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俊玲 孟子碩 馬磊磊
(南寧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廣西 南寧 530001)
近些年,在數字信息技術的加持下,當代資本主義發展進入到數字帝國主義階段,與此同時,為實現更深層次和更全方位的掠奪與剝削,數字帝國主義的殖民方式完成了從直接到間接、從公開到隱蔽、從經濟殖民到數字殖民的轉換。對于當代資本主義的新變化,西方左翼學者給予了熱度討論和研究,其中最具引人關注的當屬尼克·庫爾德利的《連接的代價:數據如何殖民人類生活并促使其為資本主義所占有》。庫爾德利立足于帝國主義與殖民理論,將大型數字平臺在當下的數據壟斷視作“數據殖民主義”。那么,數字殖民何以成為當前階段帝國主義的最新殖民方式?庫爾德利的數據殖民主義理論是否存在理論不足?如何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出發考察數字殖民的本質?因此,對數字帝國主義階段的數字殖民進行政治經濟學分析,不僅有助于澄清庫爾德利的理論缺陷,更有助于準確把握數字帝國主義階段的數字殖民的實質。
殖民是資本主義國家誕生以后得以迅速發展壯大的一種重要方式。19世紀后期,隨著資本主義由自由競爭階段走向壟斷,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逐漸過渡到帝國主一階段。21世紀以來,伴隨以大數據、人工智能為核心的數字技術的加速革新以及生產生活中各類數據傳感器的推陳出新,資本主義憑借其對數字技術和數據資源的壟斷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數字帝國主義階段。數字帝國主義借助數字技術的加持,利用技術霸權、平臺壟斷、智能推送等手段對發展中國家和地區實行數字殖民。相比較其他傳統的殖民方式,數字殖民的不再像以往那樣追求將他國領土作為自己的殖民地,而是把數字平臺和網絡空間作為自己的殖民地,以虛擬領土代替現實領土。在這個意義上,當代資本主義推行數字殖民的背后依然遵循著兩條邏輯,即“在經濟上以推動資本積累為目的,在政治上則追求以意識形態入侵實現強權政治”。
首先,數字信息技術的完善與發展為數字殖民創造了技術條件。就其實質而言,數字殖民的過程就是數字寡頭對普通民眾注意力時間的掠奪過程,數字寡頭通過對搜集到的用戶數據進行篩選和加工,生產出與用戶行為喜好相匹配的數字產品,以實現對受眾用戶的長期注意力控制。然而,正是基于一系列的數字技術完善與發展,數字帝國主義源源不斷掠奪用戶注意力時間的需求才能得到實現。
其次,資本主義追求利潤最大化的動機為數字殖民奠定了觀念驅動。資本主義國家推行數字殖民的深層次動因,歸根結底是為了追求資本利潤的最大化。帝國主義為了尋得新的利潤增長點,都傾向于把資本轉移到新興數字領域,將數據開發成可實現價值增殖的數字資本。
再次,數字帝國主義強大的國家力量為數字殖民貢獻了權力加持。在數字時代,帝國主義以國家權力為工具,為數字殖民提供全球擴張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一方面,美國以強大的國家權力為支撐,極力要求世界各國納入它的數字邊疆。另一方面,發展中國家若想要發展本國數字技術,卻要遭受以美國為首的壟斷同盟的遏制與打壓。
庫爾德利的數據殖民主義理論立足于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的研究視角,致力于縷析數字時代帝國主義殖民方式的更替,并在研究中大量引用一些馬克思主義的分析方法和原理,其對數字殖民的學理闡釋理路值得大家進行系統的解讀。
所謂“云帝國”,即由一部分大型數字企業和數字平臺共同組成的數字壟斷寡頭,他們不僅控制著數字時代背景下數字信息技術產品的生產與分配,同時也主導著全球數據資源的流動。在其著作《連接的代價:數據如何殖民人類生活并促使其為資本主義所占有》中,庫爾德利認為,與過去傳統帝國主義形式不同的是,當前階段的“云帝國”正在取代過去以某個國家為主體的帝國主義成為新的殖民主義主體。一方面,數字時代的“云帝國”延續了傳統帝國主義的殖民邏輯,意圖憑借其對數字信息技術的壟斷來實現對本國人民控制和對其他國家的經濟掠奪;另一方面,數字時代的“云帝國”告別了傳統帝國主義通過軍事手段侵占落后國家和地區的現實領土的做法,取而代之的是,“試圖通過數據而不是暴力手段”。
那么,數字寡頭何以可能超越過去以某個國家為主體的帝國主義階段,發展成為當前的“云帝國”呢?在對數據殖民主義的理論闡釋中,庫爾德利認為,“云帝國”得以產生的主要根源在于社會量化部門的發展與完善,其中主要包括了三種不同的類型:一是諸如微軟、谷歌等進行系統開發或軟件開發的數字寡頭;二是諸如蘋果、思科、因特爾等生產硬件設備的數字寡頭;三是諸如Facebook、推特、亞馬遜等生產用戶數據的各類數字平臺。在這個意義上,由于社會量化部門的不斷完善,整個社會皆可以通過數據進行量化表達,而壟斷著海量數據的數字寡頭則獲得了一種至高無上的“權力魔杖”。憑借這種權利,數字寡頭不僅可以實現在全球范圍內進行剩余價值掠奪,也在更深層次操縱著用戶的生活,“云帝國”也由此產生。
庫爾德利從社會關系的層面對帝國主義在數字時代殖民方式的實現進行了解讀。他認為,“云帝國”進行數據殖民是通過“數據關系”來實現的。那么,究竟何謂“數據關系”呢?庫爾德利指出:“數據關系代表了一種新興的社會形式,通過這種形式,數據殖民主義作為一種提取過程在個人、群體和公司之間得以穩定,從而促進了新的資本主義秩序的形成”。簡而言之,數據關系就是一種由數字企業主導,再經由普通用戶授權,建立的一種數字企業與用戶之間的一種連接關系。譬如,普通用戶在注冊使用推特進行社交活動時,推特將通過后臺授權設置要求用戶開放平臺對用戶身份、年齡、位置等個人信息的提取。這樣一來,不僅方便了用戶之間在數字平臺尋找彼此,也極大便利了數字企業對用戶的全方位“監控”,“云帝國”也由此通過這種數據關系的建立實現了對全球用戶的殖民行為。因此,庫爾德利進一步指出,隨著數字信息技術的全面普及與應用,人們的社會活動將不是作為勞動而是作為一種數據生產要素,為“云帝國”持續創造剩余價值。
此外,庫爾德利反對將數據比作21世紀的“新石油”這種提法。正如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義雇傭關系下,工資掩蓋了資本家對工人勞動力的合理占有,“這種假象,就是雇傭勞動和歷史上其他形式的勞動的不同之處”。庫爾德利認為將數據比作“新石油”同樣掩蓋了數字資本家對一部分由普通用戶生產出來的數據的合理占有,“如果歷史殖民主義是對土地、身體和自然資源的占有,那么數據殖民主義可以理解為對社會資源的占有”。因此,在數字時代,數據關系表現為云帝國對數據的無償占有,并憑借著這種占有關系不斷引導人們的社會交往行為和生產活動。
通過運用一些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觀點,庫爾德利清晰指出了帝國主義在數字時代的形態變化和殖民方式變化。然而,在一些理論闡釋中,庫爾德利由于存在著對馬克思主義的誤解,因此不可避免地存有一定的理論局限性。具體分析,主要體現為以下兩個方面。
庫爾德利的數據殖民主義理論雖然立足于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的研究視角,并在研究中引用了一些馬克思主義的分析方法和原理,但卻選擇性地過濾掉了列寧的經典帝國主義理論。眾所周知,列寧帝國主義理論的誕生是馬克思主義關于帝國主義理論創立的標志,它系統分析了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出現的資本集中發展到壟斷的階段性變化,深刻揭示了壟斷資本主義的本質和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趨勢。那么,人們不經追問:庫爾德利關于云帝國的理論分析與列寧關于帝國主義的理論分析之間有什么差異呢?庫爾德利對云帝國的分析是否存有一定的理論缺陷呢?通過對庫爾德利的數據殖民主義理論進行深入考察與研究,將不可避免發現其仍然存在一定的理論局限性。
如前文所述,根據庫爾德利的數據殖民主義理論分析,形成于數字時代背景下的云帝國不再是過去以國家作為殖民主體的傳統帝國主義,云帝國的主體將被大型數字企業或平臺所代替,諸如Facebook、推特、 Google,等等。然而,即便人們看到大型數字企業在當前階段擁有著比過去任何傳統企業都更高的主導地位,這仍然不足以說明大型數字企業已經超越了國家的權力成為數字時代的新的帝國主義主體。
一方面,數字企業在全球范圍內的數字資本擴張離不開國家的政治保障。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以強大的國家實力為支撐,極力要求發展中國家放寬對國外數字資本的管控,為提升本國數字企業的市場壟斷性和強化數字資本的流動性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政治保障。另一方面,數字企業的發展離不開來自國家層面的一系列上層建筑的作用與規訓。一個極具說服力的事例就是2020年美國監管機構指控推特公司涉嫌侵犯用戶的隱私數據,被要求執行2.5億美元的罰款。從這兩個方面出發,不難發現,庫爾德利在數據殖民主義理論對云帝國的剖析仍然只停留于外在表現層面的經濟現象分析,而沒有透視到大型數字企業背后的國家意志。因此,由資本邏輯與數字信息技術的合謀而推動形成的不是云帝國,而是數字帝國主義。數字帝國主義是當代資本主義發展的新階段,它仍然沒有脫離列寧關于帝國主義壟斷性、寄生性和腐朽性、垂死性的論斷。在這個意義上,全面而準確地把握數字帝國主義及當代資本主義的新變化,仍要求大家回到列寧的經典帝國主義理論中去尋找答案。
在數據殖民主義的理論體系中,庫爾德利通過對數據關系的闡釋具體而微地對云帝國實現數據殖民的運轉機制做出了清晰論述,他強調了數據關系的擴張將進一步強化大型數字企業對人們日常生活的掠奪與控制,由此實現大型數字企業對每一個受眾用戶的數據殖民。因此,庫爾德利強調:“今天的普遍社會活動不是作為勞動,而是作為生產要素貢獻剩余價值。”顯然,庫爾德利認為,馬克思在過去的機器大工業生產時代是以“勞動關系”作為剖析資本主義社會的核心視角,而在數字時代,“數據關系”已經取代“勞動關系”成為理解當下數字化生產的核心視角。
然而,只要大家原原本本回到《資本論》中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批判語境中,就不難發現,馬克思剖析資本主義社會的核心視角一直都是“生產關系”。何謂生產關系?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指出,即人們在他們的社會生活的生產中所處的各種關系。因此,勞動關系只是生產關系的一個方面,除此之外還包括生產資料所有制關系、產品分配關系等。同時,馬克思也提道:“人們生產力的一切變化必然引起他們的生產關系的變化?!币虼?,數據關系到生成及其在社會生產中所占地位的日趨提升是數字信息技術發展的結果,數據關系的實質仍然是生產關系。庫爾德利的理論局限性在于他只是觀察到了大型數字企業對數據資源的占有與壟斷,而沒有對數據的生產過程做深入研究。在這個意義上,庫爾德利關于數據關系的理論闡釋仍然沒有超出馬克思關于資本發展規律理論闡釋。
數字經濟時代,隨著數字信息的加速更新和大型數字企業壟斷能力的不斷強化,當代帝國主義已經來到了數字帝國主義階段。與此同時,帝國主義在數字時代的形態變化和政民政策調整也為馬克思主義帝國主義理論的豐富和發展帶來了許多新的課題。盡管國外左翼學者在研究數字帝國主義方面已經取得了重要成果,拉開了對數字資本邏輯批判的序幕。但是,對于國外左翼學者的理論成果,大家必須站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上對其存在的理論局限性進行科學辨別。因此,對于如何準確把握數字帝國主義的數字殖民實質,最終仍然要去求大家回到列寧和馬克思那里去,通過對歷史唯物主義的運用,將帝國主義在數字時代的形態和殖民政策變化整合進理論與實踐的邏輯分析框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