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威
(吉林動畫學院,吉林 長春 130000)
《雄獅少年》是2021年底國內院線的一匹“黑馬”,也是國產動漫的驚喜之作。該片由孫海鵬執導,講述了嶺南小城的留守少年阿娟和好友阿貓、阿狗在前任“獅王”強哥的帶領下參加舞獅比賽,尋找自我價值的故事。《雄獅少年》被認為是“中國現實主義動畫”的開山之作。在國產動漫發展的道路上,取材自古代神話故事的IP一直是主流發展方向,如此前大熱的《哪吒之魔童降世》《西游記之大圣歸來》等,都依托于民間傳說進行創造性改編。而《雄獅少年》是一個原創IP的全新故事,在“神仙打架”的國漫序列中,增添了一聲凡人的怒吼。影片聚焦于普通人的個體故事,甚至特意取“阿貓阿狗”的名字來強調主角人物的平凡,正如每一個行走在路上的無名之人。同時,影片以“廣佛地區”的特色民俗舞獅作為文化內核,在配音上采掘了廣粵復雜的方言語境,還原出具有地域特色的市鎮風貌。在寫實技術的鄉土渲染下,敘事空間從鄉村轉移到城市,少年阿娟融入“城市的無聲”,變成灰暗的底色,卻最終在舞獅大賽上躍向擎天柱,將這一刻的雄獅之姿定格在自己的生命中。整部影片中不僅觸及民俗文化的繼承、留守兒童、民工群體、城鄉差距等議題,而且在畫風、運鏡與剪輯上極富質感與中國特色,為原創現代題材的國產成人動畫開辟了一條嶄新的賽道。
2015年,一部《西游記之大圣歸來》讓“國漫崛起”成為國內電影市場的熱門話題,該片以9.59億元票房的成績讓更多資本將眼光投向了動漫產業。隨著《大魚海棠》(2016)、《白蛇:緣起》(2019)、《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姜子牙》(2020)、《白蛇2:青蛇劫起》(2021)的陸續上映,國產動漫不斷吸納各年齡層的觀影群體,豐富類型特征,它們共同的特點是都改編自傳統文化IP,在重塑傳統經典IP的過程中融入現代元素。或許《雄獅少年》的上映可以看作國產動漫的一個拐點,當原創IP的國漫開始走進大眾視野,我們驚喜地看到了國漫的更多可能。在此過程中,國產動漫的導演風格也發生了變遷。除了明顯的受眾階層的變遷,從《熊出沒》系列偏向于低齡群體的敘事風格轉向了各年齡層普適的動畫外,在形式和內容兩部分都有所改變。導演風格作為一個有機整體,具體構成要素有導演對題材的選擇、對主題思想的開掘、對藝術形象的塑造、對敘事結構內涵的把握和對視聽元素的運用這五個方面。文本也將主要從以上幾個方面來看近年來國產動漫的導演風格變遷。
2012年徐金龍、葉繼平發表在《文學遺產》上的論文《回歸民間文學傳統:國產動漫困境中的突圍之策》指出,“當下的國產動漫與中華民族幾千年的傳統文化精髓隔膜得太久太深了:要么拋棄許多本民族文化的歷史記憶,徒然失憶;要么不知道如何將殘存的記憶童話式地傳達出來,啞然失語”。此時的國產動漫市場上,占據主流地位的是“喜羊羊”系列與“豬豬俠”系列,后者是以《安徒生童話》和《格林童話》中的經典故事為創作背景,塑造的也大多是西方童話故事中白雪公主、小紅帽、灰姑娘等人物形象。2014年,《秦時明月之龍騰萬里》上映,作為“秦時明月”系列IP的第一部武俠電影,影片為轉向成人市場跨出了重要一步。這部影片以秦漢之際作為敘事背景,講述了少年荊天明、項少羽和少女小黎卷入了秦始皇奪取遠古神秘力量的陰謀之中,共同拯救天下蒼生的故事。故事的設定背景十分宏大,加入了數千年前黃帝戰蚩尤的神話故事與秦始皇對外擴張等歷史故事。故事的發生地在充滿神秘色彩的樓蘭古國,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延伸至整個《秦時明月》系列,整個系列以秦末漢初十幾年中涌現出的無數風云人物為藍本選取人物原型,在真實的時代背景下,表達對于和平的呼喚:“沒有戰火,沒有殘殺,到底有沒有這樣的新世界?這條路通往哪里?也許只有我們的后一輩才能親眼看到。”當發生在中華大地上真實的歷史記憶開始走入國漫的素材庫,從“被代言”到為本土文化發聲,國產動漫展現出了綿長的生命力。
《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可以稱之為一部現象級的國漫作品。“西游記”是在少兒動畫中已經司空見慣的IP,可以說每個國人都是聽著“西天取經”的故事成長的,在我們的民族記憶里已經留下了深刻的基因。在傳統的西游動畫中,除了表現師徒四人一路歷經的千難萬險,將其作為一部頗有趣味性的“公路冒險片”來表達外,重在揭示“歷經千難萬險,方才取得真經”的人生哲理。而《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對孫悟空的形象進行了一次更新,在影片中,少年江流兒無意中解除了孫悟空的封印,等待他的是在法力尚未恢復的情況下與妖王之間的戰斗。影片描繪了一個孤膽英雄的歸來,曾經“斗戰勝佛”一般無懼天地的大圣,在法力盡失的情況下,為了保護心中的美好再次選擇頑強地戰斗。“大圣歸來”成為一種符號意義上的精神表達,孤獨、英雄、反叛是我們可以提煉出的幾個關鍵詞。孤獨最終被美好的情感治愈,英雄成為一種精神象征,而“反叛”直接為國漫的內涵表達指明了一條與受眾極具共鳴性的敘事路徑。我們可以看到在此之后的國漫發展大多遵循著這樣的路徑:取材自歷史神話故事并將神話人物“去神化”,以人物對強權、命運、不公等種種的反叛呼喚個體意識的覺醒。
《白蛇:緣起》與《白蛇2:青蛇劫起》這系列IP取材自中國民間四大傳說之一——許仙與白娘子的故事。第一部聚焦于白蛇與青年許宣的愛情,為此白蛇反叛蛇族;第二部則聚焦于青蛇在修羅城中反叛法海的故事,講述她與姐姐白蛇的深厚情誼。女性的反叛與自我意識覺醒是更具時代性的議題,更具社會價值。《哪吒之魔童降世》則提出了“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口號,講述了哪吒對于“混世魔童”的既定命運的反叛,極具感染力;《姜子牙》中,被貶下凡的“眾神之長”姜子牙以普通人的視角經歷蒼生,方且明白蒼生,在對普羅大眾的悲憫情懷下,打破枷鎖,反叛師尊權威,體現出強烈的人文關懷。縱觀這些國漫的發展我們可以發現,它們遵循著一脈相承的“反叛”敘事,基于民間神話廣大的受眾群體,融入現代思維進行再創作。
《雄獅少年》的誕生,在架空的敘事空間歷史神話人物外,開辟了國漫發展的新路徑,將故事落地在真實的民間鄉土上,講述了一個名叫阿娟的普通少年的成長,關注到留守兒童、進城務工群體、城鄉差距等極具現實性的議題,表達個體的成長與夢想。故事取材自廣佛地區的傳統民間運動——舞獅,舞獅運動有著一定的對抗性與競技性,能夠帶動劇情中的矛盾沖突發展。同時,五顏六色的獅頭本身便具有充滿民間氣息的美感,有強烈的生命力。《雄獅少年》的題材選擇是扎根于土地的,講述的也是一個“草根逆襲”的故事。阿娟的父母在廣州打工,體格弱小的他總是被同鄉的孩子欺負,被叫作“病貓”。在同名的少女阿娟的鼓勵下,他決定參加在廣州舉辦的舞獅比賽,證明自己,還能見到久未相見的父母。他和朋友阿貓、阿狗組隊,師父是曾經為“獅王”、如今卻在送咸魚的“咸魚強”。他們日復一日地刻苦訓練,追逐自己的夢想,可這一切卻因阿娟父親的受傷戛然而止。阿娟選擇去城市打工來賺父親的醫藥費。這是一個小人物的底層故事,整體風格從充滿鄉村氣息的幽默輕松,到現實處境下的心酸,再到最終舞獅大賽上的熱血,敘事流暢,在“莫欺少年窮”的現實無奈下,個體的成長與夢想能夠極大地引起受眾的情感共鳴,一些“無厘頭”的段落頗有周星馳電影風格——這兩者之間相通的是,在小人物的奮斗背后,都體現著根植于這片土地上的現實困境。
第二點我們需要探討的是國漫發展到《雄獅少年》的過程中人物形象的變遷。人物形象的設計是動漫作品中最為核心的部分,影片的主旨內涵正是通過人物的反叛與成長過程來進行表達的。“在一部動漫作品中,人物形象是創作者虛構出來,用來傳達對現實世界的認知,也是其獨特審美觀以及內心情感豐富的載體。”國產動漫的人物形象經歷了從崇高的英雄形象到個性化的人物形象,再到普適化的底層人物形象的變遷,群體性更強,更具共鳴感。
在早期國漫中,人物形象偏低齡化且動作重復性明顯。如灰太狼永遠在抓羊又抓不到羊,在“我一定會回來的”的行為邏輯中一再重復。發展到上文所述的反叛性敘事后,影片自然要塑造出一個反叛主體。無論是荊天明、齊天大圣、白蛇、哪吒還是姜子牙,從某種意義上說都具有救世性,是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超級英雄”。《秦時明月》系列中的荊天明是一個虛構人物,影片對他的設定是歷史上刺殺秦王的荊軻的兒子,受其父的牽連四處躲避被追殺。另一個主人公項少羽的原型是西楚霸王項羽。影片結合了歷史、戰爭與奇幻類型元素,在秦軍外侵與遠古力量蘇醒的背景下,二人扭轉乾坤,拯救了天下蒼生。該片在人物形象的制作上代表了當時國漫制作的最高水準,采用了動態面部捕捉技術,人物表情栩栩如生。人物經歷了卷入陰謀—調查陰謀—破解陰謀的傳統冒險類影片敘事路徑,人物也在此過程中完成了自我認知的重塑。
進入發展期的國漫作品開啟了“神話宇宙”。齊天大圣與哪吒這個兩個人物形象都出自吳承恩所著中國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記》,這兩個人物都經歷了個體內部的創傷與治愈的過程。齊天大圣在五百年的孤獨中看淡世俗功名,只想回花果山過平淡日子。內心的正義讓他無法對一路上看到的不公與欺凌視而不見,可法力盡失后哪怕與山妖打架也讓他狼狽不堪。齊天大圣深陷自我懷疑中,是江流兒治愈了他,喚醒了“齊天大圣”這四個字所代表的勇敢精神,最終“大圣歸來”,守護世間和平。《哪吒之魔童降世》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更多了陰陽兩極的哲學性。哪吒與敖丙以“魔丸”和“靈珠”的身份成為雙生一體,人性的善惡在其中交錯。而自出生起就在“魔丸”身份下被孤立、排斥的哪吒最終在影片重構的“水淹陳塘關”情節中以自我的犧牲保護了陳塘關的百姓,對抗了人物的宿命。在這兩個人物形象身上,都有著對生命的悲憫之心。《姜子牙》繼續延續了“神話宇宙”的價值導向,突出表達了個人與體制的對立、系統對人性的束縛。“不救一人,怎救蒼生”的普世價值觀再一次強調了個體的重要性。
《雄獅少年》所講述的就是個體的故事。這部國漫作品在“神話宇宙”之外,開啟了“少年電影宇宙”,這個敘事環境所關注的不再是拯救蒼生的英雄,而是野蠻生長的個體。從人物的名字——阿娟、阿貓、阿狗、阿珍、阿強就可以看出,影片刻意選取了最為普通的名字,以此可以代表更多默默無聞的普通人。正如制片人張苗所說:“少年是一個非常樸實的、值得關注的人群,也是一份情感的代表,代表了我們每一個普通人成長的最初階段,有非常大的普世性。”在角色的設計上,影片遵循著去日漫化、去濾鏡化、去網紅審美的主旨,塑造出一個似乎隨處可見的、普通的鄉村少年形象。阿娟所面臨的困境是對自我價值的證明,在鄉下,他總是佝僂著瘦弱的身體,被強壯的同齡人欺負,他想被人看得起,想要證明自己不是病貓。那些虎虎生威、自由靈動的舞獅就像一道光,照亮了他的生活。于是他開始強健體魄,慢慢地我們發現,阿娟的人物形態也發生了變化,阿娟理了短發,開始挺胸抬頭地走路了。在練習舞獅的過程中,阿娟找到了自我認同的途徑。而當現實的壓力迫使他走上外出打工的道路時,阿娟又落入城鄉差距與階級差異的溝壑之中,阿娟跑工地、送外賣、送快遞,做多份兼職,成為城市背景的無聲。他的膚色變得黝黑,肌肉線條也更加明顯,逐漸擁有了成熟少年的模樣。影片的情感視點落在了底層小人物身上,他們是如阿娟的父母一般在外打工、無法回鄉過年的務工群體,也是阿娟這樣無法在父母的陪伴下長大的留守兒童。現實的困境、情感的缺席,在寫實視效的表達下具有真實而動人的力量。如果說在“封神電影宇宙”中,我們為之感動的是以個體力量鋤強扶弱的世間大愛,那么在“少年電影宇宙”中,我們看到的是野草、是塵埃、是命運的子集,我們每天都會與無數個“阿娟”擦肩而過,而正是“阿娟”們構成了城市脈搏跳動的聲音。阿娟對舞獅的堅持,是個體的夢想與成長,或許不會就此改變阿娟的命運,但正如影片所說,“只要心中還有鼓點”,少年終有一日會成為雄獅。《雄獅少年》在對下沉群體的關注下,為國漫的個人主義敘事進行了有效探索。
《雄獅少年》的前半段致力于建構真實而有質地的鄉村渲染,在配樂上選用了五條人《道山靚仔》、九連真人《莫欺少年窮》等具有很強地域性與時代流行性的歌曲,建構了阿娟的原鄉環境。在影片后半段,當敘事空間轉向城市后,有兩場重點戲份,一是阿娟在頂樓天臺迎著朝陽的獨舞,二是阿娟在舞獅大賽上向擎天柱縱身一躍,都帶有超現實的色彩,體現出國產動漫一脈相承的文化內核。
在神話IP的序列中,已經形成了一個穩定的敘事框架,即在傳統文化的內核下探討真善美以及哲學意義上的深厚內涵,如《白蛇2:青蛇劫起》結合了“色相”“緣”“執念”“劫”等佛學概念,讓類型化的故事指向了更具倫理性的文化內核。《雄獅少年》在打破固有的敘事框架,建構全新的、書寫個體之境遇的現實語境的同時,對于國漫審美維度進行了承續與鼎新。在寫實技術之下,我們依然能看到一些超現實主義色彩的體現。
在動漫作品中通常有一個“夢境裝置”來構建一個想象性的、陌生化的敘事空間,如《心靈奇旅》中的“生之來處”,《尋夢環游記》中的“亡靈國度”,《白蛇2:青蛇劫起》中的修羅城等。同時,“夢境裝置”不僅是一個空間,也可以是一種具有象征性的物品,如《西游記之大圣歸來》中大圣的紅披風、金箍棒;在《雄獅少年》中,獅頭便是這樣具有超現實意義的“夢境裝置”。當阿娟舉起獅頭,他便是怒吼的雄獅。在天臺獨舞的一場戲中,阿娟迎著初升旭日獨自旋轉跳躍,他的身影融入這正在蘇醒的城市之中,直到太陽升起,阿娟張開雙手、身披霞光,猶如萬物之主宰。此外,還有一個女性阿娟的形象帶有某種“神跡”意味,她在影片開頭以天外來客之姿態出場,帶著未知的身份與高超的舞獅技巧闖入敘事,以紅色木棉花為約,為阿娟的人生指明了道路。他們的再次重逢是在城市的雨夜,此時曾經的“神跡少女”已成為城市中的普通面孔,帶著宿命性的表達——舞獅終究不會成為人生的全部。他們的第三次相見是在舞獅的賽場上,她見證了阿娟生命中的華彩時刻,當木棉花落,或許關于阿娟的舞獅故事已經完結,但舉起獅頭的時刻在阿娟的生命中將永遠成為一道光,指引著少年前進的方向。可以說,《雄獅少年》通過種種戲劇性的設定使影片的審美維度游走在寫實與超現實的邊緣,在縱身一躍后,少年要走的依舊是平凡的人生路,面對個體的人生困境,此間種種猶如夢境般的舞獅時刻,已然重構了少年的個體經驗,同時重新撰寫了國產動漫的敘事邊界。
“‘國漫崛起’作為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每一次被提及都能引起國內民眾的熱切關注,成為社會公共熱點事件。這是因為‘國漫’自帶‘國產’屬性,象征著中國出品、中國創造,也作為中國文化事業里不可抹殺的一角存在于國民心智之中。”從“神話宇宙”依靠基于傳統文化IP的價值認同到“少年宇宙”立足于個體成長的現實寓言,國產動漫在造夢的同時,也試圖為我們解夢。在虛擬敘事空間之外,影片所更多表達的是照進現實的元素。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可以說《雄獅少年》的誕生是具有革命性的。阿娟的日升之舞,不僅照亮了個體所經歷的漫長歲月,也照亮了國漫的發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