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海》與《少年Pi的奇幻漂流》象征義對比分析

◎陳宛伶 屈玉麗

（塔里木大學人文學院 新疆 阿拉爾 843300）

《老人與海》和《少年Pi的奇幻漂流》兩本小說都描寫了主人公在海上艱難奇特的經歷，且《老人與海》獲得了美國的普利策獎，《少年Pi的奇幻漂流》獲得了英國的布克獎，兩個獎項在文學界中地位相當。兩個故事具體情節雖然殊異，但其中幾組自然意象和人物形象象征的涵義卻有同中有異、異中有同之處，本文將著重對比分析《老人與海》與《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中較為重要的幾組形象和意象的象征意義，進而分析這些象征義所反映的具體人物形象與精神。

一、大馬林魚、男孩、獅子與老虎理查德

《老人與海》中的大馬林魚、男孩馬諾林和老人夢中的獅子象征義各殊，然而都與《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中的老虎理查德的某方面象征義產生了呼應。將前三者與后者一一對比分析，可以更細致深入地分析出兩位主人公的精神和心理。

（一）大馬林魚與老虎理查德

大馬林魚象征著一種美好的理想或堅定的目標。圣迭戈在與大魚拉鋸戰的過程中將大魚視作一個人，一個對手，甚至一個兄弟。他認為大魚很厲害，很聰明，小說中多次描寫大馬林魚在老人眼中的美麗、巨大的力氣、令人佩服的執著，如“老兄啊，我從沒見過你這么大、這么漂亮、這么鎮定、這么高貴的魚”，“死到臨頭的他高高地躍出水面，全身都露出來了，顯得非常雄壯和美麗”。這些激賞的言語體現出大魚在老人心目中重要的地位，和老人對捕獲大魚、贏得戰斗的斗志與雄心。“但我把他拉過來，不是為了感受他。我想我已經感受過他的心，老人想”。老人甚至把大魚和自己對等了起來，認為在這個過程中自己和大魚是一樣的，都是在和對方進行一場意志、耐心、力量和智慧的較量。老人由在大魚身上感受到的美好形象和品質聯想到了自己完成的偉大成就，是對自己精神和意志的一種肯定。圣迭戈與大魚持續兩個日夜搏斗的過程，象征著人對理想和目標的堅韌不拔的執著追求。

老虎象征著Pi對生存的執著信念。在旅途前半期，Pi想到了六個殺死老虎的方法，但最后卻放棄了，因為他發現老虎的存在能夠讓自己保持警惕，暫時忘卻失去家人的悲慘境遇而想要活下去。Pi后來一直在試圖馴服老虎，爭奪自己與老虎在船上的主導地位，在這個過程中產生了強烈的自我認同的價值感和責任感。在取得勝利后，Pi也一直飼養老虎，打掃衛生，生出會和老虎一起回到岸上的想法。這些都意味著Pi在和老虎相處中被催生出強烈的求生欲望，自身生存能力和希望都在不斷增強。而在小說最后，Pi講述的第二個版本的故事里，揭露了老虎理查德就是Pi本人的真相，老虎只是Pi在絕境中內心精神和心理的一種幻化。這種心理的幻化進一步表明Pi獨自一人在數月漂流中存活下來，是靠老虎一般兇猛、強大的心理特質，在無數絕境中堅持到獲救。因此老虎象征著Pi對生存的執念。

大魚和老虎都代表人物內心的一種信念和追求，然而前者是對某個目標的主動追求，有一種光明和希望；后者是被迫激發的求生意志，誕生于恐懼和絕望，也更為強烈。

（二）男孩與老虎理查德

“要是那孩子在就好了。”“我很希望那孩子在我身邊，要是他來幫我忙，看到這種情況就好啦。”“要是那孩子在這里，他可以替我揉一揉”……老人在與大馬林魚較量的兩個日夜里和與鯊魚搏斗的過程中，有十幾次想到之前陪伴自己、相信自己的那個男孩馬諾林。男孩在老人的喃喃自語和心理活動中多次出現，表現了老人深入骨髓的孤獨和對同伴的需求，為老人的形象更添一分悲涼與無奈。因此男孩馬諾林這個形象可以象征人在孤獨和逆境中對于陪伴和幫助的強烈渴求，以及具有社會屬性的人對于孤獨的逃離本能。單打獨斗的“硬漢”，并不代表無須幫助，也并不能擺脫孤獨，每個個體都是渴望關愛、支持和幫助的社會人。

老虎理查德是Pi的恐懼，也是Pi的慰藉，與男孩馬諾林對于老人的意義有相似之處，也象征人對于陪伴的渴求。Pi放棄殺死老虎，是因為不想自己面對絕望和焦慮，老虎身上的生命氣息讓自己不再孤單。可以想到在真實故事里，Pi在孤立無援的漂流環境中身心是十分煎熬的，沒有同伴也沒有救援，于是他心中幻化出了一只老虎。為什么不是其他的動物？因為老虎也是一種不屈和力量的象征，正與善良和弱小相對，這是Pi在海上最需要的力量。童年的Pi在動物園里見識過老虎的兇猛和威力，心靈受到的巨大震撼一直伴隨著他，成為一種印記。這種心靈印記在絕境中被喚醒了，老虎便成了自己在艱難困境中理所當然的陪伴者，帶給自己力量和安全感。

男孩和老虎都反映了小說主人公在茫茫海上的孤獨，都象征著主人公在無力無奈時想要尋求一個同伴和一種支持自己的力量。不同之處在于，男孩代表著一種溫暖、幫助和信任，而老虎在代表一種強大的守護力量的同時也意味著潛在的威脅，Pi在幻想老虎陪伴自己的同時也對老虎理查德懷有恐懼和警惕，以此刺激自己的求生欲。男孩體現了圣迭戈的孤獨和無奈，老虎則更多地體現了Pi的弱小和不安。

（三）獅子與老虎理查德

這兩種動物都是猛獸，在象征義上有相似之處，即兩者都是主人公自我精神和心理的象征，象征著二人不向命運屈服、堅持拼搏的精神和對神力的渴求。中國遠古時期的圖騰崇拜有“龍”“熊”“玄鳥”等等，人類渴求自己也擁有這些動物身上的力量，于是想象這些動物是自己的祖先或守護神。獅子和老虎都具有威猛強大、不會被輕易打倒的形象特點，圣迭戈和Pi在逆境、絕境中也渴望自己擁有神力，于是一個不斷夢到了自己崇拜的獅子，一個內心幻化出自己敬畏的老虎，反映了兩位主人公對猛獸身上代表的精神和力量的強烈渴求。

其不同之處在于：獅子可以看作是老人圣迭戈心中不屈精神和強壯力量的象征，也可以視為年輕時孔武有力的圣迭戈的象征，表現出老人因年邁體弱而對年輕有力的自己的懷念。因此，每當夢見獅子以后，老人的疲倦仿佛都能得到消解，信心與斗志則不斷增強。老虎是Pi內心獸性本能的象征。獸性本能是Pi要在海上生存下去不可缺少的，是對Pi原本信仰的背叛，對心中理性和柔善的拋棄，對人類社會秩序和規則的打破。Pi在船上是老虎，是獸性；在木架上是人類，是人性。

獅子可以看作是老人對群體力量的渴望。《老人與海》里老人反問了自己一句“為什么夢里只剩下獅子？”當時老人正處于和大馬林魚進行力量拉鋸的時候，多次懷念那個可以幫助自己的男孩。獅子是群居動物，因此也意味著人在無助時渴盼處于群體之中可以有互相幫助的力量。而老虎相對于獅子，是單打獨斗的猛獸，體現了Pi在海上漂流時的絕望和孤勇。

在兩個小說的結尾，獅子與老虎再次形成多重意蘊的對比。老人最后看著魚的殘骸的一幕，滲透著一種悲愴感，碩大的殘骸是老人英雄事跡的佐證，也是出海失敗結局的側記。在失敗的出海后夢到獅子，是對自己努力抗爭和拼搏的肯定，也是對自己的安慰，這仍然是老人不屈、堅韌、樂觀精神的體現。Pi獲救后老虎的離去，象征少年兩百多天緊繃的生存意志在獲救后的放松，Pi回歸到人類社會后，內心殘忍獸性本能的隱藏或消失，人性重新占據上風。同時，老虎離去也象征著Pi與精神上陪伴自己經歷困境的伙伴的永別。

二、鯊魚群與鬣狗、食人島

鯊魚群之所以與鬣狗、食人島形成對比，是因為前者與后兩者都象征著主人公在自以為環境發生良性轉變時遭遇的突如其來的危機，象征著人在前進或者成功路上偶然出現的災禍和不可知的潛在危險，體現了存在主義的哲學觀。三者也都有意蘊的多重性。

（一）《老人與海》中的鯊魚群

鯊魚被許多解讀者認為是破壞性的力量，是掠奪成性，制造災難，阻止人們達到理想境界的各種破壞性惡勢力的象征。鯊魚還可以象征人成功路上突如其來的阻撓和障礙。老人勝利在望的時候，鯊魚沖出來搶奪勝利果實，這與人生路上遭遇的對手、坎坷何其相似。小說多次描寫了鯊魚的強壯、兇悍和殘忍，表現了老人面對的障礙之艱。圣迭戈對抗鯊魚時是充滿了決心和憤恨的，體現了面對挫折和困境堅決斗爭不放棄的精神，這種精神與之前對抗大馬林魚相比，多了許多憤怒和無力感。因為對抗大馬林魚的拉鋸戰是一個充滿希望、追求理想的過程，而對抗鯊魚是費時費力戰勝巨大磨難和逆境的過程，體現了人力之有限和命運之不可抗拒，“好夢總是不長久”，存在主義認為的混沌和偶然的命運在老人的遭遇中體現得淋漓盡致。但是兩個過程都能表現出老人圣迭戈的不輕易認輸和放棄的“硬漢”精神，且與鯊魚的搏斗過程更能體現出老人“好漢可以被毀滅，但絕不能被打敗的”的精神。

除此以外，鯊魚還象征著社會中的一些貪婪、掠奪性的寄生階層等，體現了作者對這類人的深惡痛絕。

（二）《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中的鬣狗、食人島

鬣狗也是強悍、兇猛、殘忍的，鬣狗是動物界有名的“機會主義者”，除了自己捕獵之外，還經常搶奪其他肉食動物所捕獲的獵物。在小說最后，揭露鬣狗真實原型是海難中逃出與Pi等人同坐救生船的廚子，Pi和母親、水手本來得救了，卻因為廚子的殘忍和冷酷失去了這種暫時安全的環境。廚子不僅搶奪了其他人的食糧，水手和母親也因為他先后命喪船中。殘忍的舉動打破了Pi心中對信仰的堅持，也激發了他心中的獸性。但與此同時，Pi在鬣狗那里也認識到了殘酷的生存現實，學到了海上生存的實用方法。在故事中，鬣狗象征人在生存絕境面前的冷酷、利己主義，與善良、信仰相對立。鬣狗殺死了猩猩，也殺死了Pi堅守的善良和信仰；而老虎理查德殺死鬣狗的那一刻，就是Pi自己心中的獸性和絕對理性占上風的開始。

食人島是Pi在海上面對的一個最大的危機和陷阱，如果Pi沒有離開這個看似美好卻暗藏殺機的食人島，之前一切對險境的對抗都將付之東流。食人島象征著成功路上的誘惑和背后包裹的危險。比起鯊魚赤裸裸的威脅和破壞，食人島是隱藏式的，也具有多重的蘊藉。例如食人島隱喻Pi吃人的真相，Pi在窮途末路時會吃掉自己船上的尸體，包括自己母親的尸身，卻對這種違背人類道德和倫理的事因求生欲望而麻木無覺。當Pi發現蓮花中包裹的人類牙齒時，警覺這是一個食人島，而不該是自己海上漂流的安全歸宿，其實是在隱喻Pi人性和良心的覺醒，于是才想要逃離這種荒謬悖妄的現狀。Pi必須前往人類社會，前往希望的彼岸，不然等待他的也是肉體與靈魂無聲無息的雙重湮滅。

三、大海

大海是兩部小說中極其重要的一個意象，是兩位主人公所處的主要環境。大海在兩位主人公眼里都是人格化的，都有象征磨難和命運不公的含義，同時也具有和諧美好的一面象征。作者通過對大海的各式生動形象的描寫表現故事環境和背景，也反映出主人公的心境和心理變化，凸顯人物精神。

（一）《老人與海》的大海

在《老人與海》中，大海在老人眼里是一位女性，大海是壯麗的、豐富的。老人認為他們依靠大海，他對大海有著深沉的熱愛。從他捕魚時多次說服自己殺生和捕撈的合理性，以及對海洋、魚類、鳥類等環境和各色生物的贊美可以看出，他渴望與海洋和諧共處。因此從這方面看，海洋象征著美好溫情的事物。

但同時，大海又是無情的、變化莫測的，“她就像女人那樣受月亮影響”，“大海里有我們的朋友和敵人”。這在老人與鯊魚、風浪的搏斗過程中可以體現，因此海洋也象征著社會環境中的一些不公和無奈。文中老人對于大海的態度，反映了其仁愛寬厚的心胸，堅強的意志和不屈不撓的斗爭精神。

（二）《少年Pi的奇幻漂流》的大海

《少年Pi的奇幻漂流》的大海首先象征著人生中摧毀性的災難。Pi的海上歷險和磨難始于一場狂風巨浪，他因大海失去了親人，自身也面臨著巨大的生存危機。大海如同人生中突如其來的一場巨大而致命的打擊，讓人畏懼、絕望、無可奈何。在之后Pi的漂流過程中，大海的淫威也未曾停息，“大海幾乎是他的墳墓”，小說中多次描寫了Pi和老虎對海洋風暴的恐懼，這是自然力量對生命的威脅，也反映了人在大自然威力，抑或是殘酷命運面前的渺小和無力。Pi把自己打破信仰、吃魚殺生的事看作是對海洋的報復，反映了他的求生欲和對命運不公的抗爭心理。

后來，Pi眼里的大海不再恐怖如前，他學會了欣賞大海平靜和起伏時的魅力，“大海愜意地起伏著”，“大海在你耳邊輕聲低語，像一個朋友在告訴你秘密”。Pi學會了欣賞海洋生物的美麗，與它們對話。這些描寫展現了海洋瑰麗浪漫的一面，象征命運在無常地摧折人的精神之后，仍然留有溫情和希望，體現了Pi后期內心逐漸穩定、不畏困難的心境變化。

四、小結

兩本書中大量意象都具有豐富的內涵和象征意義，而這些意象的內涵和象征義使兩位主人公的形象和精神被反復渲染強化，變得更為豐滿立體，作品的主旨也在逐漸加深和升華。《老人與海》和《少年Pi的奇幻漂流》都體現了人在艱難困苦中與命運抗爭、不屈不撓的精神，前者教人面對艱難困境和失敗時充滿信心和斗志、永不放棄，后者重在思考絕境中人的理性、求生本能和信仰道德之間的矛盾。兩部經典的文學作品帶給人的啟示和思考，也因其不同意象的豐富蘊藉的象征義值得人不斷咀嚼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