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傳·情》：電影對白蛇傳說中“情”的再闡釋

徐 迅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近年來，影視化的文學作品層出不窮，在國內，這可以稱得上是一種“傳統”。這種傳統來源于我國眾多改編自民間傳說的影視作品的先例。由于國內優秀原創劇本的匱乏，經典的民間傳說不斷被再取用和再創造。中國歷史悠久，民間文學底蘊深厚，孕育了許多經典的民間神話傳說。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明確指出要“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如何把握時代需求、回應時代課題，正是當下需要被探討的主題。“白蛇傳”作為我國經典的民間愛情故事，自1926 年第一次被電影改編開始，已經有了近百年的二創史，各種影視形式的白蛇傳說層出不窮。1992 年的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打破收視紀錄；1993 年張曼玉憑借電影《青蛇》奠定了她在華語影壇的地位；2006 年劉濤版電視劇《白蛇傳》登陸央視；2019 年動畫片《白蛇：緣起》上映獲得佳績，叫好又叫座……而《白蛇傳·情》又與上述作品不同，它是國內首部4K 全景聲粵劇電影。該片獲第三屆平遙國際電影展·類型之窗·最受歡迎影片獎、第32 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戲曲片提名獎。2019 年12 月，該片又獲得第二屆海南島電影節最佳技術獎。在嗶哩嗶哩網站上映后，已經達到近九百萬播放量，在青年群體中廣受好評。

一、“情”敘事新編

使用了白蛇傳說為模本的影視作品里影響力較大的有1992 年《新白娘子傳奇》（以下簡稱《新白》）、1993 年徐克導演的電影《青蛇》以及2019 年的動畫電影《白蛇·緣起》。珠玉在前，《白蛇傳·情》破舊立新，在諸多內容上又進行了新的詮釋。

（一）情節

在《青蛇》中，端午節小青誤飲酒嚇死了許仙，白蛇為救夫盜靈芝。盜靈芝的過程是弱化的，白素貞采靈芝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為青蛇引誘法海作鋪墊。而在《新白》中，端午節白娘子難扛許仙真誠勸酒，飲下三杯雄黃酒后現原形嚇死許仙，這一段與《白蛇傳·情》相同。白娘子為救活許仙，先上天庭偷仙丹，再找南極仙翁取靈芝，又下陰曹地府找許仙魂魄，過程波折。值得一提的是，在《新白》中，許仙在地府憶起白娘子的蛇形大為恐懼，不愿還陽，但陽壽未盡得以復活。活過來之后，白娘子略施小計，讓許仙相信自己是人非妖。所以在《新白》中，此時的許仙還并沒有接受白娘子的本體。而在《白蛇傳·情》中，盜靈芝的過程也比較簡略。昆侖山取靈芝這一情節在該影片中是人情的重要表現，懷孕的白素貞讓知恩圖報的鹿仙童生出惻隱之心，回扣“情”字主題。

白蛇傳說中最出名的水漫金山在電影中也各不相同。《青蛇》中，許仙被法海強行帶到金山寺。白素貞苦求法海放許仙不得，與小青水淹金山，造成錢塘被淹，百姓罹難，金山寺倒，白素貞產子之后被壓雷峰塔。在《青蛇》中，水淹金山這一劇情具有極強的對抗性和濃厚的悲劇性。《新白》作為90 年代初的電視劇，水漫金山特效相對來說水平較弱。白娘子受辱卻仍然救不出許仙，再加上小青身受重傷，白娘子一怒之下，水漫金山，造成了嚴重的后果。而在《白蛇傳·情》中，許仙懷著矛盾的心情隨法海來到金山寺。青蛇只身斗法海，白蛇群戰棍僧，不得已之下水漫金山。特效制作的水漫金山呈現出宏大的美感，體現出了白素貞破釜沉舟的悲壯。白素貞在與許仙重修舊好之后自愿進入雷峰塔再修千年，也并非由法海鎮壓。這樣的改編體現了“情”之美、白素貞的自主意識，以及《白蛇傳·情》和美的基調。

（二）人物

青蛇在影視化的白蛇傳說中常常扮演著在許白愛情中調笑起哄的角色，她不理解愛情，但想讓姐姐快樂。《青蛇》中的小青是最桀驁的。該片以小青為主角，這版的小青擾亂了法海的定力也誘惑了許仙。她對白素貞既依戀又叛逆，對人間的“情”既憧憬又不屑。《新白》中的小青，更具傳統意義上的男性氣質，在最開始便扮作男性，呼朋引伴，行事果斷，又愛作弄別人。而《白蛇傳·情》中的青蛇雖無其他兩版那般野性難馴，但仍舊是性情中人，敢愛敢恨。雖對“情”之一字懵懵懂懂，卻為姐姐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法海是白蛇傳說中站在白蛇對立面的角色。《青蛇》中的法海最為復雜，他在紫竹林被孕婦產子影響陷入魔障，又被小青擾亂了定力。趙文卓飾演的法海一身正氣，謹遵佛道，對于自己所認定的作惡的“妖”一律鏟除，但又兩次發現自己收錯了妖，還害得金山寺和尚罹難，水淹錢塘。法的嚴謹和人的原罪在他身上并存。《白蛇傳·情》中的法海則更具人情味，一心向法。他給了白素貞向許仙坦白身份與否的權利，給了青白二蛇一條生路，也放走了許仙。法海慨嘆“人執迷，妖不悟”，秉持“法不容情”的原則，卻也不強求。《新白》中的法海，則可以說是惡的。他心胸狹窄，因與白素貞的前塵舊怨而要置她于死地。金山寺中，面對苦苦哀求自己的白娘子，他一口一個“孽畜”，讓其跪上寶塔。可見其惡劣狠辣有余，慈悲心懷不足。

許仙是白素貞的愛人。《新白》中葉童扮演的許仙是經典的反串角色，身上兼具溫秀敦厚與懦弱膽怯兩種氣質。這版的許仙對于妻子蛇妖身份的掙扎最多。《青蛇》中的許仙最不堪，一個教書夫子被女色所迷色膽叢生，又借著娘子行醫救人的東風受到百姓崇敬，流連財色眷戀紅塵不肯遁入空門，呈現的是男子劣根性的集合。電影《白蛇：緣起》是中國追光動畫與美國華納兄弟合拍的動畫電影，這部影片中的“許仙”，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許仙”。該片立足東方經典IP民間傳說“白蛇傳”，用舊瓶裝新酒，以白蛇許仙的前世姻緣為切入點，化用經典故事的同時進行大刀闊斧地改編，“許仙”形象化為了敢作敢當、愛恨分明的“阿宣”，是為許仙的前世。電影完全拋開了不討喜的許仙，而是另立一個逍遙灑脫的“阿宣”，盡管對1992 年《新白》多有致敬，也確實是偏離白蛇傳的文本軌道了。可見傳統的許仙的“人設”是為大眾不喜的，所以《白蛇傳·情》中對許仙形象稍有改善。在該片中，許仙是一個弱小、猶豫但也深情的讀書人。在最初與白素貞的夫妻生活中，他也是周到體貼、深愛妻子的。在端午佳節被妻子的蛇態嚇死，難消心中恐懼猶疑，這是人之常情。在看到白素貞懷著身子為他戰斗的慘狀以后，他又受到心靈的震撼，感念妻子情之深，愛之烈，義無反顧地尋求白蛇原諒，要與她美滿一生。這一版的許仙是弱，但深情也多。

二、“情”創新內涵

《白蛇傳·情》以“情”為核心，統攝全片。對于傳說的改編大多表現在以“情”為核心的態度輸出。電影中的人物擁有自由且鮮明的情感態度。

（一）夫妻之情

《白蛇傳·情》削弱了“傘”的意象。與《新白》和《青蛇》相同，影片最初兩人的初遇亦以共撐一把傘為契機，卻刪減了展示兩人戀愛過程的借傘還傘橋段。《白蛇傳·情》第一折里，白素貞為感謝許仙借傘直接將他邀進家中，之后情節陡然轉到第二折兩人洞房花燭和婚后生活，影片的重心移至許白愛情。

白素貞為“愛情”所癡。白蛇許仙是千年緣生。白蛇本修煉千年將要飛升，卻一直憧憬著人間“只羨鴛鴦不羨仙姬”的夫妻生活。于是她放棄仙道，和許仙步入婚姻。婚后的她對于所愛心堅如磐石，她不是蛇妖，只是許郎的“賢妻”。她無法拒絕許郎含情脈脈的熱忱，在端午節三杯雄黃酒下肚，原形畢露，嚇死許仙。即便如此她也不曾氣餒，為求許仙還陽，拖著傷體只身前往昆侖險境盜取靈芝，險些命喪劍下；為了將許仙從佛門中拉出，又群戰棍僧，水漫金山，身受重傷。她為許仙的絕情傷心，可是當許仙向她悔過并立下誓言，她又毅然投向了愛情。

許仙代表的是“人之常情”。許仙有情，但是他也恐懼，因而會陷入“常情”與“愛情”的拉扯之中。人妖之別與夫妻之情的矛盾阻滯著他。在中期的許仙身上我們看到的是一種掙扎的情意。在目睹妻子為他拼命戰斗之后，他后悔自己棄情入佛。“人若無情不如妖，只要有情妖亦人”，許仙不再在意妻子是人是妖，與白素貞立下一生一世情不泯的誓言。故事的最后，白蛇自愿進入雷峰塔，正如唱詞中“為了他，我愿塔里再困千年”，結尾又回“情”字，回歸主題。

（二）姐妹之情

《白蛇傳·情》里小青雖只有百年修為但率直膽大，是“性情”的象征。她并不能理解人間的規矩和情理與法度之間的矛盾，所以她對著法海發出了“什么佛法慈悲，卻是冷血無情”的有力控訴，以及“他和她兩情相悅，礙了誰人的眼，關了哪佛的事，逆了哪里的天”的聲聲叩問。小青始終對白素貞懷著絕對的信任和追隨，為姐姐的幸福赴湯蹈火。白素貞一心一意地對待許仙，而許仙卻要遁入空門，白素貞甚至為救許仙受到傷害，小青感受到了強烈的背叛感，所以她勸姐姐離開這個男人。青蛇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白蛇的幸福，但她也尊重白素貞的決定。青蛇是影片中最為至情至性的人物，不諳世事的沖勁使她比別人更顯純良。

（三）人情

影片中白素貞昆侖山盜靈芝時與鶴鹿兩位仙童有過交戰。在與白蛇的打斗中鹿仙童不慎滑落懸崖，被善良的白蛇用水袖一把撈起救了一命。在最后關頭，出于報恩，又憐惜白蛇腹中有胎兒，鹿仙童勸阻鶴仙童放她拿走靈芝救許仙，“救人一命全一家生念”以修善行，代表的是“恩情”。這是對白蛇的善意的回饋，也是這出劇目里除了人和妖之外的他者——仙的情的體現。

法海的弟子一開始聽從法海命令不肯解開結界，但許仙身心受挫仍苦苦懇求，他受到觸動，放走許仙，這是他對許白二人的同情。法海言“仁者有心，也難怪于你”，正是說明影片中的每一個角色都是有血有肉、真情實感的。

（四）“情”與“法”的矛盾

法海代表的是“佛法”，追求的是“眾生”“大愛”。在看到小青于竹林間飛翔時，他說“她非人類，自有去處”，表現出他并未將自己置于妖的對立面。在第一次警示白素貞時，兩人并未起沖突，并留下“他日人間再見，法不容情”這樣看似威脅實則手下留情的話語，也并未在許仙面前拆穿白素貞的本體。最后“人執迷，妖不悟”的慨嘆是法海的無奈，也是他的惻隱之心。這部影片中的法海忠于法，但并非真正無情。

三、“情”手法革新：戲曲外殼和電影內核的平衡

《白蛇傳·情》是張險峰執導、莫非編劇，曾小敏、文汝清主演，由珠江電影集團有限公司、廣東粵劇院打造的國內首部4K 全景聲粵劇電影。戲曲電影作為戲曲藝術與電影藝術融合的產物，自誕生之初就不斷受到偏重戲曲還是偏重電影的拷問，而《白蛇傳·情》一開始就秉持“做足電影感”的理念，“戲曲性”偏縮而“電影性”漲溢，探索出了一條戲曲電影現代化的新路徑，具有戲曲片類型發展的啟發意義。

（一）戲曲元素的保留

《白蛇傳·情》作為粵劇電影，在許多方面遵循了戲曲藝術要素，保持了粵劇的程式美感和特性。影片繼承了傳統粵劇唱、念、做、打的四項基本功與手、眼、身、法、步的傳統表演藝術。扮演白蛇的曾小敏是廣東粵劇院的青年帶頭人，具有深厚的舞臺功力，集青衣、花旦、武旦多個行當于一身，融唱做念打為一體。影片中白蛇打戲無慢鏡頭，武打過程行云流水，足見其功底。包括她在內的影片演員的眼神、指法表達均符合人物行當。演員身段動作亦遵循傳統的特點，演員同樣使用了搓步、跪步等戲曲舞臺步伐。另外，場景將故事分為以“折”為單位的部分，場景較《白蛇：緣起》這類戲曲要素較弱的動畫電影，更多地顯現出了戲劇固定空間的痕跡，表演場景較為集中，轉換具明顯的切換痕跡。

（二）電影性質的增強

總體而言，其電影的本質先于戲曲的形式，因而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戲曲性。首先便是意義核心傳遞人物的改變。對傳統戲劇來說，在拿到戲本之后，“名角”將融入自身的表演方式、表演習慣，根據自身理解對舞臺表演做出個人化的演繹。對現代電影來說，導演掌握著銀幕人物表現的掌控權，演員表演的自主性更多地讓渡給導演。其次，《白蛇傳·情》修訂刪減了諸多戲曲部件，對其作出了生活化的調整或進行了電影化的改造。如刪減了自報家門、定場詩、上下場對兒等固有結構，大刀闊斧地用動作類型片的武打設計、運鏡調度代替了“臺蠻”“云手”“踹燕”等一系列武工技巧動作，獨創水袖打出手之演技。此外，影片全面填補了無實物表演的虛擬性空白，將道具交還演員，將場景以唯美古典的影視效果展現，對空間全面進行了視覺化的填充。這種視聽技術的運用，既服從于戲曲美學和審美意境的呈現，又服務于演員的表演藝術，最后還原到觀眾群體。

影片序的部分是白蛇許仙在塔內塔外的深情對視，由此展開倒敘。影片最初便拉開了優美的江南水墨畫卷，展現出了清幽的意境。在兩人一見鐘情之后，影片用特效打造的夢幻場景和百轉千回的柔情唱段來表達許白心意相通的內心世界。在第五折又插敘了許白二人前世緣分，又增加了故事的完整性。

影片中出現白蛇與許仙或是法海同框的畫面，多用“框”將人物框住，有時是通過門洞，有時是通過窗戶，表現了人妖之戀的禁制以及天道對白蛇壓制的隱喻，反襯出許白之間義無反顧的深情。在白蛇青蛇前往金山寺救許仙的過程中，對于白蛇、青蛇以及許仙的鏡頭多是微微俯拍，而對于法海、眾僧以及佛像的鏡頭多是拉遠景或是仰拍，這種力量和氣勢的對比也體現出白蛇心志之堅。

該電影特效的運用使白蛇傳說中經典的情節水漫金山呈現出宏大的視覺奇觀。影片中的水漫金山長達6 分鐘的特效將影片推向高潮。電影中白素貞與法海的斗法表現得層次分明，一方面波浪在白素貞水袖的驅使下越來越高、越來越大，一方面法海以袈裟、禪杖、火法以反擊。最后一輪法海化身前世的金翅大鵬鳥以火退浪，還以利劍擊退二蛇。雙方你來我往，層層推進，帶來了視覺上的享受。正如導演張險峰所說：“借助西方的特效技術來呈現東方的美學，也是一次大膽的嘗試，我們在影片中削弱光影，以精美的構圖和東方的韻味去展現白素貞和許仙的愛情故事。同時因為大量的特效的介入，對于戲曲電影走入工業化電影制作進行了嘗試。”

四、結語

《白蛇傳·情》對過往作品的大膽突破、在呈現形式上的積極開拓以及在表現手法上先鋒性地探索，都使這部富有創新性和開放性的電影讓民眾改變了對“老古董”的固有印象，讓中華傳統文化煥發出了新的活力。這將促使更多受眾，特別是年輕群體對傳統戲曲和中國民間傳說產生濃厚興趣，促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蓬勃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