者的批評持有保留意見。在《為理論辯護》一文中,霍爾試圖超越圍繞《理論的貧困》而展開的辯論,主張“人道主義”與“結構主義”并不是不可調和的、相互對立的馬克思思想的后代,二者的立場各自有其局限性,一旦它們的積極見解得到吸收,其自身就要被超越。他甚至認為,二者之間還是有一些相似之處的,它們都是為了反駁正統馬克思主義的經濟主義和還原主義傾向,都關注不同實踐的真正特殊性,同時也都堅持“復雜整體性”的概念,即:“歷史唯物主義主張研究社會過程的整體性;也就是說,當它不是作為另一個‘部門’的歷史——作為經濟、政治和思想史,或是作為勞動史,抑或是被定義為另一個部門的‘社會歷史’——而是作為一個社會的總歷史出現時,它提出了其中所有的部門都要被討論”,只是阿爾都塞是在“相對自主性”概念之下來承認這一點,而“任何熟悉湯普森歷史著作的人都知道,對他來說,‘相對自主性’是其總問題的實質”。如果在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的視野中來看,湯普森和阿爾都塞的名字在后來左翼學者的腦海里始終是聯系在一起的,這種聯系讓人們再次把目光拉回1956年,這是觀察二者在眾多不同之處外仍然具有某些一致性的一個重要時間節 點。
湯普森和阿爾都塞二人對于1956年的回應,事實上都是激烈質疑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庸俗化解釋及其帶來的理論貧困化,并試圖培養出一種反對西方政治體制中的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的政治運動。他們都反對歷史還原論與經濟決定論的宏大敘事,進而各自發展出了關于馬克思主義的詮 釋。
二人的相似之處有如下幾個方面:(1)質疑關于馬克思的“基礎—上層建筑”隱喻的正統解釋,堅持要像認識經濟基礎的重要性那樣去認識上層建筑的重要性。(2)批評了已被經濟還原論污染了的階級定義。(3)認識到恩格斯在生命最后時刻,在他論歷史唯物主義的著名書信中提出了馬克思主義“經濟”問題的重要性,在他們看來,“恩格斯雖然正確地把這個問題提上議程,但沒有成功地提出一個充分的理論解決方案”。(4)在對待1968年“五月風暴”的問題上,盡管湯普森和阿爾都塞的思想對于新左派的形成作用很大,但他們都與一些曾崇拜過他們的青年激進分子逐漸拉開距離,湯普森更是嚴厲批評說“五月風暴”不過是一場“鬧劇”,而阿爾都塞也在“五月風暴”后斥責其追隨者們的“過分樂觀”和“極端左傾”。(5)在晚年,二人似乎都從馬克思主義中退卻,湯普森在20世紀70年代末之后常常完全拒斥馬克思主義者的標簽,并且總是拒絕就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問題進行辯論,而“圣保羅辯論”也成為其最后一次公開發表關于馬克思主義思想的言論;阿爾都塞則在20世紀80年代所寫下的那些零碎而晦澀的文字中開始不再使用馬克思主義的話語,轉向了“偶然相遇的唯物主 義”。
然而,這種相似之處在研究中常常難以被認可,人們更加重視的是二人的不同之處。首先,盡管二人都贊同赫魯曉夫1956年對斯大林的批判,但對“官方的”去斯大林化以及西方的冷戰陣營趁此對斯大林主義展開的譴責表示懷疑。在這一點上,二者可被視為“左翼的去斯大林主義者”,都在尋找一條介于蘇聯正統學說(即斯大林主義)和湯普森稱之為“北約主義”意識形態的正統學說之間的中間道路,只是他們尋找的路徑是完全不同的。其次,在具體路徑上,湯普森主張的是人道主義的傳統,而阿爾都塞則在反對機械馬克思主義的同時也反對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認為它們不過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兩種信條所提供的都是扭曲了的現實圖景,因為它們都將人類和一種近似宗教的進步觀念放置在歷史的中心位置。再次,在政治策略上,湯普森繼承的是英國大眾民主的傳統,期望通過他在1956年后協助建立的新左派俱樂部來激勵英國社會,認為“(工會和工黨的)官僚機構將會掌握機器,但是新左派將會掌握它和年輕一代之間的主動權”;而阿爾都塞通過重讀列寧和馬克思,采用的是列維—施特勞斯的結構主義、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論和法國科學哲學家(如巴什拉)的傳統方法,試圖建立一種“科學的反人道主義的馬克思列寧主義”,它可以經由一個訓練有素的工人階級先鋒政黨轉化為政治實踐。最后,二者不同的政治策略實質上反映出的是他們所受到的馬克思主義的影響非常不同。大致說來,湯普森主要是通過以工人階級和“人民”主體性(經驗與意識)的重要性來超越政治經濟學的“客觀因素”,從而與馬克思主義正統學說分道揚鑣的,這是受到英國共產黨在“英雄的十年”(1936—1946)中的人民陣線政策的影響,對此他曾這樣回顧:“馬克思主義曾經被諸如經濟和技術的‘進步’詞匯(甚至是它們的前提)所滲透,在英國這些詞匯是功利主義的與進化論的,后者不恰當地借用了自然科學與達爾文主義……我認為,1936—1946的那十年用了很多方法對馬克思主義進行了一次犀利的檢查。馬克思主義在法西斯主義暴亂和第二次世界大戰這些決定性的緊要關頭,開始出現唯意志論的論調。它的詞匯中更多地采用能動性、選擇、個體主動性、抵抗、英雄主義和犧牲這些詞語的動詞主動式……似乎他們在‘創造歷史’……那是英雄的十年,格瓦拉們遍布每條街道和每片叢林。”與之不同的是,阿爾都塞在工人階級及其盟友的客觀利益中確立了對馬克思主義政治的辯護,遵循的是一種“正統的”傳統,雖然他在論及馬克思意識形態理論時強調了馬克思主義作為科學和工人階級政治之間的尖銳分 歧。
由上可見,湯普森和阿爾都塞都試圖建立一種馬克思主義和政治策略的模型,都強調思想、意識形態和知識分子對戰后社會的維系和可能的轉變的重要性,只是在馬克思主義和政治策略上的尖銳分歧需要得到理解與解釋,當然這與他們努力處理1956年遺產時所處的極為不同的環境即英法兩國知識生活的迥異背景 有 關。
概而言之,英國的知識分子傾向于與資產階級緊密聯合,以至于到了長期缺乏一種獨立的身份認同的程度。安德森認為,英國知識分子的這一弱點與英國社會缺少一種“總體化的視野”或綜合性的社會學有關;湯普森卻從中發展出了一種馬克思主義的概念以及一種植根于自己國家歷史的政治策略,認為可以從英國文化自身的傳統中汲取思想資源,如利維斯、莫里斯等對英國社會的近乎包羅萬象的觀察。此外,在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與其他左翼的關系上,湯普森也主張一種更少等級化和組織化的關系,而他對工人階級經驗和意識的關注使得他更為強調文學和歷史(想象與挖掘)是激進思想工作的兩個最重要部分,他寫作《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也是對英國工人階級在美國消費文化的侵蝕下逐漸喪失自身英雄史詩般記憶的部分抵抗,希望重新喚起日益冷漠的工人階級的行 動。
與之相反,法國的知識分子早就經過大革命的洗禮,反封建斗爭的激烈程度以及為維護法國大革命的成果而進行的持續不斷的斗爭使得知識階層深刻意識到自己捍衛大革命和啟蒙運動的使命,從而傾向于和國家而非直接和資產階級聯手。在這一傳統中,阿爾都塞試圖創造的是一種反技術官僚的,即精英的理論,以確定革命的科學原則。這是自由派法國知識分子所熱愛的世俗知識分子的革命變體,可以從施特勞斯、拉康和巴什拉等人那里看到其理論的民族根 源。
因此,當湯普森看到20世紀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們開始尋求一種統一的社會知識以重續馬克思在19世紀80年代開啟的事業之時,他強調正是人類的經驗把馬克思創造的概念模型與現實世界及其歷史聯系起來。然而他認為,要理解人類的經驗,就必須超越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并與威廉·莫里斯的倫理的、烏托邦式的社會主義相遇。根據湯普森的說法,20世紀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的著作已經吸納了莫里斯所強調的文化、思想和道德對于個人生活和歷史運動的重要性,其結果便是人類經驗這一關鍵概念成為了經濟學的“客觀”世界和個體的“主觀”生活之間的一種中介,這是因為“經驗不請自來,向人們宣布著死亡、生存資料危機、壕溝血戰、失業、通脹和種族滅絕。人們處于饑饉之中,幸存者以新的方式思考市場……”,于是他堅持拋棄單一的“馬克思主義傳統”的概念。可以說,湯普森認為要解決馬克思主義的危機,“重要的是在馬克思主義傳統內部,保衛理性自身”。因此,阿爾都塞及其追隨者們的“神學的”和“非理性的”馬克思主義與湯普森認同的“理性的”馬克思主義注定水火不容,湯普森強調開放的、經驗式的探究,它起源于馬克思的著作,并運用、發展和修正馬克思的概念。這兩種傾向抑或傳統,都可以溯源到馬克思及其思想的內在張 力。
由上可見,無論是湯普森與安德森之間曠日持久的爭論,還是湯普森與阿爾都塞之間的理論交鋒,事實上都是生活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中的馬克思主義者們對于資本主義的批判與對可能的社會主義革命道路的思索,是對馬克思主義世界化進程中如何將民族傳統與純粹的理論原則融合的艱難探求。誠如哈維·凱伊(Harvey J. Kaye)所言,“作為歷史學家、政論家與政治活動家,湯普森或許是最有知名度,但同時也是最富有爭議的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事實上,湯普森作為歷史學家或知識分子意義上的成功是與其在政治上的失敗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閱讀湯普森的著作,尤其是理解他對文化傳統創造性的辯證闡釋,使我們不斷地強烈感受到他的關切所在與我們自身所處時代的相關 性。
21世紀的社會主義者也面臨著湯普森、安德森和阿爾都塞等馬克思主義者們曾面臨過的那種困境。與他們一樣,今天的社會主義者不得不在形形色色的領域中探尋新的方案,以克服那種對馬克思主義的教條式解釋。就全球范圍而言,知識分子們所普遍面臨的挑戰之一就是如何理解、處理自啟蒙運動以來就在世界范圍內占據主導地位的西方觀念與古老的、錯綜復雜的、民族的本土知識分子傳統間的關系。在這一問題上,就像馬克思在最后十年中所思考的那樣,我們同樣相信正是在資本主義的邊緣之處,才有可能發現針對這一體系的最強有力的替代物。這也就是湯普森等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中的馬克思主義者們的著作直到21世紀的今天也未曾過時,仍能給我們帶來啟發的深層原 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