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來到黃天鎮》中的人物關系與矛盾發展

◎孫彩霞

（天津財經大學 人文學院 天津 300000）

一、引言

斯蒂芬·克萊恩（Stephen Crane，1871—1900）在美國文學史上，有著不可動搖的地位。他的長篇小說《紅色英勇勛章》，贏得了學者的廣泛贊譽。他的作品受到自然主義的影響，有著強烈的現實主義特點，獨具特色，“認為人受環境和遺傳因素的支配，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

該短篇小說開始以兩條線索同時講述，一條是火車上新婚的警長杰克·波特與不知名的新娘趕去黃天鎮的場景；另一條是黃天鎮“疲憊紳士酒吧”內的人對威爾遜鬧事的反應及對酒吧外既善良又愛鬧事的威爾遜肆意叫囂的場景描寫。之后兩條線索在故事的高潮中，碰撞在一起。帶著新娘趕回家的杰克·波特與在家門口等待尋仇的威爾遜不期而遇，迎面撞上。就在讀者以為雙方會發生激戰的時候，小說卻出現了反高潮的結局，最終兩個對手在沒有槍聲，甚至沒有爭執中匆匆結束了對峙。

該小說屬于短篇小說，人物少而精，但對人物心理變化刻畫得相當巧妙。小說中每個人物都很有特色，每個人物都刻畫得栩栩如生，有像杰克·波特這樣的渾圓人物，也有像新娘一樣的扁平人物，幾個人物加起來，貫穿了美國的東西部文化，為讀者呈現了一個19世紀社會下，動態的美國東部和西部文化變遷及在文明前進過程中，舊文明與新文明的沖突。

二、人物關系中顯示的東西部文明沖突及緩解

敘事作品中的人物包括扁平人物和渾圓人物。每種人物都有各自的特點和性格，都是作者周密的安排。扁平人物的性格和特點比較單一，在整個敘事過程中幾乎沒有性格和特點的改變。該小說中主要的扁平人物有無名的新娘、侍者、兩個牧羊人和酒吧老板等。而渾圓人物的性格和特點，會隨著小說的情節變化而變化，并且人物性格和特點多樣，有人性的解讀深度。該小說中主要的渾圓人物有警長杰克·波特、威爾遜、貨郎等。該短篇小說中，扁平人物和渾圓人物共同支撐故事的框架，在美國東西部文明沖突發展和最終緩解的過程中，渾圓人物的性格和特點也在逐漸變化和發展。接下來，將在矛盾發展的過程中，對上述提到的人物逐個分析。

（一）東西部文明沖突在火車初現

東部文明的傳送帶——火車。小說開始，“巨大的普爾曼”的主導形象印入了讀者眼簾。火車展示了如此“高貴的尊嚴”，就像具有超強引力的磁鐵，馳騁于美國西部，整編著西部蠻荒的大地。這列豪華列車攜帶著美國東部先進的工業文明，滴水不漏地自東而西整編著美國西部人的日常生活。作為美國東部文明的象征者和傳送者，在促進東西部人口流動和貿易往來的過程中，更是加速了美國東部文明的滲透。急速行駛的列車，承載著東部文明的車輪，滾滾向前。

隨著火車的推進，也暗示著美國東西部文化矛盾的初現。此處的火車展現了東部文明向西浩浩蕩蕩的進程，為人物的出現提供了空間，也為東西部文明沖突的初現提供了場地。

東部文明的迎接者——新郎。火車上的主角人物新郎警長杰克·波特本身就是矛盾的身份，他作為美國西部黃天鎮的秩序維持者與規范者，與東部某個女人的聯姻，顯示他已然被東部文明招安，但他在豪華火車上的種種行為，顯示他還沒有完全融入東部文明。杰克·波特的存在對東方的文明和車內的乘客來講也是矛盾的存在，車上的人會很快識別出杰克·波特不純正的美國東部文明氣質，后面也出現了種種尷尬又細微的故事情節。

美國東西部文明的矛盾，體現在火車上杰克·波特興奮又不安的狀態中。杰克·波特跑到美國東部，迎娶美國東部的新娘，象征著西部文化奔向東部文化。“新娘子既不漂亮，也不太年輕。”但是杰克·波特仍然很喜悅，“臉上洋溢著興高采烈的神情”，帶著新娘坐上豪華的列車。此處，杰克·波特作為小鎮的守衛者，沒有選擇小鎮的新娘，卻從東方帶回了一個不起眼的姑娘。把美國東西部文明對比中的強弱，體現得淋漓盡致。

新郎的西裝穿著，表明他正遠離西部牛仔的裝扮，并朝向美國東部文明靠近。雖然杰克·波特將自己裝飾得與來自美國東部的人一樣，但是美國西部文化已經在他身上產生了不可磨滅的烙印，他真正的文化歸屬總是訴說著他真實的身份。他的種種不自信和尷尬的原因在于他無力阻擋歷史的腳步，又很難在歷史發展中，變化自己的身份。所以在美國東西部文明沖突中，就出現了類似杰克·波特這樣披著美國東部文明外衣，但是內在仍有西部文明烙印的矛盾體。

此時作為個體來講，新郎和新娘有很大的不同，此時暫把新郎歸為來自美國西部文化的人，而新娘和黑人侍者及其他乘客歸為來自美國東部文化的人。

東部文明的最低攜帶者——無名的新娘和黑人侍者。小說中沒有提到新娘的名字，簡單強調了她來自圣安東尼奧，一個屬于美國東部的地區。新娘在整個小說里都屬于典型的扁平人物，形象模糊，弱小，人物性格和特點固定。小說中提到新娘“既不漂亮，也不太年輕”，對于新娘稱贊的描寫很少。斯蒂芬·克萊恩對新娘優勢的描述越少，更加反襯出美國東部文明的優勢。

小說中另外一處描寫到，新娘“希望能老實本分地煮飯做菜”，并在別的乘客打量她的時候，她會“羞紅了臉”，但是她整體“幾乎沒什么表情”。這些描寫準確地告訴讀者，新娘在美國東部屬于普通勞動階層，為后期的矛盾發展做了鋪墊。就是這樣一個來自美國東部文明的最普通、最常見的人，在黃天鎮甚至美國的西部文明發展中，居然有改天換地的力量。

同樣作為美國東部文明最低攜帶者的黑人侍者，也對來自美國西部文明的杰克·波特及嫁到西部文明的新娘充滿了打量和譏笑。如小說中新婚夫婦的喜悅，在黑人眼里是“十分滑稽可笑”。新郎和新娘種種尷尬和不熟練的舉動，深深吸引著這個侍者，他把他們當作消遣的方式，時不時地還會“用刁鉆的方法欺負他們”。黑人侍者在豪華火車上的經歷，讓他對來自美國東西部文化的人都相對比較了解，他一眼就看出了杰克·波特的格格不入，及對杰克·波特娶到來自美國東部文明最不起眼的新娘的興奮充滿譏笑。火車上的其他乘客也覺得這對夫妻是“滑稽可笑”的。美國西部文明象征著秩序的警察，被美國東部文明熏陶下的黑人侍者嘲笑，把美國東部文明的優越感提升至最高，注定了美國西部牛仔沒落的命運。

（二）東西部文明沖突在酒吧內外發展

西部文明最后的營地——疲倦紳士酒吧。小說中杰克·波特所監管的小鎮取名“黃天鎮”，人們聚會的酒吧取名“疲憊紳士酒吧”，一群沒有活力的西部文明的人，聚集在使人疲倦慵懶的酒吧里，看著昏昏欲睡的黃天鎮。這里代表美國西部文明的酒吧與上文提到的代表美國東部文明浩浩蕩蕩前進著的火車形成鮮明的對比，暗示西部文明雖然無限好，但是近黃昏。

東部文明的營銷者——貨郎。酒吧內的東部貨郎，與新娘不同，他是個善于言辭的人。他在酒吧內滔滔不絕。美國東西部文明的矛盾在此處繼續發展，貨郎的自信和滔滔不絕，讓美國東部文明的優越感盡收眼底。

隨著故事的發展，威爾遜鬧事讓整個酒吧及小鎮的氣氛緊張起來了。此時，威爾遜成了小鎮的焦點。這個時候的東部貨郎，沒有了之前的滔滔不絕，變得嚴肅起來。“那么他會殺人嘛？你們準備怎么辦？這種事常常發生嗎？他每個禮拜都要這樣橫沖直撞嘛？他會打破那扇門嗎？”這一連五個問句，可以看出此時的貨郎十分緊張，不知所措。東部貨郎的前后變化，象征著東部文明雖然外表光鮮，也在當時占據了主導地位，但是東部文明也有弱點，對西部文明浸透的過程中，也有許多的不確定和不自信。正如東部貨郎的表現，在沒見到威爾遜的時候，尚未真正交鋒，卻充滿了恐懼和退縮。而事實上，東部文明決勝西部文明早就是定局。只是在文明推進的過程中，總有摩擦與碰撞。

西部文明的殘存者——兩個牧羊人和酒吧老板。曾經馳騁西部的牛仔，如今淪落成了牧羊人。兩個牧羊人聽說威爾遜喝醉了，嚇得從后門逃跑了。兩個牧羊人的行為從側面反映出西部文明牛仔之間的斗爭，都是靠武力解決，強者為勝。此處兩個牧羊人的數量也頗有深意，西部牛仔身份的變化無獨有偶，推及開來，向讀者展示了整個黃天鎮甚至整個美國西部文明后期西部牛仔的狀態和命運。作為另一個西部文明的殘存者，酒吧老板的狀態“像個鬼魂”，反映了大部分接受東部文明收編的人，在文明交融的過程中，會產生迷茫。原來人們的狀態和習慣，都會發生悄然變化，直至完全發展成擁有東部文明的新西部。

西部文明的“受害者”——酒吧門口的狗。當威爾遜醉酒大鬧黃天鎮時，找不到對手，他就盯上了酒吧門口的狗。小說中的狗，與其說是西部文明的“受害兒”，不如稱之為“幸運兒”，一慣用槍的威爾遜，怎么可能連狗都打不準。看似在鬧事，其實是威爾遜對原來西部生活狀態的懷念，哪怕是一條狗的回應，也會讓他感到欣慰。

西部文明最忠實的堅守者——威爾遜。牛仔是美國西部典型的特征，在拓展疆土運動留下了浪漫不羈和豪邁的精神特征。現如今，縱橫馳騁的西部牛仔，有的淪落成牧羊人，有的銷聲匿跡，有的在歷史發展中抗爭并退去，有的仍在期盼西部牛仔再次馳騁疆場。威爾森這位最后的西部牛仔代表，西部文明最忠實的堅守者，也不得不接受來自美國東部工業文明中的產物，避不開東部文明的滲透。

一方面，他盡量保持裝扮，頭上戴著“寬沿帽”，手里拿著“左輪槍”，一副瀟灑放任的樣子。另一方面，他的衣著卻都是來自美國東部文明，他身上穿著來自紐約的“栗色法蘭絨襯衫”，腳底的鞋子是“英格蘭滑雪少年愛穿的那種燙金的紅頭靴子”。這里暗示著美國西部的工業發展受到了美國東部文明和其他地方的滲透，而堅守西部文明的牛仔不得不選擇來自東部文明的審美傾向。

與杰克·波特類似，威爾遜也是一個美國東西部文明沖突的矛盾體。小鎮的人對他的評價顯示出他有多善良就有多無賴。作為小說中典型的渾圓人物之一，威爾遜是一個有多重性格特點的人。他不喝酒的時候，是“我們鎮上最好的人”“最善良的人”“頭腦簡單，連只蒼蠅也不會去傷害”，但是他喝醉了酒，就“可怕極了”。威爾遜的雙重人格，顯示了美國東西部文明的沖突，給他帶來的影響。他看著昏睡的黃天鎮像被拋棄了一般，看著落寞的美國西部文化，總想著整出一點動靜，讓城市活起來。威爾遜真心愛著黃天鎮，他在玩弄這個城鎮，不是要毀了這個城鎮。

（三）東西部文明沖突在杰克·波特家門口繼續升級并驟然緩解

西部文明的消亡地——杰克·波特家門口。疾馳的火車，得意的侍者，歸途的新人，旁觀的人，無聊的狗。每一個事物，看似沒有規律，卻都是在按部就班地生活。只有孩童般讓人憐惜的威爾遜，癡癡地在杰克·波特的家門口等著。狂躁的等待及無聲的落幕，沒能留住威爾遜最后的倔強，怒吼的叫囂掩飾不住內心的無奈和無能為力。連西部文明最后的氣息都沒能抓住，就這樣在杰克·波特家門口無聲消散了。

東部文明的歸順者——新郎。在杰克·波特與威爾遜之間的對戰中，杰克·波特打中過威爾遜的腿部，腿部距離人的要害部位，比如頭部和心臟，都相距較遠，杰克·波特警長的槍法不至于準到瞄準頭部，卻打傷腿部。這里面暗含的矛盾沖突是，杰克·波特愿意接受美國東部文明，仍然對美國西部文明有所眷戀，只是程度偏淺。他是鎮上唯一真正懂得威爾遜的人，并愿意陪著威爾遜沉浸在他的醉夢中，不忍喊醒他。

當杰克·波特帶著新娘回家的時候，他已經完全歸順了美國東部文明，盡管來自東部文明的正統人不是很認可他，但是杰克·波特自己卻在無形中告別了西部文明。作為警長，他去東部沒有帶槍，回到西部的時候，只擔心小鎮的人看到新娘的反應，甚至根本就忘記了威爾遜的存在，忘記了小鎮還有鬧事的牛仔。在與威爾遜不期而遇的時候，在東西部文明沖突到達高潮的時候，杰克·波特沒有求情也沒有戰斗，只是解釋他結婚了，新娘來自東部，所以沒有帶槍。這場扣人心弦的博弈就出現了逆轉翻盤，威爾遜嚇跑了。

東部文明的無聲抵抗者——威爾遜。聽到杰克·波特結婚的消息，看到眼前這個“萎靡頹喪的女人”，威爾遜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最終緩慢地說了一句：“我看這一切就算了吧！”然后，把兩把槍插進槍套，倉皇失措地快速逃走了。面對著熟悉的杰克·波特，陌生的新娘，在這對組合面前，雖然可以早些料到，但是一切又是那么突然。威爾遜被文化結合產生的無聲威力，打得措手不及，無力應戰，只能快速逃離。

東西部文明的矛盾沖突在此驟然緩解，也是威爾遜對自己幻想的釋然。和強大的文化進程相比，抗爭或許只是徒勞。在文明交替的過程中，一方面，新的文明與歷史的腳步，不會停止且勢不可擋；另一方面，文明進行的過程中，對原有文明也會毫不留情。威爾遜的落荒而逃，象征著美國東部文明對西部文明的碾壓，這是西部文明的宿命。

西部文明的終結者——新娘。每次威爾遜在鎮上鬧事，杰克·波特都用自己的方式去制止。而這一次，令人沒想到是，這位不起眼的新娘，不費力氣，卻帶來了改天換地的變化。杰克·波特與威爾遜之間的沖突終結了，暗示著美國西部文明即將落幕。

雖然在整個過程中新娘一句話沒有說，也沒有明顯的作為，總是以弱勢的形象展現于作品中。她卻以不自覺的形式壓制住了叫囂的威爾遜，顯示出了在文明進行過程中，美國東部文明的隱性霸權。新娘來到了黃天鎮，文明已經到家了，東西部文明沖突瞬間煙消云散，西方牛仔的時代在昏昏暗暗的黃天鎮里悄然落幕。東西部文明的沖突，在此消失。

三、文明潤物細無聲

斯蒂芬·克萊恩通過一個相對較短的故事，呈現出了19世紀末美國東西部文明沖突中，東部文明對西部文明的滲透與收編場景。通過幾個人物關系的變化和矛盾的發展過程，向讀者展示了在美國東西部文明交融過程中，西部文明最后落幕的背影，及已經成功占據主導地位但仍不完美的東部文明的畫卷。至此，威爾遜和杰克·波特之間的矛盾結束了，美國東西部文明的沖突也逐漸消散。對威爾遜而言，屬于他的時代徹底畫上了句號。黃天鎮拋棄了威爾遜，杰克·波特遠離了威爾遜，小鎮的人民懼怕威爾遜。威爾遜最終敗給了不起眼的東部新娘。即使在新舊文明交替的過程中，新的文明會讓人不知所措，甚至迷茫，歷史前進的車輪也不會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