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自慧 依力亞 黃利金
近來“躺平”一詞成為了網絡熱詞,并衍生出“躺平到死亡”“頹廢到憂傷”“躺平即正義”等流行“網段”,由此引發了青年群體的共鳴、焦慮和全社會的熱議。何謂“躺平”,為何“躺平”,如何變“躺平”為“挺立”,成為必須直面的問題。“躺平”二字,最早源自2016年網絡上的“躺平任嘲”一詞,表示不反抗不回應的一種心理態度,現被用來表示青年群體面對社會“內卷”“不公”等復雜環境作出的消極的情緒和行為反應。從某種意義上說,“躺平”現象所產生的強烈沖擊波,不是網絡世界人為掀起的波瀾,也不是青年人隨意之牢騷或無病之呻吟,而是部分青年生存狀況之反映,亦是一些青年人生意義缺失和精神危機之信號。對“躺平”現象深層成因的透視和根本對策的尋找,需要從哲學的維度溯源探本,從“躺平”的邏輯悖論中消解其存在之基,從其意義與精神困境的破解中探索拯救之 法。
學界對“躺平”一詞的解釋主要有兩種:一是由其本義引申出的“不作為”“順從”等消極義;二是針對具體語境,在一定程度上表現出的“無聲對抗”等積極義。從語言學角度看,“躺”本指“身體倒地”,“平”是對“躺”的狀態描摹,即呈現出順從與無為的姿態。從這個意義上看,“躺平”主要指人因屈服于環境或對抗現實而采取的懶散、安逸、無所追求、無所事事的精神狀態。從當前“躺平”所運用的生活場域看,其消極義占據主流,且與青年群體相連。因此,在網絡世界中,“躺平”一詞帶有濃厚的虛無主義色彩,它讓人聯想到消極、麻木、認命、順從、服輸、隨波逐流和隨遇而安等語詞,“表達了當代部分青年的無力感和與世無爭的人生態度”,既是無所作為和得過且過的借口,是“人生無意義論”的直接表達,也是當代“犬儒主義”思想的集中體現。所謂“躺平”的積極義主要是少數人基于要為“躺平”正名而提出的。在他們看來,“躺平”一詞是當代青年在表達方式上的標新立異,是其在嚴峻生存挑戰面前的吐槽,是“壓力面前的自我解嘲與精神換擋”;“躺平”是對所謂權威和“內卷”的無聲對抗,代表了當代青年的抗爭意識。上述兩種對“躺平”的理解抑或各有其理,然而,從該詞的踽踽獨行到應者云集,再到“躺平學”的橫空出世,“躺平”的消極義無疑是其核心的意涵,故本文研究對象主要是消極義的“躺平”問題。目前,“躺平”已被廣泛套用到了多個領域,諸如“科研躺平”“教育躺平”“消費躺平”,等等;其所引發的社會“波瀾”和人們強烈的情感“共鳴”,皆表明“躺平”現象,尤其是“躺平”背后所隱藏的當代青年之意義缺失與精神危機不可小 覷。
社會上的“躺平現象”還催生了所謂的“躺平學”。由于青年群體經歷的相似性和同理心,“躺平”由最初的個人經驗衍變為群體現象,得到了部分青年的認可與效仿。從社會背景看,當代青年的成長過程,一方面與生產力不斷提高和物質資源相對豐富相伴,另一方面又與充斥著拜金主義和享樂主義的高消費相隨,這就導致了追求高品質生活與自身有限收入之間的矛盾和沖突。在上述復雜背景下,“躺平”一詞精準地擊中了當代青年的軟肋,引發其強烈的情感共鳴,并在同理心的催化下火爆網絡。在現代媒體的快速傳播和助推下,從個人“躺平”到群情式“躺平”,更多的個體被影響和裹挾其中。有網友根據“躺平現象”抽象出一般性規律而形成了“躺平學”,并將其界定為“一種旨在解決年輕人如何在信息過載的時代,不被輿論左右,回歸初心的學問”。該學說認為,“躺平”是要“向下突破天花板”,“選擇最無所作為的方式反叛內卷”;“是選擇走向邊緣,超脫于加班、升職、掙錢、買房的主流路徑之外,用自己的方式消解外在環境對個體的規訓”。“躺平學”雖然仿照一般學科的定義模式,但并未揭示被現象遮蔽的本質,亦未能逃出邏輯悖論和非理性思維的窠 臼。
從全球視野看,“躺平現象”并非中國獨有,其他國家特別是經濟發達國家早就出現過類似情況,從某種意義上說,該現象是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例如,在美國,不僅有“一戰”后“迷惘的一代”、“二戰”后“垮掉的一代”,還有20世紀60年代“憤怒的一代”和如今的“歸巢族”(啃老族);在英國、澳大利亞等國,近年來則出現了上百萬不升學、不就業、不上進、靠父母救濟而生活的“尼特族”,這些年輕人自稱“無欲無求、隨心所欲、生活幸福”;20世紀90年代,長期經濟蕭條的日本社會催生了不少封閉自我、節制欲望的人群,大前研一稱之為“低欲望社會”;21世紀初,韓國出現了放棄戀愛、結婚及生育的“三拋世代”,其后又發展出“五拋世代”“七拋世代”。事實上,無論是“迷惘族”“歸巢族”“尼特族”“低欲望族”,還是“×拋世代”,皆是“躺平”現象在不同國度的反映。從世界范圍看,“躺平”現象似乎已成為“時代病”,其之所以多發在青年身上,可能與青年人“三觀”尚未定型有關。如果說“低欲望社會”的未來是“喪失大志的時代”,那么,“躺平”社會的未來必將是喪失生機與活力的時 代。
“躺平”現象的成因是復雜的,既與現代性的沖擊有關,也與傳統文化的斷裂相涉,更與個人的意義缺失和精神危機密不可分。但無論成因來自何處,其所造成的危害皆不容小 覷。
受市場經濟和資本邏輯的驅使,當代青年經受著巨大生存壓力難以承載和過高生活期待難以企及的雙重炙烤。在一些青年看來,由于生活成本居高不下,下層通往上層的空間愈益狹窄,甚至堵塞,傳統意義上的努力已難以實現生活的質變和階層的上升;他們認為,“天道酬勤”之類的勵志格言已成過往,自己更有把握的是“努力未必會成功,但不努力一定會很輕松”。在生存壓力和階層固化所引發的焦慮中,他們選擇了讓人生消沉、生命暗淡的“躺平”姿勢,以欺騙和麻痹自己。佛系文化、喪文化就是這一心態的文化表現。“佛系”指那種無欲無求、不悲不喜、云淡風輕而追求內心平和的生活態度;“喪文化”是指在青年群體中籠罩著悲觀、頹廢、絕望等情緒和色彩的語言文字或圖畫。從某種意義上說,“躺平”是針對社會“內卷”而提出的消極解決方案,換言之,社會的“內卷化”是導致“躺平”現象的重要原因。“內卷化”(Involution),亦稱“過密化”,最初由文化人類學家亞歷山大·戈登威澤提出,其后由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在《農業內卷:印度尼西亞的生態變化過程》一書中最先使用。格爾茨將“內卷”定義為“文化模式在達到一種似乎是確定的形式后,仍然不能穩定或將自己轉變為一種新的模式,而是通過內部變得更加復雜而繼續發展”。總體上看,“‘內卷化’就是指一個社會或一種文化發展到較高水平之后,便陷入了停滯狀態,無法向更高級模式進行轉化的現象”。在當代社會,導致“內卷”主要有兩個因素:一是外部發展空間受到限制;二是內部競爭變得異常激烈。處于轉型發展關鍵期的中國,市場空間已被眾多的企業和豐裕的產品所充斥,發展空間愈益狹小;同時“利益的分層化趨勢越發明顯,經濟上的馬太效應,社會資本的代際傳遞性逐漸增強,使‘草根逆襲’的機會變得越來越渺茫”,這就使得那些對參與競爭感到絕望的青年群體選擇了“躺平”。可以看出,無論中外,“躺平”都表現為年輕人不再滿腔熱血,不再為追求夢想、婚姻、家庭昂揚奮進;他們用“躺平”的方式對抗買房、加班、彩禮等所造成的生存壓力,拒斥家庭和社會責任,只管自己過得開心。這是“披著美麗東方外衣的現代性消極后果”,是“安于現狀、不愿奮斗的懶惰和害怕失敗、逃避責任的怯懦”,是角色的“逃避”和“退出”,是部分青年頹廢沮喪、得過且過等消極心態的映 射。
“躺平”現象有其產生的文化背景。中國傳統文化是儒釋道三家文化的綜合,盡管儒家文化積極入世、剛健有為、追求修齊治平,但道家的“無為”“不爭”、釋教的“緣起性空”以及西方思潮的沖擊,都對國人的生活方式產生著不容低估的影響。其一,道家主張“清心寡欲”,具有“避世傾向”。其倡揚“道法自然”,以不爭為爭、以屈為伸、以柔弱勝剛強;認為“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道德經》第四十六章)。在道家看來,以“無為”之法行“無為”之事,萬物都能保持良好的狀態;如果刻意為之,便會“損之又損”。這里的“無為”常被一些人誤讀為無前提限定的“不作為”。莊子繼承了“道法自然”的思想,以“心齋”“坐忘”為路徑,追求“萬物齊一”的境界和生命的自由“逍遙”。從某種意義上說,莊子可能是中國歷史上“躺平”價值觀的最早奠基者。據《莊子·秋水》篇記載,當楚王希望把國內政事托付于莊子時,他回答使者:“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他借此表示自己愿意逍遙自在地“曳尾于涂中”,也不愿被供奉在高貴的廟堂之上。當然,莊子并不是真正的“躺平”者,他只是不愿意“被社會設定好的程序”約束而失去自由,其所向往的是“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的逍遙生活(《莊子·逍遙游》)。兩千多年來,《老子》中的“無為”“寡欲”和《莊子》中的“逍遙”“避世”思想在引導國人精神超拔的同時,也產生了一定的消極影響。這些思想在當下中國成為了一些青年人不求上進、頹廢消沉和甘愿“躺平”的高雅托詞。其二,崇尚“出世”的釋教文化是當下“佛系”青年消沉的另一思想來源。佛教主張“緣起性空”,認為世上沒有常住不空的事物,世間一切都是因緣和合、因果循環的產物;同時,所有因緣和合而生的事物本性都是虛無。正如《金剛經》所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該學說本義是讓人們放下執念,掙脫名枷利鎖,通過內心豁達來擺脫煩惱;旨在凈化社會人心,為世人提供一個精神休憩之所。對于“三觀”堅定且正確的人而言,上述思想可以讓其知足常樂,精神超然;但對“三觀”脆弱且偏頗的年輕人而言,釋教的“成、住、壞、空”常被理解為存在上的虛無主義,一些人因之而理想動搖、意志消解,成為無欲無求、不悲不喜、激情喪失殆盡的“佛系青年”。其三,西方新自由主義思潮成為一些青年“躺平”的理論支撐。在全球化的今天,隨著我國與西方世界交流的深入,一些西方價值理念開始在中華大地上滲透和傳衍。其中,新自由主義思潮中的極端利己主義影響和腐蝕著青年一代,使得一些人將自己的個人價值推向極端,以自身利益為中心,罔顧他人與集體,缺乏責任與擔當,形成了個人至上的價值傾向。就“躺平”者而言,看似無欲無求,呈現出低欲望的姿態,實則是漠視個人對家庭、組織和社會的責任,只追尋個體生活的逍遙自在。換言之,“躺平”行為是利己主義觀念極端化和精致利己主義思想的另類呈現。總之,釋道兩家思想中的“出世”“避世”心態和西方極端利己主義的侵染,為“躺平”現象的滋生提供了溫床。
除了社會和文化層面的原因,“躺平”現象的形成還有“躺平者”自身思想上的深層原因——“空心病”,即精神饑荒與生命意義缺失,此乃最根本之原因,其核心是缺乏支撐其存在感和意義感的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精神饑荒指人們在高速發展的社會中,雖享有豐富的物質生活,卻陷入工作上高度的“忙”、情緒上極端的“煩”,進而喪失精神價值和主觀能動性,變得無限焦慮、迷茫和失望之狀態。“空心病”的思想根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犬儒主義,而這種犬儒主義魂靈的復活則與一些人陷溺其中不能自拔的“小時代”心理密切相關。犬儒主義(Cynicism)一詞來自古希臘的犬儒學派,其創始人是蘇格拉底的弟子安提斯泰尼。這是一個對世界不信任并對任何事物抱消極態度的學派,其思想特征是憤世嫉俗、玩世不恭。在其看來,無所謂高尚,亦無所謂下賤;既然沒什么是了不得的,也就沒什么是要不得的。在這一思想支配下,其從對世俗的全盤否定走向了對世俗的照單全收,由憤世嫉俗變成了玩世不恭,最終由激烈的理想主義者滑向了徹底的虛無主義者。該學派竭力鼓吹清貧生活的無限美好,甚至將世人的正常情感也譏為愚蠢。當下青年亞文化中的犬儒主義影響頗大,它與市場經濟和資本邏輯氛圍中形成的“小時代”相結合,誤導面臨青春困境的年輕人疏遠和抵觸群體的、宏大的、精神的、道義的理想與價值。盡管我們很難給“小時代”(Tity)作出正確的概念界定,但如果以“大時代”作參照,就可以把握其基本特征。生活在“小時代”的人們追求的是細小的、個人的、物欲的、功利的目標,而宏大的、集體的、精神的、道義的目標和價值卻遭拒斥;在與“小時代”對應的“大時代”(Great)里,社會有整體價值,歷史有宏大敘事,人類有共同愿景。基于此,“小時代”被人稱為“靈魂的盡頭”“精神的末路”,其深刻地揭橥了當下一些人所處的精神境況。不幸的是,犬儒主義與“小時代”的邂逅與結合,進一步加劇了一些人的精神危機和意義缺失。犬儒主義支配下的那種“青春文化”,或低眉順眼,缺失浩然之氣;或虛假勵志,但無奮進之行;或少年老成,喪失活力生機。它以一種自欺欺人、逆來順受的姿態撫慰和麻醉著青年人的心。崇尚“小時代”理念的犬儒主義者既像福山所說的“最后之人”,其“氣魄”盡失,“精神”頹廢;又像是尼采所說的“沒有胸膛”的“末人”,其既無理想,也無勇氣。他們要么自甘平庸墮落、鄙夷人格尊嚴,要么失去道德底線而淪為“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在其創作和欣賞的青春文化里,充斥著低徊的自我撫慰和過于執著的自我麻醉。在這種撫慰和麻醉之下,其熱血日漸溫吞,骨質日漸松軟,理想日漸喪失,精神日漸消解,最終成為追求暫時舒服、喪失意義與價值追求的“躺平”一 族。
總之,“躺平”現象的成因是復雜的,其危害也是嚴重的。對個人而言,“躺平”者不僅會否定生命意義、解構人生價值、放棄理想追求,更會意志消沉、精神頹廢,而消沉的意志會榨干本應飽滿的生命,頹廢的精神會使本應輝煌的人生暗淡,甚至使人渾渾噩噩、失魂落魄;對社會而言,如果“躺平”成為風尚,“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民族精神就會被消解,“勤勞善良,拼搏奮進”的優良傳統就會被解構,民族復興的夢想就會成為幻想。簡言之,“躺平”的人生將了無生機,“躺平”的社會將死水一潭。
要擺脫“躺平”心理之羈絆,走出“躺平”現象之困境,需從“躺平”的邏輯悖論中消解其存在之基,從其意義與精神危機中獲取拯救之“法”。
從哲學上看,“躺平”者的行為存在著動機與結果、手段與目的上的邏輯悖論,即“躺平”行為不僅無法解決“躺平”者的現實問題,而且不能達至其預設的快樂、幸福和正義的目標。在上述“躺平”現象中,“躺平”者的動機在于通過降低自己的欲望或社會期待以消極被動、麻木冷漠,甚至懈怠頹廢的方式去追求某種所謂的“舒適”生活狀態,以達到“使自己生活得好”的目的。事實上,通過“躺平”而獲得的快樂是以放棄追求、缺失意義為代價的,是短暫的快樂。這種快樂不能等于幸福,因為幸福是有意義的快樂,是可持續的永久性快樂。根據孟子“可欲之謂善”的觀點,“躺平”是與“善”相背離的。然而,從手段和目的的邏輯相悖看,“躺平”者非但無法達到上述目的,反而極易造成自我價值的失落與精神信仰的弱化。理由有二:一方面,“躺平”者將個人從倫理關系中剝離出來,只顧自己輕松而缺乏責任擔當,誘發日常倫理的解構,導致“成己”與“成物”的沖突。人是社會動物,每個人的存在及其自我價值實現都離不開其周圍的人倫關系。儒家將人倫關系概括為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五種關系,孟子還提出了規約五倫關系的基本原則“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在他看來,人與動物的區別就在于人能以仁義踐履人倫規范,關愛他人,協調好周圍的人際關系。“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孟子·離婁下》)孔子則強調:“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論語·述而》)這都表明由家庭和社會組成的五倫關系是個人修德成己的必要條件。倘若對親人和朋友麻木不仁,“成己”則幾無可能。同時,人作為可以“與天地參”的“萬物之靈”,不僅要成己,而且還肩負著成物的使命。《禮記·中庸》云:“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然而,“躺平”者內心崇尚的則是個人自私而狹隘的安逸和舒服,其行為是對親人和朋友的冷漠與麻木,其本質是利己主義和個人中心主義。從這個意義上說,“躺平”者即使勉強“成己”,也難以“成物”,最大的可能是既不能“成己”也不能“成物”。另一方面,“躺平”者將個人與社會對立,否定自我價值和人生意義,導致自我價值與社會價值的沖突。“個人生存于社會,沒有個人,就沒有社會,同樣,沒有社會,也就沒有現實意義的個人。”可見,個人與社會密不可分,個人價值的實現需要社會提供的客觀條件。按照人的社會性特征,個體總是以他人為參照,在具體的參照系中認識自我價值,找尋存在意義。“躺平”者卻通過“宅家”或“清高”將自己與社會隔離,在挫折和困難面前輕易否定自己的價值,消解人生的意義,放棄理想與精神追求,導致個人價值無從實現,進而使自己的社會價值失去依托。由此可見,“躺平”者的動機和結果之間存在著無法化解的邏輯悖論,欲走出這一悖論,唯一的路徑是積極探尋人生意義,努力構筑精神信 仰。
“躺平”者要走出“躺平”的困境,需要從哲學高度探尋人生的價值和意義。北京大學徐凱文教授認為:“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患上了‘空心病’,情緒低落,興趣減退,快感缺乏,感覺不到生命的意義和活著的動力,甚至找不到自己”,“空心病是價值觀缺陷所致的精神障礙”。相對傾力于“邏各斯”和“努斯”等本體論問題的西方哲學而言,中國傳統哲學的特質就是人生哲學。從中國哲學史上看,關注人的生命價值和意義、強調人之為人的道德修養、建構人的心靈秩序和精神世界始終是中國哲學的初心與使命。中國古代哲學家認為,人之所以要追求人生的意義和價值,是因為相對于天地間的萬物,人“最為貴”“最為靈”。“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荀子·正名》)荀子以比較方法說明天地萬物之中人最為貴的原因,是人有氣有生有知又有義,人與動物的本質區別在于義。“義者宜也”,即人能夠分辨什么是合適的,什么是不合適的,什么是該做的,什么是不該做的。倘若人喪失自覺和自律,丟掉了義,人就不能稱為人。人“最為靈”的觀點出自《尚書》:“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尚書·泰誓上》)。人的靈性是指其具有主動性和能動性,人不僅可以改變、突破自己的生存環境,而且還可以認識自己、管理自己、超越自己,這就是人與其他萬物的差別。“一個人如果不能夠堅持主體性、主動性、能動性的話,就喪失了一個人的德行”;中國文化是充滿人文精神的文化,“人文精神的核心就是認識自己,按照自己的社會身份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去盡自己該盡的職責”。此乃“文明以止”的意蘊,而抵達“文明以止”精神境界的手段就是儒家的禮樂教化。《禮記·冠義》云:“凡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芬格萊特認為:“只有當其原始沖動受到‘禮’的形塑時,人們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人是掛在意義之網上的動物,在儒家看來,這個“意義之網”就是由君臣、夫婦、父子、兄弟、朋友五倫關系構成的社會關系之網,每個人只有“克己復禮”,遵循禮對每個角色行為的規約,按照社會身份的道德要求,做自己該做之事,盡自己該盡之責,并在這個過程中完成自我的認知、管理和提升,才能實現個人的生命價值和意義。因此,人作為“最為貴”和“最為靈”者,理應通過對人生意義的追求實現自我價值和自我超越。盡管在人生的征途上,每個人都會遇到坎坷、困境,但我們不能在磨難和痛苦面前采取“躺平”的態度,不能將自己孤立于家庭和社會之外。卡夫卡曾說,受難是這個世界的積極因素,是人同這個世界最真實的聯系。“一個人承受的苦難越大,就越能凝聚起與命運搏斗的抗衡力。”人生痛苦的根源在于“人我之限”和“生死之限”,人要突破有限的“身量”而走向無限的“心量”,從有限的“肉體我”走向無限的“人文我”,從“自然生命轉入心靈生命”,便可解除痛苦。這里的“心靈生命”和“人文我”就是人要掙脫物欲和物質主義的羈絆,讓自己融入家庭和社會,在五倫關系的角色踐履中完成自我,在事業的打拼中實現人生的價值和意義,通過修養心性、行仁由義構筑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面對坎坷與痛苦,人不能以“難得糊涂”的態度否定生活或超脫世界,而應認識自己的存在、保存自己的存在和發展自己的存在,這種保存自我存在的努力被斯賓諾莎稱為“德性的首要的唯一的基礎”和“真正的靈魂的滿足”;面對坎坷與痛苦,人要管理好自己的情緒,做到“喜怒哀樂發而皆中節”,同時,積極探尋人生意義,在道德和能力上不斷提升自己,擺脫“小時代”消極思想的羈絆,以積極樂觀的心態和不懈拼搏的精神挺立于中國“大時代”的潮 頭。
“躺平”現象所反映的不僅是個體“人生意義的缺失”,還有精神世界的荒蕪與頹廢。要救治“躺平”背后的精神貧瘠,就需要“文化救贖”,需要從中國優秀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為其注入一劑振奮精神的“強心針”。中華民族的發展史就是一部自強不息的奮斗史,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說:“正是這種‘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的變革和開放精神,使中華文明成為人類歷史上唯一一個綿延5000多年至今未曾中斷的燦爛文明。”“自強不息”的精神是療治當代社會“躺平”病的良藥。孔子及其后學在《易傳》中將天地所具有的“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品性從“天道”推衍至“人道”,以上天運轉不息的“剛健”精神和大地化育萬物的“負重”品性來喻指君子之德,激勵人類不畏艱辛、擔當使命,以頂天立地的形象“與天地參”。在儒家看來,“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乾道利貞的秘訣正在于剛健不息。因此,君子要獲得“利貞”的美好結果,就不能消極頹廢、停滯不前,而應“終日乾乾”“修身”“蓄德”“進業”;君子要想安身立命、實現人生之“不朽”,就不能懶惰、享樂,而應勤奮勞作、立德、立功、立言。可見,實現人生價值、追求美好生活的目標與實現該目標的手段之間不能存在邏輯悖論,也就是說,不是“躺平”就能獲得快樂和幸福,而只有自強不息地奮斗、尊禮行仁地修身才能獲得“利貞”的結果。《周易·系辭傳》云:“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這里“業”的“富有”靠的是勤勞、拼搏的點滴積累,“德”的“日新”靠的是克己復禮的日日精進,而絕不是“躺平”者的無欲、怠惰、安逸、舒服所能達到的。無疑,自強不息是追求美好幸福生活的不二之選。中華民族是一個勤勞的民族,五千年璀璨的中華文明是一代代炎黃子孫用辛苦勞作的汗水、奮進拼搏的精神澆灌和陶鑄的。正如錢穆所說:“人之生命,本為求完成其德性與其任務與使命。”東漢王符曾說:“夫人之所以為人者,非以此八尺之身也,乃以其有精神也。”(《潛夫論·卜列》)人之高貴正在于人不僅是一種肉體和物質的存在,更是一種“精神意義上的存在”,否則人就會成為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孟子曰:“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孟子·告子上》)“立乎其大”是指“立心”,即讓“心”思考人生之意義,立于精神之高地,不被耳目之物欲所蔽。一個人只有“立乎其大”,才能活出“人樣”,活成一個“大寫的人”,以人的形象昂立于世間;一個人只有“自強不息,厚德載物”,才能拒絕“躺平”,頂天立地,擔當責任使 命。
“躺平”現象在折射個體人生意義與精神危機的同時,還客觀地反映了當下存在的一些社會問題,如生存競爭白熱化的“內卷”困境、堵塞個體上升渠道的階層固化、導致“德福不一致”的道德困惑與公平難題等。其實,“內卷”和“不公”都是復雜的社會問題,當“內卷化”概念從個別領域溢出而泛濫至眾多行業時,其所引發的社會群體性焦慮就彌漫開來。以“教育內卷”為例,既有應試教育的體制與機制問題,也有父母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過高期待所引發的“起跑線”“輸不起”問題,因此要消除持續升級的“教育軍備競賽”所導致的全民焦慮,需要多管齊下。最近國家出重拳對校外培訓機構的嚴令關停,就是消除“教育內卷”的有力舉措之一。“德福不一致”的道德與公平難題同樣有著雜多的成因,它曾讓德國大哲學家康德陷入困頓和無奈。有史以來,“德福一致”“善有善報”都是人類共同的愿望和信念。這一理念在《尚書》中已有記載,《召誥》篇云:“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周人相信有“德”必有“得”,而“得”則與“福”相連,他們從殷商的快速滅亡的慘痛教訓中,領悟到“敬天保命”“以德配天”與“天命永祺”之間的邏輯必然性,堅信“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周易·坤·文言》),并對“德福一致”充滿期待與向往。然而,由于人性的復雜和欲望的無限,再加上社會體制與制度的缺陷,“德福不一致”現象時有發生,這導致了人類社會道德建設的困境,影響了社會秩序的和諧。實踐證明,只有在公平公正的社會制度和環境下,才能做到“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才能讓“老實人不吃虧”,讓“有付出就有回報”成為現實。也唯有如此,年輕人才不會遭遇“德福不一致”及社會不公的困境,才能經過勤奮勞動打通人生上升的渠道,才能避免因“內卷”和不公而導致的“躺平”現象。當然,國家要構建公平公正的社會制度和環境,必須遵循“時中”原則,切忌走極端。例如要澄清“內卷化”與“有效競爭”之間的邊界,不能為消除“內卷”而否定適度的“有效競爭”;同時,鼓勵創新是破解“內卷化”困境的有效手段,但保持創新與傳統之間的適度張力則是創新成敗之關鍵。只有以時中原則對“內卷”與“不公”問題進行理性處理,才能真正解決導致青年“躺平”的制度瓶 頸。
如果說解決“內卷”“不公”等問題是消除“躺平”現象的外部手段,那么構筑精神防線、激發青春活力則是根除“躺平”現象的內在樞軸。那么,當代青年如何構筑精神信仰、激發磅礴的青春活力呢?其一,掙脫網絡不良信息的羈絆,將讀書、思考與做人做事并重。當代青年大多是互聯網的“原住民”,每天大多數時間沉浸在網絡、微信、抖音等所制造的信息泡沫之中,業余時間過著“追劇”“追星”的生活,無暇讀書,甚至不愿讀書,長此以往“三觀”就偏離了正常軌道。一個人的價值判斷力是通過閱讀濃縮了人類經驗的歷史文化典籍陶鑄和沉淀而成的,“三俗”文化、“泡沫”信息常常導致一個人是非、善惡、美丑判斷力的下降和價值觀的“碎片化”,因此,堅持經典閱讀和思考,構筑精神信仰和正確的“三觀”,是避免人云亦云、消除“躺平”現象的關鍵。在中國古代教育中,讀書和做人基本上是同一件事。讀書的主要內容是“四書”“五經”,這些兩千多年來承載著社會主流價值觀的儒家經典,秉持著孔子的禮樂教化精神和人文化成思想,教人“居仁由義”“文明以止”,使人成為文質彬彬的君子。但在學科細分的現代教育中,以道德修身和人格形塑為目標的經典閱讀與以獲得文憑和技能為鵠的之專業知識學習完全分離,這種分離的嚴重后果集中體現在當代青年的道德與精神危機中,并日漸成為一個積重難返的社會問題。因此,要構筑青年人的精神家園,就需要通過經典閱讀和理性反思來獲取豐富的精神滋養,奠定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的基石。例如,《禮記·大學》中的“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詩經·大雅·文王》中的“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論語·泰伯》中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能鞭策人“吾日三省吾身”“以天下為己任”并不斷剛健自新;《孟子·告子下》中“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滕文公下》中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能使人了悟“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的哲理,培養和激發“大丈夫”般的浩然之氣;《論語·顏淵》中的“克己復禮為仁”,《論語·憲問》中“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能讓人以禮修齊治平,不斷砥礪奮進。因此,傳統文化經典所蘊含的智慧,不僅是激勵青年經歷風雨以見彩虹的精神動力;更是療治消沉、頹廢、“行無力”之“躺平”病的有效“良藥”。其二,樹立信仰,培育做“一流人”“一流事”的強者心態。經典不僅是價值觀的“奠基石”,也是理想和信仰的“培養基”。經典的力量在于其直接作用于心靈和意志,能“為生民立命”,使人成為甘于“簞食”“瓢飲”“陋巷”,以“孔顏之樂”執著求道,以高貴人格傲然挺立,用飽滿精神開創未來的“知者”“仁者”“勇者”。人生如爬坡登山,亦如逆水行舟,若不奮力前行,就會不進則退,而努力前行需要高遠理想和目標的引領。20世紀初,梁啟超在清華園演講時曾激勵學生要立志做第一流的人物,不能隨波逐流,不能與社會相浮沉,而應有“至死不變強者矯”之精神,有“臨大節而不渝”之操守,有“臨難毋茍免,臨財毋茍得”(《禮記·曲禮上》)之高貴精神。唯如此,才能不墜青云之志,勉力做到不“曲學阿世,侮食自矜”,擔當起歷史賦予青年的使命與重任。同時,青年人要有堅定信仰,信仰是人的精神支柱。“中國人的信仰是要對得起天地良心”,其基本內涵是報本、感恩和敬畏。“缺失信仰的實質是缺失敬畏,缺失對自己的敬畏、對他人的敬畏、對世界的敬畏、對天地萬物的敬畏。”因此,通過回歸傳統文化,可以幫助青年重新確立敬畏之心,建構精神信仰,使其能夠胸懷天地良心,在逆境中不頹廢、不消沉,以剛健勇毅的行動“扼住生命的咽喉”,以“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勇氣超越自我。其三,做“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社會一分子。一個人無論在什么地方,從事什么工作,亦無論地位高低、能力大小,總是社會的一員,都應該為社會擔一份責、獻一份力。近年來,一些青年人受拜金主義和功利主義的影響,做任何事情都以金錢和功利為考量標準,人為物役之下使人生喪失精神潤澤,使內心世界成為“精神沙漠”,從而喪失了安身立命之本。梁啟超曾呼吁年輕一代:“要從同溫層的溫吞吞和內循環狀態里勇敢地走出來,面向未來,擁抱世界”,要“崇德修學,勉為真君子,……作中流之砥柱”。今天的年輕人要向社會精英看齊,“精英的內涵是追求卓越、反省自我和承擔公共責任”。只要一個人確立自己的人生理想與信仰,以經典智慧建構自己的價值觀和精神世界,他就能為社會發一份熱,盡一份力,就會得到社會的肯認與褒揚,就會擁有自己的成功與幸 福。
自古以來,大凡擁有幸福人生和成功事業者,沒有遇到挫折和痛苦就“躺平”之人;相反,他們無不是自強不息、厚德載物、愈挫愈奮者。盡管當下導致一些青年選擇“躺平”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內因無疑是決定性的。因此,療治“躺平”之疾的關鍵是青年人要安頓自己的心靈,重建人生之意義,收拾精神,自作主宰。南宋理學家陸九淵曾勉勵飽讀經書、年逾不惑卻屢試不第的朱濟道、朱亨道兄弟:“切磨圣賢之道”,“即今自立,正坐拱手,收拾精神,自作主宰,萬物皆備于我,有何欠闕!當惻隱時,自然惻隱;當羞惡時,自然羞惡;當寬裕溫柔時,自然寬裕溫柔;當發強剛毅時,自然發強剛毅”。在他看來,通過自主、自立,提高德性修養,讓本心、良心成為意識的主宰,人就能在失敗的困境中以昂揚的精神主宰自己的命運。海德格爾認為,人要擺脫物欲、異化和自我束縛等“沉淪狀態”,復歸于人的“本真狀態”。這種狀態就是斯賓諾莎所說的“心靈滿足”或“心靈快樂”,就是奧斯特洛夫斯基所說的“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的“人生飽滿”。今天,社會要幫助青年克服焦慮,重拾信仰,找到對自我價值的認同,讓其“空心”得以豐盈和充實。我們處在一個變動不居的世界里,這樣的世界要求生存于其中的個體都以快速適應的“能動性姿態”應對外部世界的變化。在這樣的世界里,無論遇到什么不測和困境,每個人都不能“躺平”。只要每個人以人之“貴”“靈”探尋生命意義,以自強不息之精神修德進業,以經典閱讀和反思構筑信仰與價值觀,就能夠挺立時代潮頭,擔當責任使命,激發生命活力,就能讓人生出彩,讓夢想成 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