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璐 段曉冉(四川電影電視學院,四川 成都 610036)
抗疫題材電影是在特殊的時代環境下誕生的電影類型,或許我們尚且不能稱之為一種電影類型,但其強烈的時代性與群體共情性讓該題材具有了鮮明的類型特征。2019年冬,武漢市成為牽動億萬國民心弦的地方,封城、抗疫、援助、居家隔離……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讓無數人的命運隨之改變。2021年7月,國內第一部抗疫題材的電影《中國醫生》上映,該片以武漢市金銀潭醫院為敘事焦點,從武漢市疫情暴發初期第一批接觸病情并采取防治行動的醫院與全國各省市援鄂醫療隊為原型,記錄了整個波瀾壯闊的抗疫斗爭歷程。作為一部主旋律影片,從某種程度上說,《中國醫生》已經具有了報告文學的種種特征。
《穿過寒冬擁抱你》定檔2022年元旦檔,在武漢疫情發生兩年后、全國范圍內疫情尚持續存在的當下,以更加平和的視角進行歷史回望。該片由薛曉璐執導,由黃渤、賈玲、朱一龍等多位實力派演員共同出演,以普通市民的視角刻畫了武漢封城期間人們的守望相助。本文將對比分析《中國醫生》與《穿過寒冬擁抱你》這兩部電影,來看該題材影片在多線并行之下刻畫時代群像的類型特征。
電影作品在表達一個具有社會性與時代性的主題時,往往會采用人物群像的方式進行敘事,以來自不同行業的樣本來搭建起特殊時代下的人物結構,在統觀群體與具體個體的過程中,將個體故事與歷史意識相結合。“藝術形象的典型化本就是現實主義文學中龐大的話題,典型化原則、典型人物、典型性等專業術語都是作家、讀者、批評家們對于文學作品中經典藝術形象的高度評價,有獨特性和代表性共存的藝術形象才具有典型化特征”,該理論同理可應用于電影作品中。
在抗疫題材影片中,現實文本為影片敘事提供了大量素材,疫情的影響波及各行各業、千家萬戶。如何從龐大的現實素材中選取具有代表性的文本進行藝術加工,是抗疫題材電影面臨的首要問題。對此,《中國醫生》選取了醫生群體作為敘事視角,講述了援鄂醫生的個體故事,其中幾個主要角色在現實生活中都有原型可供依據。其中,張涵予飾演的角色原型是武漢市金銀潭醫院原院長張定宇;袁泉飾演重癥醫學科主任文婷,角色原型之一是湖北省中西醫結合醫院呼吸與重癥醫學科主任張繼先;朱亞文主演廣東援鄂醫療隊醫生陶峻,角色原型是廣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呼吸與危重癥醫學科副主任醫師桑嶺。影片在敘事過程中結合了人物的真實經歷,如張院長身患漸凍癥仍堅守一線,在合理的藝術想象的基礎之上進行了戲劇化改編,如陶峻醫生鮮明的性格和團隊作戰初期的不適應等。在影片中,醫生作為一個職業人群升華為一種藝術符號,首次實操插管的青年醫生楊小羊代表著這個群體的承續與鼎新,是一個極具象征性的人物,也為《中國醫生》的人物群像劃定了一個充滿希望的錨點。
《穿過寒冬擁抱你》的敘事視角進行了轉變,由醫護人員轉移到來自各行各業的普通市民,并且對他們的家庭背景進行了詳盡敘述。每個個體都代表著一個家庭,在封城時期的武漢,他們的命運產生了交集。快遞員阿勇不顧妻子阻攔護送醫生,并組織起志愿者隊伍,成為封城時期的聯絡網,其間他三過家門而不入;快遞員武哥是離異媽媽,爽朗大氣,在給身患癌癥的葉老師送藥的過程中對他產生了微妙的情愫;李宏宇和劉亞蘭是一對中產夫妻,在疫情下面對種種瑣事矛盾,對于家庭有了新的認知;退休婦產科醫生謝詠琴和擅長做粵菜的餐廳老板沛爺互有好感,準備攜手相伴余生,一個電話又讓謝詠琴重新回到醫院……在具有交叉性與互釋性的敘事結構下,影片用一個個日常化的片段串聯起特殊時期普通居民的生活,消解了宏大敘事的嚴肅性的同時,將視角探向了更加細微的角落。如果說醫生是在前線救死扶傷的戰士,那么在許多我們看不到的角落,還有普通市民默默奉獻著:配送物資、給醫護人員送飯、清理醫療廢物等。影片正是通過這些普通人的眼睛來進行對宏大敘事主題的解構。
與《中國醫生》相比,《穿過寒冬擁抱你》中也有一些具有緊張感的鏡頭,但前者的類型定位是劇情片與災難片,而后者的定位是劇情片與愛情片。在對真實社會事件的取材過程中,《中國醫生》以更具記錄性的手法進行寫實描摹,《穿過寒冬擁抱你》則加入了更多情感元素,甚至不乏輕松幽默之處,戲劇性更強。以賈玲飾演的武哥來說,在她的身上我們看到了小人物的鮮活,武哥并非像阿勇一樣在疫情暴發之初就義無反顧地沖上前線,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個人物成長的弧線。起初當阿勇詢問還有誰能開貨車時,武哥并沒有報名。哪怕是接受葉老師的送藥訂單,武哥也是因為300元的高價配送費才勉強接受,并再三和藥店確認這不是治療發熱的藥物。武哥的轉變發生在認識葉老師之后,當葉老師突然暈倒時,武哥背起他輾轉四家醫院,救了他一命。在之后的相處過程中,武哥對溫潤多才的葉老師產生了好感,愛情的沖動給了武哥去做志愿者的力量,二人的“鸚鵡洲大橋”之約為影片增添了浪漫色彩。武哥就是我們身邊真實可感的人,會退縮,會算計,但他們真誠而善良,在平凡的崗位上努力發出屬于自己的光與熱。為了塑造人物形象的真實感,影片對于細節進行了現實捕捉,例如,武哥一個人吃泡面時是不管不顧地大口吃面,和葉老師吃面就一根一根挑著吃,表現了陷入愛情中時女性的嬌羞;再如武哥帶著實習醫生曉曉拐進小巷子里吃豆皮,熱騰騰的豆皮散發著人間煙火的溫暖氣息,也讓武哥與曉曉的友情更加溫暖動人。
除了武哥和葉老師帶有懸念的愛情故事外,影片中還有三對不同年齡、不同階層的愛人。一對是中產夫妻李宏宇和劉亞蘭,他們分別經營一家超市和旅行社,生活優渥,但彼此之間有諸多嫌隙。在疫情暴發后,對于要不要向借錢的老友討回欠款,二人產生了爭執。老友病故后,李宏宇在一個雨夜爆發,二人多年來關于婚姻與家庭的芥蒂也終于傾吐,劉亞蘭隨后以高齡產婦的身份再次懷孕;另一對是老年戀人謝詠琴與沛爺。影片以交叉閃回的結構方式呈現他們一個穿上手術服、一個穿上廚師服的片段,謝詠琴退休后被醫院重新召回,沛爺便包了她所在科室的工作餐。在經歷人生種種后,兩個老年人想要共度余生的愛情更具歲月的沉淀感,同時具有撼動人心的力量。最后一對是影片的敘事主線阿勇,影片并沒有對他的妻子進行過多著墨,重在塑造一個“怕老婆”但更具家國大義的英雄主義式的人物形象。一個個小人物以及人物背后的家庭組合起來,便體現了人物群像式敘事的集群效應,他們所代表的便是萬家燈火。當我們在銀幕里觀看每一個鏡頭、每一個場景時,就如同觀看我們周圍的普通人和我們身邊所發生的一切。集體的群像是為了鋪陳影片的線索與歷史背景,在此之下,是一個個清晰的、鮮活的、拼搏的個體的肖像。“從年齡、職業、教育背景、社會階層、文化背景等多個維度”進行表現后,我們才得以從這部影片中看到疫情下的人間百態。
馬克·費侯在《電影與歷史》一書中提出,以歷史的觀點來解析影像,或以影像的敘事策略來詮釋歷史,“電影與歷史兩者間有許多產生交集的概率:例如,它們可以在歷史的關鍵時刻交會;也可以在扭轉未來局勢,或造成社會變遷的那一瞬間彼此結合,在這類重要的時刻里,電影便介入了歷史”。通常來說,我們認為歷史影像是可以進行代言性敘述的影像資料,它扮演著“‘觸摸歷史’與‘實錄變遷’的‘歷史使者’的角色,對已經過去的歷史和正在發生的現實,進行著一種現場與代言性的敘述”。抗疫題材電影作為一種取材自現實并反映客觀現實的影片,從某種程度上說,也具有了影像的代言性敘事特征。《穿過寒冬擁抱你》中有很多還原現實的鏡頭:平日里川流不息的鸚鵡洲大橋上空空蕩蕩、呼嘯而過的救護車、消毒車宛如沉默的巨獸在街道上緩緩駛過穿著全套防護服的防疫人員和人滿為患的醫院……這些場景都是刻在武漢歷史上的集體記憶。歷史是人類文明中被記錄的事件,影片在歷史事件的代言現場進行對事件的還原性講述,截取了從疫情暴發到武漢解封這個關鍵時間點,給予了人們直面歷史創傷的勇氣。特別是在疫情仍舊反復影響人們日常生產生活的當下,此類影像作品更是建立在大眾傳媒渠道上的國家意志的書寫。同時,劇情電影與歷史影像的區別在于其可創作性,影片在對真實事件的改編過程中進行了大眾藝術的審美構建,以達到影片藝術性與現實性的平衡。
首先,我們需要關注的是事件之間的結構方式。影片分為四條支線進行敘事,并以蒙太奇的剪輯方式進行結構重建,其中阿勇是影片的敘事主線。阿勇是一個有原型的人物形象,其原型人物是“2020感動中國十大人物”汪勇。汪勇是疫情暴發初期武漢第一批志愿者領導人之一,在封城期間積極聯絡物資,為各方有需求的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影片以“無所不能”的阿勇為核心,輻射出武哥、曉曉、葉老師、李宏宇、劉亞蘭、謝詠琴、沛爺等其他人物。鸚鵡洲大橋是一個剪輯上的交會地點。武哥騎著摩托車開啟了她的志愿者生涯、李宏宇夫婦開車爭吵、謝詠琴坐上了接她重返手術臺的車……他們在鸚鵡洲大橋上擦肩而過,命運在此刻短暫地交會,織成一張細密的敘事網。在對不同人物的經歷的呈現上,影片采用的是人事交融的結構方式。在粗建的人物身份與故事架構內,根據所搜集的真實的新聞素材進行具體事件補充。影片在前期準備階段采訪了大量志愿者,并對他們的真實經歷進行提煉,最終補充為框架中的血肉。例如,劉亞蘭的敘事素材來自武漢一個旅行社的女老板,她在封城期間所經歷的政府退還質保金、公司運營現狀等問題,經過了適當的藝術加工成為影片中的劉亞蘭的故事。影片在劉亞蘭這對夫妻身上進行了較多的戲劇化的建構:劉亞蘭在疫情期間堅持不裁員、不減薪,公司運營艱難,于是她提出討回借給李宏宇老友的一筆錢,不顧重友情、愛面子的李宏宇的反對。為了拿回質保金,二人冒險出門取材料,路上卻得知老友因感染過世的消息,二人因此在鸚鵡洲大橋上爆發激烈的爭吵。人性的考驗與命運的殘酷交織在一起,劉亞蘭的無奈之舉卻造成了李宏宇不可挽回的遺憾。在結合了真實經歷與戲劇改編的表達方式下,影片呈現出一種極具代入感的現實張力,最大限度地實現了受眾與人物的情感共鳴。
其次,我們再來關注影像各自所代言的材料意義。影片在對阿勇這個角色的塑造上體現出了英雄主義的藝術創作性。阿勇是個天生俠肝義膽的人,每當幫助到別人,所得到的一聲“謝謝”便給予了他全部的意義。在影片中阿勇不僅不顧妻子反對執意做志愿者,還“三過家門而不入”,把物品放到家門口就走。影片用了不少筆墨來描寫阿勇與兒子的相處,兒子喜歡漫畫中的“墨衛俠”,阿勇便在配送的包裹上貼上“墨衛俠”的標志,以一種超級英雄的形象守護家庭,也守護這座城市。在阿勇的身上體現出極致的利他性,當志愿者私下拿走幾箱蛋白粉時,阿勇不僅大發雷霆,還自掏腰包把這份“虧空”補上。如果說其他人物,如武哥,是維度立體而接地氣的小人物,那么阿勇便是“雷鋒式”的影像塑造,代表著一種無私奉獻的中國精神。
此外,影片在普通小人物外,依然關注到了醫生群體,以曉曉和謝詠琴為代表。曉曉是實習醫生,年輕、樂觀;謝詠琴是退休醫生,溫和、豁達。從身份、年齡等多個層次,他們代表著兩類醫生群體,但都義無反顧地選擇奉獻自我,卻不幸感染。但在曉曉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影片略顯失真。作為一個值了三個大夜班換來難得的休息的醫生,曉曉和武哥之間迅速地熱絡和親密的互動戲份略為理想化、影像化了,缺乏一個更加合理的敘事過程,對她們之間“閨密情”的建構未免顯得有些主題先行。情感固然是串聯起人物群像的良好載體,我們可以理解,影片希望通過塑造這份“閨密情”來抵抗現實的殘酷,正如小巷子里的豆皮攤散發的煙火氣和道路上蕭瑟氛圍的對比,曉曉坐在武哥車后座恣意的笑傳遞了積極陽光的情感價值。但如果缺乏了情感生發的合理性,敘事的真實性就會被質疑。反觀影片對謝詠琴的塑造,她老年喪女、和女婿孫子一起生活的人生經歷為人物形象增添了歲月的厚度,和沛爺的相識過程也真摯、自然。在謝詠琴的身上,我們看到了一位老人對家人的愛與包容、對事業的責任心和對愛情的真誠,人物形象立體而鮮活。最終,謝詠琴被治愈,和沛爺相守共度余生,也代表著影片所傳達的一份美好的希望與慰藉。
美國社會學家杰弗里·亞歷山大提出了“文化創傷”的概念,他認為“當個人和群體覺得他們經歷了可怕的事件,在群體意識上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成為永久的記憶,根本且無可逆轉地改變了他們的未來”時,災難事實便進入了群體性身份認同的層面,文化創傷產生了。在人類歷史上,戰爭作為一種重大創傷性歷史事件,除了在現實層面上給人類文明造成了重大影響外,在藝術層面上也一再地被書寫。文學與電影等藝術形式試圖在還原歷史、記錄歷史、呈現歷史的過程中反思創傷的生成原因,以直面的方式修復公眾的創傷記憶。面對在全球范圍內對人類的生產、生活方式造成巨大影響的新冠肺炎疫情,《中國醫生》所做的是盡可能還原集體記憶,從而體現出醫生群體的崇高性與國民精神的力量。而《穿過寒冬擁抱你》走的是另外一條敘事路徑:重構疫情下普通民眾的生活,以人與人之間溫暖的情誼來對抗集體創傷記憶。
影片還加入了愛情這一類型化的敘事元素,愛情片是最具普世性,也最深入大眾的電影類型。事實上,將愛情元素融入歷史記憶與主旋律題材的影片中是電影敘事的常用手法,這也是我們所熟悉的。“21世紀的主旋律電影借助‘歷史記憶+愛情’的類型化呈現,借助主角愛情的生離死別,展現了革命以及戰爭所給人們帶來的殘酷性”,《穿過寒冬擁抱你》則是將抗疫題材與愛情元素相結合,表達了在疾病面前,個體力量的微弱與個體精神的強大。影片中的葉老師身患癌癥,但他仍舊樂觀地面對生活,彈鋼琴、寫詩、攝影、旅行,隔離期間給小朋友們上網課。過世后,葉老師捐獻了自己的身體器官,讓更多的人重獲健康。在得知葉老師離世的消息后,武哥又重新抹上了口紅,葉老師教會她更加自信地面對生活,這也正是影片想要傳遞給我們的。如今,戴上口罩出行、勤消毒、不聚集、進店掃健康碼等防疫舉措已經成為國民的基本生活習慣,人們常說近兩年是被疫情“偷”走的兩年,疫情已經成為不可磨滅的集體記憶。《穿過寒冬擁抱你》的上映像是一針強心劑,讓我們看到,疫情之下,溫暖善良的國人在守望相助,還有像阿勇、武哥一樣平凡的人,在每一個角落,做無名的英雄。
《穿過寒冬擁抱你》正如片名一般,聚焦于一個特殊的寒冬時節,讓擁抱“治愈”寒冬。不同于以往從宏觀角度進行敘事的抗疫題材電影,該片重在塑造一個個小人物,表現人物真實的成長弧線。無論是以現實人物為原型進行敘事改編,還是基于采訪素材進行全新人物的打磨,影片在多線并行的敘事架構下,一方面盡量寫實化、平凡化,一方面又從阿勇等人物身上表現出平凡生活中的英雄主義,通過對隔離時期武漢人民的生活畫像與情感圖譜的描繪,影片探討了傷痛記憶的表達方式。在這個寒冬,《穿過寒冬擁抱你》給予了我們一次平凡卻溫暖的觀影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