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酒精神之維"/>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貢華南
兒須有名
酒須醉
醉后暢談
是心言
——(藏族詩人)密拉勒斯巴
通常我們對“醉”的印象是:不省人事,爛醉如泥;是對意識的否定,是對 “有”的否定,是純粹的虛無,等等。誠然,從“醒”看“醉”,后者就是無法理解的黑暗,是無規定的、消極的“無”,是一無所是的鄙頑。其實,“醉”不過是一種特殊的生命樣態。不同于“死”,“醉”者可以呼吸、說話、行動,甚至思考。當然,醉時的說話方式、行動方式有別于醒時。醉有醉態:說話前言不搭后語、不顧場合、不合時宜;走路東倒西歪,甚至只能匍匐于地,等等。盡管人們對“醉”有千般不滿,但一想到“醉后吐真言”,人們立馬會對“醉”有所釋然。對很多人來說,可能不是“醉”本身有多可愛,而是“真言”太難得。現實是,“真意”“真心”“真情”“真性”“真人”在世間稀有且珍貴,以至于人們聽句“真言”都可以改變對“醉”的不滿態 度。
從中國思想史來看,禮樂、形名、法術、名教、佛理、天理等制度或規范都曾把“醉”視為嚴加規訓的對象。這些制度或規范在歷史的長河中先后退隱,或被轉化為更為隱秘的習俗,但是,作為敵手的“醉”卻巋然不動。這些制度、規范、習俗對于個體為普遍的外在,它們以“應該”等形式以外移易個體:要求、甚至強迫個體改變自己的內在天性——失“真”。制度、規范、習俗越強大,人們離“真”越遠,返“真”也就越難。由“醉”而“真”簡易便捷,盡管此“真”短暫,還可能會隨著醉解而再次失去,但是,對“真”的戀慕與渴望卻讓人們流連于“醉”。“真”使“醉”擁有了豐富的精神內涵,“醉”則保留著日益偽詐的人世間成就“真”的希 望。
人們癡迷“真”,或許能聽到一句“真言”就心滿意足。但是,“真”的內涵遠非“真言”所能涵蓋。心口一致,言行一致,這是“真”的基本含義。在認識論上,與客觀事實相符合的認識為“真”。從存在論上看,“真”的內涵涉及真性、真情、真意、真心,特別是“真人”。“真”不僅與說真話、做真事相關,還表征著人的精神氣質、精神品格:一種富有特定精神內涵的存在境界。按照《莊子·大宗師》的說法,真人具有以下特性:獨立特形(“不逆寡”)、不把自己意志施加于他人他物(“不雄成”)、不有意謀事(“不謨士”),等等。對于真人來說,過失乃自然而然的事情,有了過失也不后悔(“過而弗悔”)。一切皆超乎人為,順乎自然(“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思慮、憂愁、欲望屬于人為,故真人遠之(“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將生死視為自然而然之事(“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內在的心志單一,情緒亦能合乎外在自然(“喜怒通四時”)。《莊子·漁父》以“所受于天”、內在地真實擁有為“真”(“真者,精誠之至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莊子·刻意》則將“真人”描述為自身天性不被人為地摻雜、移易者(“無所與雜”)。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真”的品格看似人生來即有的能力、傾向。需要注意的是,這些生來即有的能力、傾向是自發的,而且十分脆弱:它們極其容易為外在事物、事件所移易。唯有經歷理性的自覺、意志的堅守,以及高度的情感認同,才能夠保障其穩定而不易。這些精神要求無不需要后天的教化與修煉。以成功的教化與修煉為前提而實現的“真”既是先天生來的天性,也是后天培養的德 性。
《莊子》“法天貴真”的思想在后世影響極大,其主張通過“心齋”“坐忘”“體道”等方式成就“真”,但是,對于普通的世人來說,以解除思慮情感,遺忘世界與自身為內涵的“心齋”“坐忘”“體道”等修行方式顯然高不可及。每個人的童年一去不返,“醉”或許是通達“真”的獨木 橋。
按照《莊子》的說法,“醉者神全”(《莊子·達生》)。醉者對自身行為、周遭情勢一無所知。由于一無所知,所以他能夠“死生驚懼不入于胸中”——自家精神不受干擾,不被移易、增減,也即能夠保持精神的整全。精神的整全也是形體整全的保障,所以,醉者墜車才會不死。神全之醉者若不乘車,其形、生、神統一體更不會有絲毫毀損。約言之,“醉”為“真”之保全、顯露提供了前提與準 備。
“醉”通常展現為一個漸進的過程,即在酒的作用下,自我逐漸退隱:由耳聰目明、手足靈敏到心思活躍、血脈僨張、情緒高昂,再到言語失序、手足失措,最終醉臥大地。《莊子》所謂的“醉”指的是飲酒終極狀態——醉臥。嚴格說起來,“半醉”——言語失序、手足失措算不得“醉”。飲酒之后,手腳動不得,但是“心中卻明白”,這也算不得“醉”。盡管心手一體狀態松動,但此時飲者還有自我意識——仍然試圖站立:既要保持站立于大地之上,也要在人倫秩序中挺立。如我們通常所見,“心中”那點“明白”并不會維持多久。隨著酒意再度襲來,自我意識逐漸微弱,以至漸歸于無。我們會說,這真是“醉”了。
“醉”表現為“昏昏默默”。誠然,世人的“昏昏默默”之意義不盡相同,普通人的“昏昏默默”只具有私人價值,甚至無價值、負價值。但是,當“昏昏默默”成為精神追求目標,“醉”也就有了被塑造成精神之“體”的可能。當然,“醉”被賦予什么精神特質是以酒的性味為根據。比如,酒以辛熱等性味作用于人,使人不斷突破口、手、心的邊界,進而使人的意識不斷突破界限、不斷上升,融化——移易人的各種邊界意識。于是,打破各種事物之間的界限就被看成“醉”自身的特質。未飲酒時,眼前的這這那那、形形色色被形式化的意識固定,醉后即刻隨著形式化意識的消退,這這那那、形形色色的界限被融化。齊不齊之物,平不平之事,這是“醉”的基本功能。甚而,醉后身體失去正常行動能力,原地寢臥,這也都可以被轉換成積極的精神性語詞,如“其寢于于”(王績《醉鄉記》語)等。醉中與酒相親,靜默一人,停止與他人交往,相應被理解為人情冷暖、仁義厚薄不復浸身。長久地保持醉,讓醉的精神不斷顯現,“醉鄉”也得以證 成。
“醉”對“真”之必要,乃在于世人醒時往往不真。如我們所知,醒時的世界是世俗的、功利世界。這個世界由大大小小的人群組成。這些大大小小的人群之存在都要有維系它們存在的規則、規范。這些規則、規范適用于每一個個體,或者說,這些規則對每個個體都具有約束性。這些規則源自個體,又會規范個體。正如每個個體需要出讓自己的權力給國家乃每個個體之義務,遵守規則是個體進入特定人群的前提。對于具體的個體來說,這些規則表現為外在的、普遍的約束;無拘無束的天性注定會被外在的、普遍的規則所移易。承認、接受自己被移易的事實,這是個體的無奈。但相較于棲身群體所帶來的收益,這份無奈對世俗之人并非不可接受。醒時隨時權衡利害,取收益而付出天真,這對世俗之人來說很正 常。
“醉”拒絕、超越一切的限制,包括世俗的規范與相應的利害。醉時不會考慮得失,也就不會喪失天真。身處人群者都知道,有些話清醒時不能說,只會在醉后說。為什么人在清醒時說真話那么難?其原因無非是或者真話涉及秘密、隱私,或者有功利考慮而有所顧忌。經過禮俗化的人往往學會說套話、說假話、說違背良心的話。說套話、假話、違背良心話時自己往往自知,也會羞愧,但又能找到大堆理由自我安慰。比如,“禮多人不怪”“世道如此”,等等。心口不一者往往也會言行不一。但是,當其自知不一時,卻一直希望別人待己以“真”。所以,“文明人”總處于“吊詭”之中:一方面盡管認識到不真不好,但卻一直不真;另一方面總是期待別人能夠“真”,能夠待己以“真”。“醉”無疑是消解掉這個吊詭的重要方法:醉時無所顧忌,足以讓人、我甩掉諸多面具。彼此以“真”相待,不僅不再顧忌說話的形式,更會直掏心窩,吐露真言。“醉”給人帶來希望,也值得期 待。
《莊子》“醉”與“真”的思想在魏晉“醉的自覺”時代又被喚起與發展。陶淵明追求欣賞“真”,追求“真”。“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智巧既萌,資待靡因。”陶淵明接受老莊的說法,認為人類初民時代“抱樸含真”。但是,隨著人類智巧萌生,人性逐漸遠離了“真”。按照他“醒”與“醉”的二分法,“真”屬于“醉”的世界。“故老贈余酒,乃言飲得仙。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飲酒而醉可以“任真”——放任真性,而放任真性在陶淵明則是最重要的事情(“無所先”)。復“真”需要拒絕清醒的智巧,也需要簡樸的生活來保障(“養真衡茅下”)。當然,對于陶淵明來說,最重要的是以“醉”來對抗“醒”,以“醉”來復“真”,養“真”。
魏晉以后的詩人更是頻頻把由“醉”而“真”的思想隨口詠 出。
“未若醉中真。”通過飲酒而醉,自己可以迅速達到“真”境。醉了的自己會返“真”,與自己同飲而醉的四鄰也會返“真”。醉是為了能夠彼此以“真”相待。類似的表述還有:“嗜酒不失真”“嗜酒見天真”“清觴養真氣”“飛觴助真氣”“還以酒養真”“醉態任天真。”“醉語近天真。”“醉語出天真。”“我觀人世間,無如醉中真。”“真”出自“醉”,“醉”不僅可以呈現“真”(“見真”)、打開“真”(“任真”),還能夠“養真”,能夠保證“不失真”。在此意義上,“醉”成為“真”的生理、心理與精神前提。由此看,若要在人世間尋找“真”、成就“真”只能依靠“醉”。
對于“醉”如何近天真、出天真、任天真、養天真,詩人只留下這些只言片語之靈感,而沒有給出義理脈絡。“醉”何以能夠成為“真”的源泉?嚴格說起來,不僅那些醉而即臥的人能顯露天真,那些醉而狂的人也離“真”不遠。對于后者,“狂”只是對其言行不合俗態之斷言。“狂”通常指人精神失常、“瘋癲”。在對人關系上,“狂”表現為不知謙虛,夸大自己能力,超出他人對自己的認知,以至于他人不相信狂者之言。在推崇謙謙君子的文化中,自己如實表達自己往往被斥責,被當作“狂”的可能就是自己原本具有的能力與抱負。人們無法接受的是其表達形式,而不是其所表達的內容,包括如實的表達。酒醉者沒有按照人們預想的那樣約束自己,而是放開禁忌,不再隱忍,言語唐突,等等。于是,醉后本性展露就變成了他人眼中的醉狂。其實,醉狂多是在表現真實的自我,“醉”即“真”。
陶淵明、李白、白居易、蘇東坡等人如此迷戀“醉”,是因為他們意識到了“醉”與“真”的內在一貫。他們在“醉”中發現了“真”。因此,“醉”對他們不僅僅是對現實的抗議,也不僅僅是消極的躲避之所,更不僅僅是自我欺騙的手段。“醉”通“真”表明,它不僅是軟弱的否定性力量,其自身充滿了積極性效 用。
自然之“真”與社會秩序之間的對立促使“醉”與“真”結盟。醉的精神以突破界限為其基本特征,這與秩序化形成了鮮明的對立。其表現之一就是“醉”與話語的秩序化之間的對立。在世俗社會中,人的文明化標志之一就是言語的秩序化。文明人總說著充滿修飾的、言不由衷的話,卻不敢說自己之所思所想——少有真話。比如,“我醉欲眠君且去”。醒時將客人晾在一邊,自己睡覺去,這行為通常被禮俗化的人們視為失禮。寬宏大量的人可能會以一個清醒者姿態寬恕醉者行為,但清醒者的傲慢依然會貶抑此類行為。不過,對于同樣醉的人來說,此行為則是稀有的率 真。
在詩人眼中,清醒的世間與“真”是對立的。蘇軾曾意味深長地詠道:“人間本兒戲,顛倒略似茲。唯有醉時真,空洞了無疑。墜車終無傷,莊叟不吾欺。呼兒具紙筆,醉語輒錄之。”“醉”被理解為實現“真”的唯一條件,其潛臺詞是:現實世界的清醒之人無法實現“真”。在蘇軾觀念中,現實世界中清醒的人都遠離“真”,或“不真”。由“不真”的人間到“真”的人間是一種“顛倒”。“醉”就發揮著將“不真”顛倒為“真”的作用。就個人而言,“醉”可以顛倒其意識。但在什么意義上,“醉”能顛倒人間?讓所有人都醉?還是以醉打破既有秩序?在蘇軾這里,這些都不是問題,他認定“醉”,除此別無他想。蘇軾曾意味深長地寫道:“酒中真復有何好,孟生雖賢未聞道。醉時萬慮一掃空,……十年揩洗見真妄。”(蘇軾《孔毅父以詩戒飲酒,問買田,且乞墨竹,次其韻》)飲酒不僅能夠“萬慮一掃空”,而且可以“見真妄”。按照蘇軾這個說法,“真”有多好,“醉”就有多大價值。“醉”不僅能解除世俗諸念,更能破“妄”。財富的積累、名聲的獲取、社會的發展、人群的爭斗等等在醉時都是多余的妄念,陷入其中的人生亦為虛妄。以“醉”洗滌、對抗虛妄,人生自然得“真”。“真妄”是本體論問題,“醉”也由此有了本體論意 義。
類似的說法還有很多,比如:“去古日已遠,百偽無一真。獨余醉鄉地,中有羲皇淳。圣教難為功,乃見酒力神。誰能釀滄海,盡醉區中民。”(元好問:《飲酒五首》其一)古真今偽,這是道家基本預設。至于如何返真,老莊主要采取以“無為”扭轉“有為”的方式。詩人們卻熱衷于以“醉”解決這個問題:一人醉,一人真;萬人醉,萬人真。真正的功業是釀出使人醉的酒,那些能夠釀出滄海一樣多酒的人,他們能使每個人都“醉”,也能夠使每個人都“真”。這些話聽起來無疑善良且美 好!
凡俗的“醉”很快就會醒來,并且醒來就后悔。因此,凡俗由害怕“醉”而寧愿相信“醉”為“虛幻”。“醉”如果是“虛幻”,那么依托“醉”的“真”豈不也是曇花一現?人們不會因為曇花一現而斷定其“虛幻”。恰恰相反,世間好物不堅牢而會被人倍加珍惜。只要留住“醉”,“真”也就不會曇花一現。依照醉者的邏輯,留住“醉”的最好辦法是進入“醉鄉”。“醉鄉”持存,“真”則得以長久地涵 養。
“醉鄉”概念出自王無功的《醉鄉記》,文中對醉鄉有細致的描述。醉鄉遠離文明化的“中國”(“去中國不知其幾千里也”)。沒有人為隔斷與封限,作為生存空間的醉鄉廣大寬裕(“其土曠然無涯”),土地平曠,無高低起伏(“無丘陵阪險”);其間充塞和平之氣,無有不平(“其氣和平一揆”)。外在的視覺性要素與觸覺性要素都被敉平(“無晦明寒暑”);人世間接人待物、言行視聽、習好志趣沒有差異(“其俗大同”),人無必要成群,維系人群秩序的規范也毫無必要(“無邑居聚落”);情感涉及外在對象,不為外在對象牽系,也就無愛憎喜怒(“其人甚精,無愛憎喜怒”),風露是自然物,五谷是人所種植。要用自然物而拒絕人之種植(“吸風飲露,不食五谷”);無思無慮,安然自得(“其寢于于”),不務外求,不需要匆忙行事(“其行徐徐”),無我無人,與萬物為一(“與鳥獸魚鱉雜處”),舟車械器的特征是高效與實用,超越舟車械器也就意味著超越效率原則與功利原則(“不知有舟車械器之用”)。醉鄉遠離禮繁樂雜,也與刑罰法治不沾邊,甚至與天地日月的運行秩序也不相干。
“醉鄉”是“醉”的精神集錦。這些精神品質并不會無故隨“醉”而生,也不是任何醉人都擁有,更不是任何醉人都能體驗得到。唯有那些隨時能夠超越于不平不齊現實的醉人,那些堅定歸向醉鄉的人才能讓這些精神品質呈現出來。“醉鄉”不同于儒家所構建的充滿溫情的“大同”,更不同于佛教徒所構建的喜樂清凈的“西天”。從精神氣質來說,“醉鄉”更近于老子的“小國寡民”或莊子的“至德之世”。拒絕效率、功利,為腹不為目,無我無人,獨立而不群,這些精神無疑為“真人”提供了精神擔保。偶爾進入“醉鄉”的人都會離偽返真,長居、長游“醉鄉”的人必然都是“真人”。“醉鄉”既能夠長久地呈現真,也能夠持續地頤養真。“醉鄉”乃“真”的真正搖 籃。
“醉鄉”出自王無功,但卻非其杜撰。嚴格說,“醉鄉”乃王無功依據自家醉酒經驗體貼、建構出來卻具有公共性質的精神世界。在其自傳《五斗先生傳》中,王無功自道:“有五斗先生者,以酒德游于人間。有以酒請者,無貴賤皆往,往必醉,醉則不擇地斯寢矣,醒則復起飲也。常一飲五斗,因以為號焉。先生絕思慮,寡言語,不知天下之有仁義厚薄也。忽焉而去,倏然而來,其動也天,其靜也地,故萬物不能縈心焉。嘗言曰:‘天下大抵可見矣。生何足養,而嵇康著論;途何為窮,而阮籍慟哭。故昏昏默默,圣人之所居也。’遂行其志,不知所如。”王無功以酒德游于世,其表現就是有人請酒,他會“無貴賤皆往”。世間之不平,最重要的體現就是人與人之間有“貴賤”。飲酒前不分貴賤,這是自覺以“醉”的精神飲酒。“醉鄉”有“天”、有“地”,其“天”其“地”隨飲者之飲而顯隱。“不擇地而寢”表明,“醉鄉”不占有任何具體時間、空間,它不是一個物理性概念,而是一個精神世界。一次飲酒就是一趟醉鄉之行,“醒復起飲”則意味著長留醉鄉。“絕思慮,寡言語,不知天下之有仁義厚薄”是醉鄉齊不齊、平不平精神的具體表 現。
王無功以自身的醉酒經驗催生出精神性的“醉鄉”。“醉鄉”雖然被王無功催生,但其存在卻非現成。“醉鄉”每一次打開,都以自覺的精神性的“醉”為前提。此法門并非人人皆知,更非所有人愿意嘗試。不過,一眾詩人卻樂此不 疲。
君酒何時熟?相攜入醉鄉。
日暮歸鞍不相待,與君同是醉鄉人。
居士忘筌默默坐,先生枕曲昏昏睡。早晚相從歸醉鄉,醉鄉去此無多地。
芳草落花如錦地,二十長游醉鄉里。
不學龍驤畫山水,醉鄉無跡似閑云。
“醉鄉”近在咫尺,但卻無跡可求。愿意醉的人熟悉其門徑,也可長久居住游處其中。“醉”則可入,于人皆然。這表明,“醉鄉”對世人始終保持開放性。長久徜徉其中者親昵如家園,說起“醉鄉”來也都津津有味。他們在“醉鄉”涵養、放任真性。不過,若論“真人”,其間尚多參 差。
醉后之言語、行動多由本能——天性,這是“真”的表現。醉后被舍棄的可能只是那些掛在嘴上,并未入心入腦的粘附。但是,如我們所知,習慣成自然。人性不斷生成。天性與德性共同構成了人性的現實形態。現實地看,人們總是在規范之中生活。主動或被動地認同禮儀、規矩,時間久了,這些外在的禮儀、規范便會內化為自己的性情,形成自己的現實品格。這種后天生成的性情、性格為一個人真實擁有,它會和先天的本性一樣會在醉后顯露出來。所以,醉后所呈現的“真”不僅有本然之“真”——天真,也包含后天所成就的“真”。由此不難理解,為什么很多人醉了并不“天 真”。
欣賞、強調“醉”而天真者,大多是認同天性、天真,反感、拒絕后天德性的人。比如,陶淵明、李白等。陶淵明自陳“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歸園田居》其一)世俗的交往應酬,名利追求對于他是“樊籠”。他自己的本性熱愛著丘山、草屋、榆柳、桃李、狗吠、雞鳴。歸園田對于他來說,就是返自然。所謂“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其一)樂真者不愿意自己的天真被規范、被移易,身體總是被動地受規訓。維系人群的規范在他們只是浮于外表的套子,“醉”便是抖落這些套子的無機之機。畢竟,在人們心目中,“醉”乃人類正常的反常行為:醉言醉語不會當真,醉后的荒唐行為也可寬恕。當然,俗人中也不乏據此攻擊醉酒 者。
“醉”無視秩序,不斷打破秩序。對于舊秩序來說,“醉”就是革命;對于新秩序來說,“醉”就是造反。如我們所知,大禹嘗酒,以其甘美而遠之。酒被認為是打動、滿足欲望之物。羲和荒于酒而昏迷于天象,似乎印證了這個想法。桀紂沉迷于酒而亂政,強化了酒只是欲望對應物的判斷。周公制禮作樂,規定在祭祀、宴飲中飲酒,把飲酒當作神圣之事。這樣安頓酒,對酒,對飲酒的人都具有重要的意義。飲酒脫離私人的欲望而進入共在的精神之域。于是,酒如同祭祀、人際合歡一樣對人不可或缺。酒由此成為人類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的基本物,“醉”贏得精神也水到渠 成。
一切的醉(可以表達為醉心于……,比如,“醉經”)都具有形而上性質。道家飲酒直奔“醉”,其醉是為了養“真”。一般人難以理解、忍受這種飲而求醉的形上沖動。儒家追求的是溫和的形而上。在飲酒方面,儒家飲酒養“誠”。“誠”即“實有”,也就是如實表現自己之固有。就現實的存在者來說,內在固有的性情、思想并非全是天性(“天之天”),可能其中大部分屬于“德性”(“人之天”)——一切后天生成者。儒家飲酒要展露的是自己的“誠”——后天生成的德性,而不是自己的先天的“真”。“誠”一方面表現為超效率、超功利——飲酒不是為了更好、更快地牟利。比如“賓主百拜,終日飲酒而不得醉。”(《禮記·樂記》)終日飲酒不會馬上得到什么實際的利益。如果說飲酒有目的,儒家飲酒的目的則是為了和樂人群:溝通、交流、增進感情。飲酒時間拉長,情感交流會更充分,彼此理解得更透徹。飲酒不是為了改變這個世界的秩序,不是為了進入奇異的新世界——“醉鄉”,而是為了調節自身的情感態度,以及,調和同飲者的精神風貌。換言之,飲酒后這個世界仍然有形式,有差異,有等級。飲酒是為了和樂處在不同位分上的人群,使有差異的人群能夠和諧。哪怕是醉,也不是為了打破這個世界的差序。這是“誠”的另一種表現,也是儒家飲酒大不同于道家之所 在。
宋儒開始接受“真”,這在邵雍著作中最為明顯。比 如:
一罇酒美湛天真。
安樂窩中酒一罇,非唯養氣又頤真。頻頻到口微成醉,拍拍滿懷都是春。
多種好花觀物體,每斟醇酒發天真。
由酒養真、發真,這是魏晉以來的慣常理路。只不過,邵雍特別避開了由“醉”養真、發真的套路。較之陶淵明、李白等直奔醉的做法,邵雍自覺避免“醉”,這無疑是對儒家道路的堅守。當然,對“天真”的喜好也透露出道家思想對邵雍的影 響。
二程也不吝欣賞“真”。不過,在他們思想中,“真”與“妄”相對,指本體論意義上的實有。如程顥:“視聽思慮動作皆天也,人但于其中要識得真與妄爾。”程頤:“真近誠,誠者無妄之謂。”在二程觀念中,“真”者必然“誠”,“誠”者未必“真”。“真”因近“誠”而可貴,故也值得追 求。
如我們所知,孟子的“良知”“良能”說將“良知”“良能”視為每個人先天所擁有的,他強調教化的任務是將先天的“良知”“良能”發揮出來,這為“真”與“誠”的統一提供了理論可能性。王陽明將“良知”與“真知”打通,完成了“真”與“誠”的統一。這表明,儒家也已經意識到德性的培養離不開天性,或者說,以“真”為基礎的德性才是可靠與真實的。正基于此,王陽明對“醉”的態度較之先儒也發生顛覆性變化:不再懼怕、提防“醉”,而是贊賞、追求“醉”。由此,我們可以理解,為什么王陽明會時常飲而醉,醉而臥于山間之石(“醉臥石床涼,洞云秋未掃。”“醉拂巖石臥,言歸遂相忘”),盡顯真率之 性。
“醉”對“真”的重要性還表現在,醉可為良知呈現提供精神準備。王陽明寫過一首玄味十足的詩:“醉后相看眼倍明,絕憐詩骨逼人清。”如我們所知,在人飲酒而醉的過程中,眼睛逐漸看不清,耳朵逐漸聽不清。大醉如泥,則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清。大醉而狂,往往也只是放言放行,視覺、聽覺難以起作用。為什么陽明會說醉后的眼睛會更明?在陽明觀念中,酒醉可以忘掉俗情、俗念、俗慮,可以自動滌除良知的蒙蔽者——私意與物欲。簡言之,醉可以使良知更直接呈現。在此情況下,心不受五官支配,而是心統五官。心支配著“目”,“目”也能夠發揮其本然之“明”。良知呈現,酒醉良知亦醒。故他才會說“醉后相看眼倍明”。良知呈現,真性自然流露,大圣人也會隨風竹而舞。對于普通人來說,清醒時良知就會處在遮蔽狀態,醉后良知無遮蔽。按照陽明的邏輯,由“醉”而“真”也是普通人最便捷易行的法 門。
與“真”詞義相近的是“自然”。古人對于“醉”與“自然”的親密關系亦有精彩且深沉的領悟。比如張耒:“愈老愈嗜酒,益醉益自然。……我不但醉酒,天和醉心源。當其醉甚時,更類癡與頑。”“癡”“頑”是“自然”的具體表現:不諳世事、不明世故。“自然”指依照自己本性而展開的生命情態。人依照自己本性而展開自身,可謂“自然”(內在自然);天地萬物依據自身本性而展開自身,也叫“自然”(外在自然)。不管是內在自然,還是外在自然,都與我們緊密在一起。但現實卻是,自然離世人不遠,世人卻難得自 然。
當然,讓自然呈現并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這既需要對內外自然的自覺,也需要對內外自然的認同,還需要明晰歸往自然的諸種意味。比如,自然與社會對立,歸往自然意味著疏遠社會。不難理解,在世俗社會,絕大多數人卻一直遠離“自然”。疏遠社會則意味著原本在社會中獲取的利益將被放棄。因此,回歸自然需要膽識、勇氣,也需要相應的方法,而這都是世俗社會中清醒的人們所普遍缺乏的。醉人忘記規則、規范,從向外的追尋中返身,擺脫社會性增益其身者,回到自身本性。“醉”既呈現了內在自然,也讓被人控制的天地萬物回到自然——外在自然隨之逐漸展露。“益醉益自然”意味著,多醉一分,則離自然近一分;十分醉,則徹底遠離社會而回歸自然。不過,當“醉”被理解為通達自然最基本的方法之一,“醉”時無視外在規則、規范,“醉”抹平人間世的差異,只是依據本然的身體(不是本能)行動,清醒的人們可能更不愿意回歸自 然。
“醉”并不是我們日常之態,由“醉”而“真”或“自然”,這個古老的洞見雖然透露出“真”或“自然”之難得的深深無奈,但卻也在對“真”或“自然”之執著中洞察到“醉”中所包含的深沉的形上智慧。作為精神現象,甚至精神體的“醉”絕非“虛無”“虛幻”“毀滅”,它導向“無妄”(真實),也呈露“明德”與“素樸”。就此說,“醉”保留了世俗社會解脫與超越的希 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