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玉
風吹柳梢,飄浮起星星點點的綠。自窗口望出去,春花遍地開過,綠意漸漸深了,有鎏金碎玉的幻美。黃昏日落時最好,一灣清流,水邊蘆葦恰好青綠,菖蒲靜靜開花。薄暮夕照,波光輕漾,靜靜地坐在長椅上,真是風清日朗,有幾分大觀園的風度。
天地虛懷萬物,萬物寄托人情事理。山水草木是自然之靈,草木不言,而四季輪回,皆可自適其懷。
谷雨前去山里,一路上水田、白鷺、遠村,都清新淺淡,散發著春天的明朗氣息。走了一段山路,雖是晴天,山中卻有薄薄青霧,追著濕人衣裳,撲人臉面。遠處橫在大地上的村莊,升起裊裊青煙,是鄉人晨炊未盡。轉過山彎,逢著一片杏花林,花枝淺白,像漫山綠海中飄著一只小白船。旁臨一灣溪流,有閑閑的人在水上垂釣。溪水清可見人眉眼,大朵白云落入溪水中,仿佛水中生著一只只白螺。山雨說來就來,扯絲般淋淋漓漓,雨霧漸濃,籠著杏花梢,頗有一汀煙雨杏花寒的情境。野云高飛,鷗鳥無跡,山風海雨,清泉小石,春風拂檻露華濃,自然界的事物,從未有巧變機心。
日常閑暇,常去那后園小徑。春日里,偶有一兩個人經過,折一二杏花枝在手。偶有布谷鳥鳴,咕咕聲在空山中顯得清脆,喚起人遙遠的少年記憶。春山依舊是本來的樣子,我喜歡萬物的本來面目,不雕琢,去粉飾,一語天然萬古新的氣象。頗像王維《藍田煙雨圖》,正是心無機巧,悠閑適意之作。小徑有一帶馬蘭草,青葉上覆淺淺云灰色,夕陽遠遠打著,淺碧瑩瑩,仿佛淡淡云煙出青峰。青灰是寧靜之色,像波瀾不驚心思沉靜的老人。園花也開得自在,角門一側數株丁香,花苞微露紫云意,玉蘭白瓷茶盞一樣。晨光未上時,夜露不息,水珠懸于白色花瓣上,滴溜溜滾動。鳥雀在枝頭嘰喳跳躍。花匠在杏樹下掘土洼,注清水,偶有一兩朵淺白杏花飄落。孩子們在花叢中奔跑嬉戲,如春天的野馬,踏起無數塵埃。
古人以為,野馬即塵埃。前人有時很頑皮,故意留下一些不解,令后人費心思。野馬乃田野間浮氣。夜晚田野間積聚的水汽,清晨陽光朗照,慢慢升騰起來,遠望狀似野馬,并非塵埃。
田間浮氣似野馬,人心里也有野馬,總想四野馳騁。上回舊友來京游學,走很遠的路穿城相見,一路回味過往的歲月。舊事堪哀,逝去了再尋不回,尋不回的還有我們的青蔥韶華。數年不見,友人胖了老了也沉穩了,懂得低頭內斂,鋒芒日漸消減。這些年,經歷多少朝升暮落,水流花落,讓一個棱角分明的人蛻變為鵝卵石。把盞話當年,鐘表聲滴滴答答,酒斟了復斟,茶續了再續,言語漸濃,仿佛當年的天真陶然。窗外微風拂過樹梢,斜陽當窗,酒味悄悄淡了。日光漸涼,一片殘陽下樓頭,酒盡杯冷,各自離去。經年以后,友人會作別此處,回到棲身之地。山長水遠,即使菊黃佳釀熟,也不知該與誰一醉一陶然。
人一生可以花間陶然,酒內忘憂,登高舒闊心胸,步履寄情山水,讀書為文以出離塵夢,就是隱機自樂、陶然自適的人生了。記得那首《自適》詩,“年來心跡兩悠悠,若比孤云盡自由。既不貪榮安得辱,縱饒無樂亦何憂”。不貪名利,身心悠然如白云,人生貴在適意,何能羈宦數千里以邀名爵。自適,是閑在適意,是悠然自得,是無憂無懼,更是生命的達觀超然。自適的人生,況味幾近書上跛足道人的《好了歌》。
酒中有風氣,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死即埋我,使酒罵座,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一段酒風浩蕩。杜康造酒,是偶然所得,更是煙云供養。平素雖不飲酒,但并不厭煩酒,每有小聚,也飲一點,以佐氣氛,酒也是情義。數年前在東京,暮色中閑步,街上盡多居酒屋,小小的一間,招著紅白燈籠,亦有黑白的。門楣上幾條藍白相間的布風中飄搖,如遠古酒招。想起白居易“青旗沽酒趁梨花”的句子,真適宜此處的酒香。飲了幾盞清酒,淡淡的,似有人踏落花而來,花即凋亦未凋,天氣是早秋,滋味是清遠的,人心清凌凌如十月湖水。
年近古稀的詩人說“更待菊黃家醞熟,共君一醉一陶然”。所謂一醉一陶然,不過是凄涼語,借酒醉渾然忘世,暫得一時陶然,實在是落寞人別有懷抱罷了。兩個老朋友同遭冷遇,相看已白頭。大詩人也是小斗民,世路艱辛,但先賢骨硬筋闊,艱辛中自有腰桿與肩膀,酒醉的無奈中也有一份快然自適。千年前詩人的解囊沽酒,豪爽痛飲,如今已付云煙,但后世有心人也沾了一絲陶然忘機的風骨遺澤。
東北人愛酒,一年四季不離口,冬寒時為最。少年時在冰城,冬日冽風卷地,小刀子一樣刮人面皮,手腳凍僵臉面紅腫。江河封凍一米多深,百草不見影蹤,四野一白。人們烘爐火,烤白薯,沏磚茶,飲白酒,開始長達半年的貓冬生活。一間暖烘烘的屋子,見有人飲酒,一只花邊白瓷碗反扣桌上,碗底淺沿內,傾少許白酒,一根粉色火柴頭燃了,一柄肥肚收頸闊嘴豆綠小酒壺,輕輕放在火上暖暖地溫著。人看著那黃色火苗,聞著漸漸溢出的酒香,聽著窗外颼颼北風,有三分滿足愜意,也有三分淡然自適。溫熱的酒緩緩傾倒入淺盞中,拇指中指那么一夾,送到唇邊,輕輕呷一口,口中一陣熱辣,通體穿透,又多兩分快然,冬寒也可抵消些許。東北人酒性老,雖與一年長有半年寒的天氣有關,更與性情相近。一日將盡,薄暮黃昏,餐桌邊暖爐旁坐著,飲一盞溫酒,即可悠然南山了。
李白善飲,許是藏著盛世詩仙天機。以酒助詩情,詩是酒體,酒是詩魂。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機;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以酒遮臉,皇家面前,任性而為,古今唯他一人,君臣相容,各自得所。東坡曾對張方平說酒,我喝一杯是醉,你們喝一天也是醉,不過都是醉而已。酒無多少醉為期,量小而敢醉,與酒無關,關乎胸懷。他曾表達過如此心意:“薄薄酒,飲兩鐘;粗粗布,著兩重;美惡雖異醉暖同……達人自達酒何功,世間是非憂樂本來空。”世間有無數樂趣事,賭書、潑茶、草木、聲樂,酒是其一。東坡之高,常在世之所樂間,而得自適超然,是常人不能的啊。
天熱少言,沒有急于要做的事。時光如落花枯葉,無用而自在,肉身與精神都是松弛的。養了幾盆花草,年年落了又開,長勢頗如人意。見有人菖蒲養得好,一望生清涼。買了兩盆,植青石小缽中。起初,不大會侍弄,青碧的葉子漸漸泛黃。一番曲折,調弄土壤,協調光照,更去山中石上采了些青苔覆于盆中,保持水土,擇幾塊黑石搭配著,陰陽合德,剛柔有體。一番侍弄,幾天后,不負人心,菖蒲漸漸回神,又是一番新綠。古來稱菖蒲為德之嘉草,清、雅、淡、和、遠,與之親近,心清目爽,可除塵思雜念。一盆菖蒲,案頭頓生遠意,生清氣,生素心,素心乃自適不求之心。
世間總有些事可遇不可求。后園新植下一樹碧桃花,幾千年前夏家店一對玉玦,清晨草葉上晶瑩欲墜的露珠,東欄一株梨花白,久雨后新月初見。清晨踩著半個臺階的露水回家。他鄉一株櫻花,幾株高大的杜仲樹,葉子落盡,枝條橫斜過畫墻,幾只飛鳥的影子掠過疏枝,不知所蹤。
幼時家中園子闊,菜蔬花草果木累累,是童年的百草園。父親得閑,著大背心、短褲,赤腳,戴一頂草帽,在園子里忙活。夏天清早,晨露未落,碧瑩瑩的嫩黃瓜妞兒,頂著露珠與明黃色小花,嬌羞羞一夜掛秧。午后蜻蜓會飛來,繞著一片碧綠盤旋,陽光下的蜻蜓翅膀,泛著五色金光,藍綠黃粉黑色花紋交織如雨后霓裳,小孩在花草間歡快地穿梭,捕捉金蜻蜓花蝴蝶綠螞蚱,晚間池塘里青蛙咕咕叫著,喚起一池晚風。
日暮時分,天色尚有三分落日余暉,晚風輕輕吹,我坐在樹下,遠遠地看著父親給樹剪枝、澆水。能嗅到泥土、青草、陽光的香氣,聽到清脆的流水聲。園子西北角有一座木質亭子,仿古樣式。父親常在那里給我讀書講古,說的總是蘇武留胡、文姬歸漢的往事。亭子左邊有一棵樹,右邊也有一棵樹,是兩株皂角樹,還是棗子樹,抑或是別的什么樹,至今亦不能知。它們在光陰里,不知去向。我離家后,那一片百草園,在記憶里不斷春生夏長,蜿蜒無盡。
喜歡草木園蔬,卻不擅湯羹,能將各色菜蔬調理成口腹蜜餞的,都是高人。偶爾去菜市,站在那里只是看只是聽。五色五味菜蔬爭奪人眼目口腹之欲,瓜果鮮亮似豆蔻年華,鯉魚不躍龍門,浮水面,賣饃的腔調有厚墩墩的面粉味,不大正宗的京腔,一亮嗓,就是一首鄉間小夜曲。初聽,忍不住笑。小販也欣然,大著聲,多喊了幾嗓子。樸素的市聲里有人情味,一蔬一飯里有市井生機。真正的高僧悟道,不過饑時餐,倦來眠。平常人能以自己的方式度日月,醉著三竿睡,憂來一局棋,也是自得閑適了。
閑暇的日子,信手剝了小青柑,置幾上茶碟中聞果香。晴日大開窗戶,在微風中,溫幾頁舊書。文竹的葉細得生微風,露臺上植一株,增一縷日落風情。無數次幻想過,在蘆葦搖曳的水岸,木板橋伸向無盡遠方,溪水潺湲,靜若無聲,半塊落日蕩在蘆葦梢,人靜立在木屋前看日落林間,眼神迷離,心緒悠遠。若是逢著日暮清涼,故人來過,有楓葉丹霞映窗射來,風搖幾搖,葉子灑落窗幾間,有前人楓窗小牘之味。
存過一片木牘,讀書間隙把玩,簡牘與紙書,如父子代代相傳不息。年年讀《史記》,總也讀不盡一般。《史記》有春秋詞筆,列傳尤其奪人,所謂不信史家無曲筆。宮刑后的太史公下筆多了小我,那些與他有類似不幸遭遇的人,他多了幾分理解的同情。“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李廣、馮唐、季布、朱家、侯穎,這些人身上難免有寫史人的情緒。真正的男人,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沒有一頂官帽適合他們。一個史官,借著一支筆,胸中塊壘汩汩而出,如揮茲一觴,陶然自樂。知世事有盛衰,人有須臾成毀,那些九曲不悔得來的安然自適才彌足珍貴。
夏天午后的云綺麗好看,數百朵白云,靜靜泊于青空。每一朵像被天神潛心安排過,上下左右中間,一朵與一朵保持相同的距離,像戴九履一的八卦陣,整齊、厚重而奇幻。云似卷卷浪花,又如開在天宮的一朵朵白芍,如此奇異的云,在舊宮殿的廊檐青瓦上見過,在故紙上見過。想起一個名字,卿云。若煙非煙,若云非云,郁郁紛紛,屈曲盤繞,是謂卿云。見卿云得安適得祥和。所有云朵都是天空的游子,出也自在,歸也自在。
記得初讀《聊齋》時年紀尚小,少年心性,所見唯有人鬼之戀,人妖之戀,人狐之戀,以為真是一部千古異書。每日功課之外,最大的樂趣便是一冊聊齋在手,煩惱憂愁便皆在九霄之外、青冥之上了。今夏居家,苦夏晝永,暑熱難耐,溫習舊書以消暑。讀到酣暢處,常有郁郁清風自足尖升起,草木蟲石均生自清涼國,令人倍感筋骨生風,炎炎盛夏,瞬間瓦涼。
喜歡將《聊齋志異》與《紅樓夢》間錯著讀,像陰陽轉換,黑夜白晝交替,一個是人間道場,一個是妖鬼法域。我并不迷信大家言論,看到淫也好,看到易看到纏綿看到排滿看到宮闈秘事都好。各人心中自有一部《石頭記》,二十歲看到寶黛愛情,抵死纏綿;三十歲看到官宦富貴,時衰運敗,百計顛翻;四十歲呢,或許只見一僧一道,滿紙皆是世事人生的寂滅感;待到五十歲,惟有一副大慈大悲心腸。世事我曾經歷遍,苦與辣,親疏密,到頭來不過清虛境。一生最好只得一句話,不為息心除妄想,只緣無事可思量。無事可思量,是大境界,至此身心悠然安妥,自適無礙。
夜里枕書而眠,竟然有夢。赤足行于一片汪洋之中,水極清淺,滿眼迷茫不見一物,有些驚恐,回首驀然見一船,船上一舟子,頭戴青斗笠,手握蘭槳,膚黑齒白,看去卻不相識。舟子朗聲說:從前說與你,我做過漁夫的,你總不信,現在捕魚給你看。話音甫落,原本極清澈的水中,忽生數十活躍的小魚。手入水中抓魚,游魚滑不留手,幾番嘗試,方捕得肥美大魚。一時美夢醒來,有些悵然,想起納蘭詞,夢好難留,詩殘莫續。像淳于棼夜夢南柯郡,醒來能忘機,人生去留得失皆是浮云,一時也覺安慰。
不知不覺山中草木枝葉青黃,山水愈見清瘦。晚間宿山中,夜彌云漢,一鉤殘月向西流,籠著夜晚的樹梢、木屋與人。遠處木橋、溪水,越發寂靜冷清。夜氣初上,地面漸漸盈起淺淺的白,月色從枝丫間鋪灑下來,令人起“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之感。清早起來,山中悄無人跡,木板橋有淡淡的白霜,一層白,涼涼的,入手即不見。遠遠傳來寺鐘聲,空明回蕩,驚起三五秋雁,漸行漸遠漸無蹤,一回首天邊白云低垂。
山中未有鮮衣怒馬,不見浮華喧囂,惟清凈心安,閑來幾句漁樵話,困了一枕葫蘆架,清晨看山色,暮晚有園霜,不許凡人得至。有人說,魏晉人的灑脫山林,陶然自適,是酒缸里泡出來的。所謂魏晉風度,自信風流蕭散,托懷老莊,清靜通脫,一派煙云水氣明潔高風。雖是清談,卻直見性命。魏晉人的酒懷,有天真氣,有黃老氣,有田園氣,有豪俠氣,亦有書卷氣,絕無一點塵俗。
把酒臨風,登高以舒嘯。登高勝于飲酒,高處盡攬,眼前一派蒼茫浩蕩,情懷開闊疏朗,天、地、我一時融合,大有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一瓢冰雪來之感。世間煩惱障礙,凡人俗物,皆不在眼中。那年在蜀地,秋雨中登上玉壘山,遠望層層疊疊浮云,滔滔汩汩錦江水,水上浮橋,岸邊迷蒙潤澤的草木,來到眼前心上。松茂古道,川西鎖鑰,天與地之間仿佛不見了那個渺小的“我”。“忘機林鳥下,極目塞鴻過。為問市朝客,紅塵深幾何。”凌云望遠,與天地自然相適,煩惱如抽絲剝繭,一層層遠去。
宗炳年輕時四處游歷,西涉荊巫,南登衡岳,徜徉山水間,飲溪棲谷三十余年,一生幾乎與山水為伴。老病之后,才足歸江陵,將自己一生游覽的山水,盡付丹青,一幅幅畫卷懸于壁間。坐在家中,縱覽山河,不亦快哉,他將此命名為“臥游”。腳步不能遠行,心依然縱情山水,自由自在。寄情是因,尋找到生命中的達觀自適,是果。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亦有如是情懷。
晚秋的涼風吹了一夜,清早露臺幾盆菊花露出星星點點疏離相,黃色的一株雖有些委頓,顏色卻愈發冷艷,搬著花盆往暖閣里去。抬頭見樓角邊尚掛著半片月,冷白中透著一點清亮的芽尖黃。停下腳步看了一會兒,想起一些往古的人事。世間總有些人,身在塵世,心在皎皎明月云煙間。
有人一生坎坷波折,卻活得達觀灑脫。一生與方外人士不絕往來,仿佛跳出塵羅網,得另一個清涼境。一個人眼界遠了,則自身的是非煩惱,無風自落,心理上便可獲得無限平和與悠閑適意。蘇軾訪杭州天竺寺的辯才法師,逢其外出講學,就在白云堂雪地里癡等一天,怏怏而歸,臨去在堂壁上揮下五絕,后人在他立雪處建雪坡亭,紀念這段佳話。
東坡每到一處,遍游寺院,流連僧舍。迎接太守的間隙還要在僧榻小睡片刻。元宵之夜,他撇開隨從,獨往祥符寺會兩個詩僧。在寶山僧舍午睡醒來,提筆賦詩,渾然忘卻世俗機心:
一個忘卻塵世機心的人,身上自帶一種天真安寧的氣息。
燕京也多寺宇,偶有閑暇,也去寺里,常見寺里僧人,素衣不染風塵,沒有三千煩惱絲,佛珠一掛,面色寧靜,灑掃、行路、敲木魚、翻經卷,氣息淡然,一副心在云外的樣子。像一棵樹,一株草,一首梅花詩。草木從容自若,氣息天然,梅花氣息清逸,梅花詩如風過水面,月上天心。“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全然一副脫卻塵俗的清靜自在氣。寺僧一生修煉,修得一身草木氣息,一顆忘機之心。
臨春去東郊踏青,山巒間橫一抹淡淡云煙,清風從南方吹來,長河春水漲滿。院子里一邊藥欄,一邊花圃,竹林清陰遮住庭除。此間草廬,度過余歲。陶淵明曾感慨,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否。他作詩不過自娛自樂,古人的三不朽,連最末一層立言也拋卻了。
古今中外的詩人,之所以能震爍古今流傳不朽,多以其偉大,陶潛之流傳不朽,不因偉大,而因平凡,或者說他之平凡即是偉大,生活即詩篇。他是古圣賢人,入世時拿起便行,放下時懸崖撒手。世界如此大,天地如此宏闊,渺小如人類,一生能隨心自適,嘯傲東軒,日夕相歡,是大難。
有許多年,陶醉在詩文中,醉心于從前的甘苦跌宕。最喜歡蘇東坡,是爛漫天真的詩人文人,自種黃桑三百畝的躬耕者,是星月下詩酒酬唱的率性天縱之才。雖也是朝堂命官,是家國天下的人,但那些離塵味道極濃的詩詞,卻句句敲人骨髓,字字達觀超然。對待歷史的傷害與背叛,各人態度不同,怨恨、憤怒、痛苦、偏激、隱忍,而“愈合”是其間最高貴的一種。人,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但對待事情的態度與處理方式,一定會有高下之別。有的人,一定會采用他人莫及的最高貴的方式:以己之力愈合歷史的傷痕,然后遺忘。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姿態。受蘇東坡的影響,余少年時候竟然也懂得忘機之心。百年隨手過,萬事轉頭空。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
當年蘇軾去揚州平山堂,感懷往事,說“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彈指、轉頭乃佛家用語。故人已逝,一切成空,活在世上的人,何嘗不是在夢中。那個十五年來閉戶讀書、不發一言的僧人,死后卻令人恍惚。“卻疑此室中,嘗有斯人不。所遇孰非夢,事過吾何求。”人生仿佛一場大夢,也如和尚的僧舍,轉眼成空。人生如夢,夢即是空幻啊。懂得人生空幻、虛無,依舊不離不棄,才是達觀之人。
雕了很多閑章,名字不過符號,閑章更是一段寄意。金農有枚章,曰“心出家庵粥飯僧”,是僧不是僧,不是僧來也是僧。身不出家心出家,肉身在世間乞食,心境早在青云之上,又一煙霞野叟。老夫子面對宮廷和清初四王的畫感慨,滿卷皆是春意,奈何盡是無謂的喧囂,怎無動人之處。春意若無動人則是假,不如讓老夫用這顆真冬心還塵世一個清凈。他有一幅自畫像,手握藤仗,徐徐邁出右腳,大袖寬袍下微微露出紅鞋,暗喻踏破紅塵之意。金農有一顆自在的僧人之心,越到晚年,性情越是超于常人,越是近于秋水之外,野鷗處處,全然忘機。所謂自適忘機,說者易,行去千難萬難。人要經歷重重磨難,過眼繁華,才會懂得重處輕抹,實處若虛,萬般紅塵事,隨他煙去了。
王羲之去官后,在田邊以種果蔬為閑。《胡桃帖》就是從容悠閑的農事帖,他復信友人:所云水果種子若好,可寄來。上次贈予胡桃已生長成苗,我甚喜種植果蔬,如今在田中唯以此事為樂。幾粒水果、核桃種子,田間地頭的閑情,讓右軍先生引為息心樂事。愛自然,近土地,與菜蔬草木為侶,野芳有幽香,佳木多繁蔭。采于山,美可茹;釣于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自己也曾于齋前辟田半畝,種花種草種白云。植一老梅,幾竿竹,一帶芭蕉、海棠。細雨迷蒙天氣,塵世勞頓后,約三五知交,看雨賞花,說說一年的趣事,寫幾行花間意,茶盞不空花半畝,一起分取閑中趣,至于人生那些機巧往來事,多半忘卻了。
有時也想寄信他鄉,可惜紙筆已耽擱多年。最末一次拿起紙筆寫信已是多年前,懷念那種溫情,燈下脈脈,心中旖旎,紙筆的香氣,時光的從容。靜對紙筆,甚至想起遠人的眼神、微笑,那些曾經走過的小徑,一起賞過的落日西沉。
真想寫一封信,坐在午后陽光朗照的桌前,提筆寫下:見字如晤,我尚好,卿佳否。讓自己陶陶于安靜的時光,舊日的溫情,未知的收信人讀信時的喜悅。尺牘、信札有個性,有真性情。
有一段時間迷戀民國學人的手記信札。清夜掌燈,細讀信札,先是不顧文理,急于認字,再讀始見風骨。舊時學人風范,從容自洽的性情,自紙頁間漫漫溢出。讀過冰心的信:“山上梨花都開過了,想雅舍門口那一大棵一定也是綠肥白瘦,光陰過得何等的快。你近來如何。”筆風淡若細云,又仿佛一段縹緲的山月心事。人間往來如此溫馨淡然,是多好的人生佳景。
前人信札、書籍、簡牘成了日常安放身心的佳物。閑時學古人為藏書撰寫目錄。《書林清話》說:古人私家藏書,必自傳目錄。記錄時稱“冊”,稱“卷”,稱“本”,稱“葉”。冊,乃是竹簡成書。竹簡,又稱汗簡,新竹有汗,易朽易蠹,凡作簡者,必于火上炙干,方可用刀刻字,或用漆書寫。刀刻不能改,漆書易改寫,秦漢時公文多用刀刻,故有“刀筆小吏”一說,蕭何曾被稱為秦時刀筆吏。“李廣,年六十,不堪刀筆小吏之辱,遂自刎。”
紙筆、田土、簡牘,是宏大無際涯的世界,可以馳騁可以縱橫,可以靜可以動,可以安人身心。
北方冬天晝短,旦夕之間,儼然一盞茶的功夫。才磨墨想畫畫,聽到隔壁人家一聲門響,寒氣便襲來了。陽臺上大株的珍珠葉三三五五伸出頭來,窗外樹葉凋零盡,太陽漸漸西下,晚云橫于遠處嶺頭。
山中在落雪,一人閑坐小樓,案前捧卷,爐上茶水正沸,窗外白雪清靈,落在一樹梅花上。這一幅好畫卷,不是我的空想,是南方友人的日子。前幾日作一幅畫,題曰:君從何處看,得此無人態。有一段時間,喜歡尋求畫面無人的空境。遠山、柳岸、茅亭、一水東流,孤帆獨行,空山無一人。人世嘈雜,呶呶不休,無人無我無可立足之境,才是清凈。
近來頗愛石濤,盡讀他的濕畫法。有一幅梅竹圖,尋了好久才見。濕畫法好,未落墨的宣紙被淡淡花青染得別有風致,一幅紙畫透著瓷器的質地與光澤,瑩潤瓷白光潔,真是驚人。下筆誰敢泣鬼神,二千余載只斯僧。這絕妙之筆令人想起沈先生的文字,那個愛說點野話的朋友說:“看,牯子老弟,這點山頭,這點樹,那點林梢,那一抹輕霧,只有王麓臺那野狗干的畫得出。”話有些粗野,味道卻是十足的。讀石濤梅竹圖,也是十足的勁頭。哪得春風十萬株,枝枝照我醉模糊。醉中模糊,模糊地醉著,他的人生在適與不適間。
子貢南游,過漢陰。見一菜農打水,用力多而功少,教其用器械。菜農面有怒色譏笑說:我老師說,有機關之器者,必有機動之務;有機動之務者,必有機變之心。機變之心留存胸府中,則純白不備。純粹素白之心不在,則神生不定;精神境界不安定的人,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忘卻功利機巧,備純白之心,謂之“忘機”。忘機能自適,自適方忘機。
夜里無事,倚床聽風雨。巷寂人空,窗外風聲愈發迅疾,如馬走澗關,疾掠而過,叮叮當當,聲灌耳鼓,久了漸漸睡去。睡夢里卻一片風光大好,風拂煙柳花樹,清光當戶,草地上流光碎影。一夜好眠,清晨悠悠醒來,風住雨霽,推窗換氣,晨光如水,空氣清冽透肺腑,清新干凈如在水邊小鎮,溪澗泉邊。飯后與家人閑話散步,從一條小巷走到另一條,街巷少人行,寂靜又安心。向著太陽走,走到白云里去,霓做衣裳,風為足,駕著祥云,飄然九霄之上。七仙女降凡間,我輩最好入天庭,赴一場蟠桃會。瑤池上聽一聽西王母的白云謠,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先秦的古歌謠樸素清亮,又豁達悠遠,悲歡離合與天地自然相連,生死來去,皆可輕輕道出,心意爛漫無邪。
散步到公園,園中一座木橋,匠心出小橋枕水的味道。依著橋欄,想起廊橋,那個異域廊橋的故事,仿佛已過去幾百年,故事結束,廊橋淹沒。站在橋上俯看,湖水如鏡,煙波微漾,鮮活的生靈在水中浮游,一切都和諧有序。天地萬物恒序其位,自適不亂。寒來暑往,世事悠悠,天上明月,橋下流水,水邊小樓,陶然自在,無喜也無憂。橋下流水最終歸于大海,再升騰為白云,朵朵白云又幻化為千軍萬馬,青青欲雨,澹澹生煙,在青冥中幾番白衣蒼狗。
園后有一小山,已抖落一身濃密枝葉,露出一道一道細密筋骨。黝黑的山脊,荒白殘雪,夕照沉山背,深邃冷凝的氣息,直撲人眉宇。正是枯水季,一條小溪細流清凌凌,溪中圓石裸露如小丘,山硬水瘦枝干清寒。從前有人在山腳下筑木屋,冬天守著一座小山,數間木屋,幾株枯樹,三兩個鳥窩度日月。塵世擁擠,這里是不錯的選擇。雪天拾柴生爐火,雪霽黃昏,踏著夕照在白雪上留下深深的足印。夏季溪水清澈,女人于水邊持槌搗衣,天青云淡,野花淺淺白白,時有微風拂發梢。秋季采食南野,夕露沾衣,夜月臨窗話桑麻。這樣的日子清靜自得,掩上荊扉,便可絕塵想,人活在城中的桃源。
散步歸來,躲在書房,順手翻出李漁的《十二樓》。笠翁先生多市井氣、江湖氣,清雅貴氣不比張岱、張潮、吳叢先。人間大眾或許需要那樣的煙火聲色,升斗小民,陶然于煙火日常,圍起三分田地,抓起一副銅鑼鼓,演一曲世事悠游,就是人間好日月。
李漁是以戲劇寄寓人生,“發前人未見之事,摹寫未盡之情,描畫不全之態”,是他別具一格的才能。嬉笑怒罵中,自有其大雅之論與性靈之美。他的戲曲一本接一本暢銷,不斷刊印,不斷被盜版。他名滿天下,謗滿天下;盛名時烈火烹油,繁花錦簇;被詆毀為“賤業”,稱為末流末技時,如秋風掃過,片葉不留。他無一字辯白,惟有相信“生前榮辱誰爭得,死后方明過與功”。他陶醉在自編自導的戲曲中,鐘情也忘情,寄情又適意,度過了如仙的一生,得了大自在。
喜歡紙頁書,喜歡山水草木,喜歡弦琴,喜歡古畫,喜歡清風明月煙柳晨露天地自然,喜歡關漢卿的小曲:南畝耕,東山臥,世態人情經歷多。閑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