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君紅(青島電影學院,山東 青島 266520)
從1998年中國臺灣寫手“痞子蔡”的第一部網絡小說《第一次親密接觸》在2000年被改編成同名電影開始,網絡小說的影視劇改編已經走過了20余年歷程。20余年間,伴隨網絡小說和影視劇的聯姻,越來越多的網絡小說通過影視劇改編的方式被更多的觀眾所熟悉。尤其是近五年,網絡小說改編劇經歷了IP開發的高潮和低谷,網絡小說IP的開發熱潮證明了網絡小說潛在的市場價值,但觀眾對于網絡小說改編劇的認可與否更多取決于改編后作品的藝術價值。
雖然網絡小說文本眾多、題材寬泛,但網絡小說改編劇從類型上呈現出鮮明的特點:網絡小說中青春愛情小說、家庭倫理小說、后宮宮斗小說等由于與傳統影視劇熱播類型高度一致但又有所創新而成為最常被改編成影視劇的類型,這些類型的網絡小說對于豐富傳統影視劇相關類型的故事創意功不可沒。除此之外,玄幻小說、盜墓小說、穿越小說等網絡小說創新類型更是兼具改編魅力和挑戰,近幾年眾多現象級影視劇均改編自這幾個類型的網絡小說。
在本文中,筆者以網絡小說改編中最具特色的穿越小說為類型樣本去探討網絡小說改編策略。穿越小說是網絡文學發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一種創新類型,在網絡文學與影視劇聯姻中曾經推動網絡文學改編的第一個熱潮,但也由于其自身類型特點遭遇著前所未有的改編難題。因此,分析網絡小說影視劇改編的技巧離不開探討網絡穿越小說改編的前世今生。
在網絡文學產生之前,文學創作往往居于廟堂之上,成為精英階層的文化代表。1994年互聯網開始進入中國,1997年第一家大型文學網站“榕樹下”成立。于是在互聯網領域正式開辟了網絡文學的戰場。從此文學創作不再是精英階層的專利,越來越多的文學愛好者可以通過互聯網發表自己的網絡文學作品。網絡文學發展的前十年,網絡小說創作中最為典型的現象就是類型化創作的出現。在網絡小說領域,青春小說、玄幻小說、盜墓小說、穿越小說紛紛登場,網絡小說不再拘泥于傳統小說的類型。其中,盜墓小說和穿越小說更是代表了網絡文學的兩大發展高峰。
盡管在網絡文學發展之前,文學創作領域也能見到穿越小說和盜墓小說的影子,但相對而言作品數量鳳毛麟角。網絡文學的土壤讓穿越小說和盜墓小說這兩種文學類型大放異彩。究其原因,網絡小說之所以在作品類型和風格上如此豐富多元,主要是因為成長于網絡空間的網絡小說在創作上具有很高的自由度。早期的網絡寫手更多的是出于愛好進行創作,是一種自發自由的行為。不管是互聯網還是網絡文學都屬于新生事物,所以,早期的網絡小說創作空間可謂“絕對自由”。從根本上講,在中國社會政治文化中廣泛存在但又無法發聲的草根階層通過互聯網開始進行意見表達和情感宣泄,而網絡書寫則成為草根階層欲望敘事的重要部分。因此,網絡小說在題材選擇上更加自由,寫作風格上更加大膽。穿越小說、盜墓小說等在傳統文學創作領域比較邊緣甚至容易觸碰紅線的小說類型也因此在網絡文學領域異軍突起。
盜墓小說和穿越小說,在網絡文學的發展史中具有重要的地位。2006年被廣大網絡文學愛好者稱為“盜墓年”,《鬼吹燈》《盜墓筆記》兩部盜墓小說由于其極高的人氣被稱為盜墓小說的代表作,在盜墓文學的領域至今仍無作品可以超越;2007年又被稱為“穿越年”,穿越小說成為繼玄幻小說、盜墓小說之后又一風靡全網的網文類型,穿越小說擁有龐大的作者群和讀者群,不僅作品數量數不勝數,在各大文學網站也居于最重要的位置。其中,《木槿花西月錦繡》《鸞:我的前半生,我的后半生》《迷途》《末世朱顏》更是被評為“2007四大穿越奇書”。
在網絡小說影視劇改編的過程中,最早大放異彩的便是穿越小說。穿越小說曾經一度推動網絡小說影視劇改編的第一個高潮,2011年《宮鎖心玉》《步步驚心》熱播,穿越劇成為當年最火的電視劇類型。尤其是網絡穿越小說《步步驚心》從2005年起在晉江原創網連載,2006年首次出版,2009年出版修訂本,2011年9月即在湖南衛視開播,成為網絡穿越小說改編劇迅速崛起的標志。
這兩部穿越劇成功之后本應該引領一股網絡穿越小說改編的熱潮,但是這股熱潮很快伴隨2011年廣電總局的一紙禁令戛然而止。在2011年4月1日舉行的2011國家電視導演委員會年會上,廣電總局電視劇管理司司長李京盛表示,“現在穿越劇雖然好玩好看,但沒有提升思想內涵,而且毫無歷史觀可言,這類穿越題材對歷史文化不尊重,因此我們需要對時下泛濫的穿越題材電視劇進行冷靜反思與討論”。因此,雖然盛大文學在當時公布了《慶余年》《極品家丁》《回到明朝當王爺》等穿越小說已經售出版權或者正在拍攝的消息,但是在廣電總局的禁令下,2012年之后穿越劇回歸熒屏的難度驟然加大。
2012年后鮮有穿越小說被改編成影視劇,穿越小說的影視劇改編陷入低谷,但穿越文學的IP價值卻不容小覷。2015年開始,互聯網IP劇成為年度影視圈熱門詞匯。為什么互聯網IP劇現在呈現井噴之勢?正所謂“時勢造英雄”,在中國影視行業大發展大繁榮的表象之下是行業內部的諸多隱憂。影視制作巨大的市場需求與匱乏的原創劇本;高昂的影視制作成本與高風險的資本回報;從作品主導觀眾到觀眾選擇作品的受眾地位轉換;種種隱憂都在挑戰投資團隊與制作團隊的智力與財力。而互聯網IP劇的出現,恰好能夠滿足投資者與制作者對理想的影視文本的所有想象。僅從受眾角度看,作為網絡文學代表類型的穿越小說在十幾年的時間內積攢的粉絲群體非常龐大,而這數量龐大的粉絲群體恰恰是其改編成影視劇后的潛在觀眾。因此,如何讓穿越小說在影視改編的過程中實現類型到故事的重新建構,重新挖掘穿越小說的影視改編IP價值,是很多業內人士關注的問題。
并非所有的穿越小說作品都適合改編成影視劇,它們或者受作品類型風格的限制,或者受作品內容表達的制約。因此,如果想要以影像的方式呈現這些作品,就必須調整作品的類型元素,對作品的內容進行取舍,從類型到故事將文學作品重新建構為影視劇劇本。2019年底,穿越小說粉絲們期待的《夢回大清》《慶余年》重新回歸,此后先后有多部穿越小說被改編成影視劇,也代表著穿越小說改編劇的轉型之路。
首先,很多穿越小說對歷史文化不尊重,沒有正確的歷史觀。雖然很多歷史題材的小說可以采用“戲說”或者“野史”的方式,但是穿越小說“穿越架空”的故事模式讓觀眾更多地沉浸于“穿越”帶來的新奇觀感和“架空”之下的傳奇言情,有的穿越劇完全不尊重歷史甚至肆意篡改歷史。如果觀眾一直沉浸在穿越、宮斗、架空的虛構歷史故事中,那么必然影響觀眾正確歷史觀的建立。
其次,大多數穿越小說好玩好看,但沒有深刻的思想內涵。《回到明朝當王爺》《極品家丁》都是主人公穿越到一個動蕩的年代運用現代人的智慧成為一世梟雄的故事。主人公的成功更多是作為“現代人”回歸“古代人”的優越感,雖然這樣的故事設定好玩好看,但人物經歷和命運過于離奇和投機,這讓作品的主題內涵大打折扣。
首先,穿越小說的影視劇改編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對于“穿越”外殼的改造和升級。近幾年,很多穿越小說改編劇在劇本創作時直接去掉了“穿越”的類型標簽。例如,穿越小說《11處特工皇妃》講述了現代特工楚喬穿越到大夏王朝成為女奴荊月兒后經歷的故事,但是在小說改編成2017年熱播劇《楚喬傳》后,故事講述了西魏亂世中一個特立獨行的女奴楚喬,在協助建立新政權過程中關于守護、背叛、信仰、愛情的故事。改編后的作品已經成為完全沒有“穿越”設定的女性勵志傳奇古裝劇。
另外幾部熱播劇,則是巧妙地對“穿越”的小說設定進行升級。例如,2019年熱播的《慶余年》,小說的故事設定為男主范閑是一位現代的重癥肌無力患者,在人生無望之際穿越回慶國,得到再活一次的機會。這樣的小說情節直接改編恐怕無法過審,于是編劇巧妙地把劇情設定為大學生張慶參加騰訊網辦科幻文學網絡大賽,在給老師展示的過程中“故事從這里開始”。有了這樣的設定,所有的天馬行空的劇情也就順理成章了。同理,2021年熱播的《贅婿》在對“穿越”進行改編時采用了相似的升級策略。原小說中講述了主角從現代金融界巨頭的身份回到了古代,進入一個商賈之家最沒地位的贅婿身體后,涉足一系列家國天下事的故事。改編后同樣是小說作者坐在電腦前寫作,把自己代入小說的世界中。這種小說作者代入書中世界的設定,巧妙而合理地避開了“穿越”審查的難題,同時也給了劇情合理的戲劇支撐,滿足了觀眾的期待。
改編后的穿越小說去掉了穿越的外殼,本身以“穿越”作為賣點的穿越小說是否會失掉原網絡小說的觀眾呢?穿越小說改編劇需要在人物魅力和主題思想上有所提升。穿越小說改編劇中人物的魅力不能完全源于天生時代差異的優越性,在古代“土生土長”時一定要在人物成長經歷和性格養成中下功夫。《慶余年》能夠得到眾多觀眾的喜愛,范閑的智慧謀略和人格魅力本身特別能引起觀眾共鳴,與時代格格不入的性格讓人物充滿理想主義魅力。作品在主題表達上也須下足功夫,在第一集編劇就借寫科幻故事的作者之口說出他寫的科幻題材故事是“現代思想與古代制度的碰撞”,主題是“假如生命再活一次”。這一表達提煉出了原小說的思想精髓。“古今社會中共通互融的價值觀念在劇中彼此交疊映照,避開‘缺乏人文關懷’‘價值觀混亂扭曲’等古裝劇常見雷區,于歷史氛圍中還原真善美的價值取向。”因此,廣電總局對于“穿越劇”的禁令促進了傳統穿越小說的“華麗轉身”。
綜上所述,穿越小說在進行影視劇改編時必然要進行從類型到故事的重新架構,既要保留這一類型小說的創意構思和文本魅力,又要從思想內涵上進行文化提升,其他類型的網絡小說在改編技巧上也須遵循相似的改編策略。
傳統小說的改編是精英文化到大眾文化的轉變,借助電影、電視這種大眾傳媒實現精英文化到大眾文化的過渡。談到傳統文學改編,往往要談到“如何保留文學原著精神內涵”的命題;而網絡小說的改編則是草根文學與大眾傳媒之間的轉換,更多的網絡文學改編成影視劇需要重視的是“如何提升網絡文學思想內涵”的問題。所以,這種與傳統改編反向的文化交流與互動使得網絡小說改編具有不同于傳統小說改編的獨特原則。歸根結底,就是要實現從網絡小說文本到網絡小說改編劇之間的文化提升。《慶余年》能夠得到廣泛認可,其本身也是因為改編后的作品是故事內容重構與文化價值提升的典范:“在貓膩的小說中,范閑善良卻略帶腹黑,而在王倦筆端,經過再創造,他在小說的基礎上,塑造了一個更為光明的范閑形象。這一形象反映了消費時代國人審美情感的轉變,從以市場為導向到正劇典范,從追求快感到重塑典型,影視作品在取舍當中反映現實的同時,也在追求教育的意義。”
美國傳播學者盧因在他的《群體生活的渠道》一文中提出了“把關”的概念,傳播學者懷特進一步明確了新聞篩選中的“把關”模式。雖然“把關人”理論最早應用于新聞領域,但隨著媒介的發展和新媒體的興起,任何大眾傳播領域都需要有“把關人”的意識。從網絡小說創作到網絡小說改編,誕生于網絡空間的新媒體藝術形式尤其需要“雙重把關”。
2015年底,一部名為《太子妃升職記》的網絡穿越小說改編劇引起了巨大的風波。該劇引發了觀眾的收視狂歡,故事內容表面看來戲謔調侃,內核卻存在價值觀的缺失。2016年初,《太子妃升職記》等六部網劇被廣電總局下令下架整改,因為這些網劇中涉及內容粗俗、血腥暴力、封建迷信等問題。
近幾年來,網絡視頻行業經歷了爆發式的發展,網絡小說除了改編為傳統的電影和電視劇外,在網絡劇和網絡電影領域找到了新的發展空間。傳統影視劇審查機制相對成熟,但是一些在傳統影視劇領域很難過審的網絡小說,通過網劇的形式找到了“突破口”。《太子妃升職記》網絡劇的一波三折,恰好也說明了網絡小說改編網劇急需一套系統合理的審查體系。2012年,廣電總局對網劇提出了“自審自查”的管理要求;2014年,廣電總局發布通知要求強化對網絡劇、微電影等視聽節目的內容審核,甚至提出對違規單位“封殺五年”的嚴令。但是僅僅采用“自審自查”和“先播后查”的機制顯然相對滯后。
隨著新媒體藝術的快速發展,一套針對網絡文學的監管和審查機制正在逐步完善,針對網絡劇的監管也步入正軌。2017年,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等五部委聯合下發了《關于支持電視劇繁榮發展若干政策的通知》,其中第三條“綜藝節目、網絡劇參照電視劇的規定執行”被網絡視頻圈子熱議。不管是網絡小說還是網絡劇,作為新媒體藝術的它們正在逐步擺脫原始粗獷的發展階段,走向更加良性健康的發展道路。系統科學的審查體系將逐漸承擔網絡小說改編劇“第一把關人”的任務。
除了系統科學的審查體制之外,制作團隊對于網絡小說改編劇的“二重把關”顯得尤為重要。由于網絡小說的特殊性,很多承擔“二重把關”任務的制作團隊沒有“把關”意識,對于網絡審查存在僥幸心理。在很多網絡小說改編劇制作過程中,制作團隊不僅沒有對小說故事內容中“糟粕”的部分予以改編,甚至不惜放大小說的“敏感地帶”以求收視率。
編劇和導演則需要對網絡改編劇的故事和主題進行把關。穿越小說影視劇改編的巨大優勢在于作品在播出之前就已經有深厚的觀眾基礎,創作者可以重視這一“粉絲經濟”,但藝術創作不能一味地滿足觀眾的口味。優秀的影視作品,不僅要在故事和創意上吸引觀眾,更應在主題和內涵上引領觀眾。連載于晉江文學城的穿越小說《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講述了一名現代小書記員穿越到古代變成庶女后的傳奇人生。小說的核心創意在于一個擁有現代靈魂的女性穿越到古代深刻認識古代的“庶女法則”,并且在鉤心斗角的大宅院中自學生存法則的故事。在2018年首播的電視劇《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則去掉了“穿越”的類型標簽,故事講述了北宋官宦人家庶女盛明蘭從閨閣少女到侯門主母的成長經歷,反映了禮教制度之下女性的奮斗傳奇故事。該劇延續了正午陽光出品的影視劇的品質,在收視率和口碑方面實現雙贏。最重要的是,該劇雖是古代社會家庭題材劇,卻極有現實意義。因此,該劇在2019年入圍第25屆上海電視節白玉蘭獎最佳中國電視劇,在2020年獲得第30屆中國電視金鷹獎優秀電視劇等多個獎項,可謂是從制作方面對網絡小說進行內容和文化提升的典范。
網絡小說改編成影視劇意味著從網絡草根書寫到影視大眾文化的傳播,因此,如何既保留穿越小說的故事創意又讓小說內容適合大眾文化傳播成為當務之急。因此,相對于傳統小說改編,網絡小說需要雙重把關進行審美提升。
網絡小說能夠吸引讀者,其根本原因在于網絡小說有著與傳統小說截然不同的內容優勢和類型特點,“對于網絡人氣小說來說,它們大多是有獨特性的,或在藝術形式上讓人耳目一新,或在思想內容上觸及了一些普遍性問題,往往能夠引起讀者的強烈共鳴”。從2018年開始,網絡小說改編劇的發展形勢產生了新的變化。在調控政策和市場環境的影響下,IP熱潮開始慢慢降溫走向理性,但與此同時,高質量的網絡小說改編劇依然非常具有市場號召力。《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慶余年》等精美的場景設計、緊湊的故事節奏引發的觀眾好評則說明任何文學作品的影視劇改編,都須遵循“內容為王”的不變法則。穿越小說改編時保留小說自身的故事創意,同時做好故事重構與文化提升,依然能夠產生讓人眼前一亮的作品。網絡小說改編劇已經成為當今新媒體文藝的組成部分,選擇更優秀的網絡小說進行影視劇改編,呈現出更有文化內涵的影視劇作品是我們研究網絡小說影視劇改編技巧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