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者/李 航、孫 棟

訪者按:“第十八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落下帷幕已近一年,一切喧囂歸于寧靜,所有的參賽者亦重啟人生。這次比賽中最引人關注的中國選手饒灝,2021年底于國家大劇院為首都聽眾分別獻上了一場協奏曲音樂會和一場獨奏音樂會,在演出間隙,我們和他及一直陪伴他左右的指導老師李穗榮女士進行了一場對話。談話內容主要圍繞比賽準備和未來計劃兩方面。
Q:這次肖邦比賽爭論很多,各種評論漫天飛舞。
李穗榮(下簡稱“李”):我很為我的學生感動,他這么小的年紀,要面對這么多狀況真的很不容易。也真的沒想到有很多人專門去他的社交平臺攻擊他,我當時很生氣,我們只是去比賽,做的是一個鋼琴學生該做的日常。
Q:不過,還是要祝賀你們在這次肖邦大賽中取得了可喜的成績,你們是什么時候開始為比賽做準備的?
李:其實我很早就開始為饒灝積累參賽曲目,因為饒灝的年齡還比較小,所以我之前計劃是帶他參加2025年的“第十九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在培養學生時,如果我認為孩子有能力,就會不斷給他升級一些大的挑戰,這樣學生在平時大量學習新的曲目時會很有動力。而且通過參加比賽,這些作品就有機會在舞臺上被檢驗,同時也能看出來學生適合什么。我的學生在很小就會出國參加比賽,饒灝13歲時,我就開始有計劃地帶他去參加一些國際青少年鋼琴比賽。只要能入圍的,我們就去,就當是累積舞臺經驗,培養健康的心態和開闊視野。
作為老師,我要從長計議,根據學生的潛在發展路線,配合不同比賽的曲目要求,一點一點逐漸增加挑戰性和難度。隨著在眾多舞臺上用不同種類的曲目體現出你的進步,這些國際鋼琴比賽的評委們也會慢慢注意到你、記住你。
所有有經驗的選手都知道,每一個大賽獲獎者都不是突然冒出來的。這些大型國際比賽,一輪輪進階的時候怎么樣去調整自己的心態,如何安排每一輪的曲目,種種經驗都得要慢慢累積和磨煉。老師雖然都明白各種道理,但還是需要學生自己親臨其境體驗感受。而這種臨場經驗,從小慢慢養成會比較容易。而且,時間管理的技巧對學生未來的自我發展有很大的幫助,這種在不同國際比賽中同時把握多輪曲目的質量,還要自我調節、抗壓、保持享受過程的心態,是日后走職業演奏道路必備的基礎條件。我班上的這些比較有能力的學生,都是被我這樣從小帶出來的。如果長大成人以后再去培養這些能力,就會比較困難。而且從小能有老師帶在身邊出去一邊闖一邊教,很多方法都可以讓學生立刻活學活用。這樣有引導的實戰經驗慢慢使他們的膽子變大、心思變細密,無論是演奏前的準備還是臨場發揮,都會逐漸擁有靈活的應變能力。作為一個演奏者想要路走得長遠,情商也很關鍵。我親自帶學生們出去,也想要讓他們慢慢學會待人處事。接觸不同的人、不同的事情,他們應該怎樣面對和處理,不同的處理會帶來什么不同的后果,在這個過程中,如何堅持自己的底線。比如這次在肖賽我們遇到的很多選手也都是12歲就出道,之前也在各種青少年國際比賽中認識和遇見過,他們都是非常有經驗的。經常參加這樣級別的比賽,對于學生是多方面的收獲,每次都會交到很多新朋友,尤其同齡的會關系特別好。這些孩子其實都是全世界最好音樂學院里,最優秀老師的尖子生,這樣的從小互相觀照、促進也是很難得的。
Q:學生會眼界更開闊、更有前進的方向,可以看到世界上最優秀的同齡人都在做什么。

李:對,一定要著眼于國際化的大方向,眼光要放長遠。我們在這里資源有限,不能讓學生眼界就局限在這里,一定要想辦法帶他們了解國際樂壇上同齡人的水平,感受這些年輕人每一年的變化和成長,因此我會安排學生慢慢地在一個個比賽中成長,經常會有很多驚喜收獲。比如在比賽之后的評委見面會,就是一次重要的收獲。其實每個比賽在跟評委見面的時候聽取意見時,評委未必是說你演奏的某個細節,可能是更宏觀的一個方向,也可能就是那幾句話,可以點醒你、指明你的路線,因為這些國際大賽的評委們都是過來人。北京小肖賽時的見面會就有評委問饒灝,“你多大了,你應該去試一下波蘭的大肖邦國際鋼琴比賽,你的曲目可以去錄第一輪選拔的”。說實在話,我當初的計劃里并沒有讓他那么小就去華沙。所以我很感謝這些評委,如果不是他們的建議,我還不太敢!我原先的計劃是等他成年以后先去仙臺、濱松這類型的綜合性曲目的國際比賽中鍛煉一下。
Q:在綜合比賽里面再確定一下他更適合什么樣的風格和曲目?
李:是的,多考驗他。不過在幾位評委的建議鼓勵下,我們就趕緊回廣州開始準備肖賽的報名選拔曲目,因為12月1日(2019年)就截止報名了,當時北京小肖賽結束已經11月了。后來錄好視頻寄過去之后,我們感覺就完事了,起碼參與了,很有滿足感。饒灝還特別高興,他覺得自己居然可以送錄音去參加華沙大肖賽了!
真正開始準備曲目,是看到我們入圍預選賽名單之后,那個時候已經是2020年的2月了,也正好是2020年疫情的開始。他報名的時候才15歲,作為老師,我很謹慎地按照他擅長的類型和該吸收的營養,給他準備了一套曲目,也是鍛煉學習了!加上預選賽,肖賽一共有五輪的曲目,反正就給他定一個這么高的目標,看一下他能要求自己到一個什么樣的高度吧!因為疫情,我就讓他搬到我家,有個沙發床,有臺琴,有個寫功課的小桌子,自己照顧生活,好在廣州餐飲業發達,半夜餓了也可以有各種美味外賣。我每天抽出時間陪他練琴,他那段時間一下子進步得很快。
Q:這個付出真是太不容易了,你還那么忙!
李:擠時間唄,沒課的時候我每天會陪他五六個小時。如果有課,我就抽時間檢查。比如早上我有課,到中午的時候,我就去挑一首他今天練的來聽,看看進展如何,提醒一下不好的地方,應該怎么練,目標應該是什么;下午的時候,我再去檢查一下他的進度;到了晚上,我下課的時候,還要檢查他一天的工作成果。每次檢查他的時候,我會錄下來,彈完以后我們一起聽。先讓他自己評價,我再說,他再對比,然后我們再復盤,安排第二天的練習內容,天天如此。
宵夜的時候我就陪他看往屆肖賽一些我覺得特別好的選手演奏,同時也讓他對那個舞臺有一種渴望!
Q:有感受和有追求!
李:我們從鄧泰山一直看到最近一屆的趙成珍,他一直看著那個舞臺,他對那個舞臺很有欲望。饒灝是很喜歡舞臺的,他是能在舞臺上突然有超常發揮的那種人。當然,除了看這些,我還會按照風格流派給他看。比如像圓舞曲,還有一些比較華麗的練習曲,甚至像大波蘭舞曲那種,我會讓他多看一些法國學派的鋼琴家演奏,比如桑松·弗朗索瓦(Samson Francois)、讓-杜瓦楊(Jean Doyen)那一類的鋼琴家;然后如果是像波蘭舞曲、瑪祖卡這種比較民族性的作品,就學習一下特別有個性的波蘭鋼琴家,比如伊格納茲·弗里德曼(Ignaz Friedman)、海琳娜·車爾尼-斯泰芬斯卡(Halina Czerny-Stefańska)等;彈大型作品的時候,我會讓他參考一下德奧學派的演奏,他們的結構感和整體性值得學習。反正我們會有針對性地學習,每天我陪他不只是練習,還包括了聽唱片、看視頻這樣的學習內容。當然聽得最多的還是魯賓斯坦和齊默爾曼。
Q:學生的自覺性也很重要,自己積極要求進步,有追求,這樣進步會非常快,全方位的提高。
李:對。
Q:但是在這個過程當中,你是如何避免養成學生的依賴性的呢?
李:這是師生之間不斷磨合和觀察的過程,兩個人是在共同進步,我們是一個團隊,我作為引導,大家一起不斷為這個共同創造過程而貢獻。所以作為年長有經驗的一方,也就是老師,必須要很留意學生的個性和學習狀態發展。這是一個動態,我要不斷調整教學方向,不同的學生不能用同樣的方式。就算是同一個學生,在不同心智年齡段都不能用同一種方式。
Q:很多老師并沒有告訴學生,我為什么讓你這樣做,我是怎么分析才得出讓你去這樣做的結果,這一步,在課堂上解釋的并不多,大家往往都是在說怎么做。
李:對,除了教要怎么做,更關鍵要不斷地啟發他自己的思辨能力。每一個學生都是一個不同的發動機,你要想辦法讓他們自己轉動起來。饒灝是個性很特別的學生,他有的時候很佛系,就是演奏,喜歡彈,不會有太多雜念。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他的這個心態是很好的,是對成為一個職業演奏家很有利的個性。
Q:其實就是心態,我覺得心態很重要,回歸本源——為什么要演奏,就是因為想表演。
李:對,這是他的一個優勢,他上臺非常放松。
Q:能說一下你們入選以后的安排嗎?
李:交完錄像是12月,轉年2月份公布預選賽入圍名單我們就開始準備了。
Q:這一準備就是一年!
李:是的。我們其實從2月份到8月份,學習的中心還是備戰華沙,先把所有比賽需要的曲子學出來,同時也還學了很多別的。其實最后到了他比賽時候彈的曲子,有些都不是當初一開始定下來的那些。就是這樣一邊備賽一邊學習新曲子,一年過去,他的技術和對音樂的理解變化很大。當時到了8月,比賽組委會一宣布再次推遲,我們就馬上就松口氣,回歸正常學習。中間還代表星海音樂學院去“第五屆全國鋼琴教學研討會”彈了貝多芬的奏鳴曲和小品集,還有同年一些紀念貝多芬誕辰的音樂會,也學了幾首不同作曲家的協奏曲。因為那半年在我家的“肖邦集訓”,他的整體進步好大,細致很多,耳朵聽得也更仔細了。再回去彈其他作曲家的作品,感覺整體都提高了很多。還有他之前入圍的一些國際青少年比賽,比如美國的“吉納·巴考厄”“E-piano”和莫斯科的“Krainev”比賽,這些本來要去現場的青少年比賽最后都變成了線上,在2021年去肖賽之前進行,我們就只好同時按照以前的計劃準備作品比賽。線上比賽最難的地方是你必須全部一鏡到底錄完各種不同風格類型的曲目,幸好有一部分肖賽的曲目也可以用在這幾個青少年國際比賽當中。在錄音棚里錄音,對作品的細致度和技術的準確性也再次打磨了很多。
Q:在錄音棚里錄和在音樂會現場彈是完全不一樣的。
饒灝(下簡稱“饒”):錄音棚錄比賽現場,我真的頭大!
Q:尤其是一鏡到底,真的是太難了!
李:像有幾個是一輪有五十分鐘左右曲目的,一次次的NG很崩潰!只能重來。太多可惜的次數,因為某些小原因放棄,重新來過。
饒:在那個環境里面真的壓力很大,很容易越到最后越緊張,太多次功虧一簣的慘痛教訓。
李:壓力很大,是對他的考驗。無人狀態下,怎樣能彈得像在音樂廳面對幾百人演奏那樣有跟觀眾溝通的感染力?錄音時我會坐進去,讓他覺得有個觀眾。那段時間我們所有的準備都是爭分奪秒,還參加了中國音協“金鐘獎”的選拔、波蘭使館舉辦的音樂會。
等到肖賽公布了具體的賽程時間以后,我們馬上投入備賽狀態,我找了很多地方,讓他上臺演奏,去鍛煉。曲子其實沒有丟掉,這些演奏其實就是為了讓他找到舞臺上演奏的感覺,怎么迅速適應場地,把自己演奏中有光彩的東西迅速展示出來!音樂會的內容就是每一輪比賽的曲目,在每一次的演出中不斷完善。主要鍛煉就是前兩輪的內容,還有部分第三輪的曲子。在我預期中能闖入正賽、站在那個歷史舞臺上就是勝利!結果真的到了正賽的時候,他每一輪就像在蛻變,不斷地進步!
饒:聽到我進第二輪,我特別開心,我很喜歡肖邦的《行板與大波蘭舞曲》,能沖進第二輪,在那個舞臺上演奏這個曲目,我覺得特別開心。而且很久沒有出國,在波蘭遇到很多外國的朋友我也很開心!
李:對,他特別開心,很享受過程!可能因為年紀小,他還入選了肖賽組委會紀錄片的拍攝,從預選輪開始整個過程中一直有一個團隊跟拍,多了很多好玩兒的經歷。當時7月底比完預選輪回國,隔離結束就要馬上投入10月正賽的準備。其實時間很緊張,因為除了要保證正賽中三輪獨奏的新鮮度,還要重新再準備一下協奏曲。好在4月的時候他和學校的樂隊合作了一次,也是賽前唯一的一次完整跟樂隊演奏。其實我們的心態就是集中精力,把第一、第二輪準備好,尤其是第一輪,你不能只是準確,還要有自己的光彩,有自己的個性和魅力,所以曲目的順序、音樂表達的具體方式都需要重新安排和再度啟發。


李:幸好在不同施坦威店里彈了很多次九尺琴,積累了很多小型音樂會經驗。我們條件有限,學校也沒有辦法提供一臺施坦威給你練習。不像中央院、上海院條件那么優越。當我們10月再一次回到華沙的時候真是很感慨,就覺得我們竟然又回來了!再回來正賽就和上次預選輪很不同了,上次是比賽游覽各占一半,這次是專心比賽。
Q:在對評委鄧泰山的訪談里面也提到,因為疫情關系,他把學生都聚到了蒙特利爾集訓。
李:再回華沙,我們每一步都很謹慎地安排。肖賽給每個選手安排了每天四個小時的練琴時間,兩個小時在肖邦大學,兩個小時在你選擇的鋼琴品牌所提供的地點。我覺得琴點太少,就還找了一個音樂中心去租琴練。我們每天走路去三個地點練琴,還能當是運動減肥!每天在路上走,真的感受到了華沙秋天的美,很懷念。到了選琴那天,我們踏進華沙愛樂大廳,真的有一種很神圣的感覺。他知道時間緊任務重,要安排好每天的練習計劃,一分鐘都不能浪費。
饒灝彈第一輪的時候我真的是很激動,看著自己從小培養的孩子從那個神圣的肖賽舞臺走出來的時候,我老淚縱橫!第一輪我還是挺滿意的,我覺得他自己調整得很好,比預選的時候又好很多,他是一個比較隨性靈活的人,他每次在臺上都會給我一點兒小驚喜。
Q:比較有靈感。
李:對,他有那種臨場發揮的東西,我一直沒有壓制他這個特點,其實這個特點在比賽當中是危險的,因為你不知道他下一步會怎么樣。但我覺得這又是他的亮點,這種在舞臺上很享受、很自如的靈光一現很寶貴,而且非常自然和真誠。從第一輪開始他就完全表現了這些個人特點,想要給觀眾和評委留下的印象就是自然,聽得就是舒服、自然、真誠。
他只有17歲,我不可能把他教成像47歲、57歲那樣去彈,我要展示他在17歲的最佳狀態,我就希望他彈出自己真正的感受,我只是幫他把想說的展示清楚,而且有很多在青春年少時候的優點,年紀大了反而會變味兒,要珍惜。每一輪結束我們都會復盤,總結這一輪的演奏,下一輪要注意什么,總結完了以后就安排第二天的時間。當然,同時我還去看各種外媒樂評,尤其是波蘭本地的反響,能夠看出來他的哪些閃光點被人注意和喜愛,再下一輪要重點突出表現。
Q:能夠調整得很快,也很不容易。
使用分析SPSS 17.0統計學軟件進行數據分析,計數資料用百分比(%)表示,采用χ2檢驗,P<0.05為差異有統計學意義。
李:我對他很熟悉,了解他的能力、性格,所以我說我們是個團隊。這么多年,我知道怎樣跟他說,什么時候該說,什么時候不該說。我發現第一輪人家還真的就是喜歡他的自然和朝氣,喜歡他對肖邦那種真誠自然的青春氣息。第二輪我們計劃是做一個更大的規劃,帶著聽眾一起走。那個時候國內網上開始了各種言論,對他來說也是一個很好的磨煉。我不斷提醒他,別人怎么說你管不了,你就好好自己上臺彈琴享受。我讓他要相信自己,不要管那些噪音。
饒:我就做該做的事情,就是好好去比個賽而已。
李:對,我就特別心疼他。那么小,突然要面對各種莫名其妙的污蔑和誹謗,可是同時,也讓我們特別感受到一直支持和關心我們的朋友、老師們的強大溫暖,真的特別感恩。進了第三輪,非常激動,這60分鐘,怎樣安排?我們立刻調整順序,讓他先彈了搖籃曲,進入狀態以后再彈最艱巨的大作品“肖三”。我知道他只要彈完“肖三”就肯定如釋重負,可以更放松地豁出去彈瑪祖卡和“英雄”,民族作品很關鍵。當地報紙說他的瑪祖卡彈得很地道,我非常開心。《“英雄”波蘭舞曲》雖然漏了四個小節,可是他音樂一點兒都沒斷,毫無違和感,雖然當時我的心臟差點飛上了華沙愛樂大廳的天花板。我覺得孩子已經很不簡單了,之前幾天晚上,因為網上的那些言論困擾,他根本就沒怎么睡覺,我真的很心疼,只能帶他去多吃好吃的。
饒:第三輪我差不多彈到最后的時候,已經累到開始感覺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當時我腦子里完全清楚,心里也一直跟著音樂走,就是手會有些控制不了,突然靠慣性演奏著。幸好老師一直以來都要我每天冥想練習,所以突然發生狀況我也就很自然地能接下去,腦子搶回控制權。
李:我們之前在練習的時候,很重要的一點是冥想。他在我家住的時候,我是看著他,每天晚上練琴結束后,我就讓他坐在鋼琴前面看著鍵盤在腦子里練,把當天某一首我們細節講得特別多的,在腦子里放大回放一遍。其實不動手,只看著鍵盤用腦子想,會更專注,而且能發現的想法更多。
饒:幸好李老師一直在華沙陪我,不然我早就回家了,太多專業和專業以外的突發狀況了。
李:他還小,但他有這個能力可以去國際上拼一拼,只是還需要更多經驗。這個時候老師除了在專業上引領他,還必須要注意他的情緒。
饒:我覺得那些言論太影響我了,就把APP都卸載了。清空自己,只留下比賽這一件事。
李:沒錯,我就告訴他,清空自己,不要想,不要在意。我們是來比賽的,沒必要為那些人消耗自己,難道因為晉級了第三輪、晉級了決賽,你還得給他們道歉嗎? 我認為要尊重的是那些在現場的熱情觀眾和一直熬夜支持你的朋友們,要珍惜每次能為他們演奏的機會。
Q:通過視頻聽到的和現場很不同。
李:完全不一樣,不在那個聲場里面,我覺得是很不一樣的。很多人說在線上聽到某個人很好,某個人很平庸,為什么平庸的那個反而上去了之類的。我只能說在現場,不同的位置聽到的聲音效果都不同。評委坐的地方,和現場擺放話筒收聲的地方不一樣,所以你聽到的那個不一定是評委聽到的。而且視頻看到的是個別鏡頭角度,評委和觀眾是看到演奏者如何駕馭整個舞臺和音樂廳。
Q:賽后你們是怎么規劃的?有什么新的計劃嗎?
李:繼續好好進步,大量累積曲目,把每一首作品的質量再提高。他現在又上了一個臺階,對于作品的細致度會有新追求,其他方面的綜合素養也要繼續提高,沉淀自己,才能踏實地走得更遠。這次參加比賽,他經歷了很多人情冷暖,音樂上成熟了很多。從另一個角度,我還是感謝那些“鍵盤俠”,讓他看到了人性本善以外的人生百態,越早認識這些越好,是一種難得的磨煉。同時我還立刻要他活學活用,永遠謹記“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在這次比賽中所展露的演奏風格特點在頒獎典禮之后的評委見面中也再次得到了肯定,評委老師們對于他的真誠和自然的音樂表達,還有溫暖歌唱的聲音印象尤其深刻。所以我們要繼續在這個基礎上做得更極致、更全面,拓展風格,同時一定要保持自己的個性和魅力。有個別評委老師表示這次比賽有些選手表現出的都是“拼盤”,是各種教學思想的結晶,但都不是自己的感受。
Q:饒灝,剛才李老師說了很多,你談談你這段時間的感受吧?
饒:挺鍛煉我的。我是第一次離家那么久,一個人照顧自己和生活,在老師家又住了半年。突然就覺得好像很多事情需要自己去做,生活上各種事情,包括對自己的時間管理,效率問題,都得我一個人面對。而不能僅僅只考慮練琴一件事,我一直在努力尋找平衡。開始的時候有點難,因為要打理所有的事情。我住在老師家的那段時間,李老師其實也很忙,她還有大學的課。自己一個人在她家練琴,自己打理生活,對我的獨立性是個蠻重要的鍛煉,讓我自己很快地成長起來,得自己去想所有的事情,去考慮很多以前沒有考慮過的方方面面。
Q:提前進入一種留學生活的狀態,類似于留學第一年。
饒:那段時間對我專業上有很大的幫助,我會更主動更大膽地去想問題,之前還是相對被動地學習和思考。
Q:鍛煉還蠻大的。人在不斷獲得成功,或者說在不斷往上走的時候,內心的變化是非常大的,可能一開始覺得我只是小透明,慢慢會覺得好像大家認識我了,好像我跟同齡人比還可以,一直到大家都認識我,可能很多人我不認識他們,但是他們知道我是誰,你的感受是怎樣的?
饒:我其實倒還好,沒有感覺太大的不同。平時還是跟同齡人、李家班的同學接觸比較多。大家在一起聊天、待人接物各方面,還蠻志同道合的,并沒有覺得我高人一等或者有什么不同。
Q:剛剛李老師也說到你在國際比賽、各種夏令營中交到來自全世界的朋友,你覺得你們之間有哪些不同?
饒:我感覺好像大家的終極目標是一樣的,都想成為一個優秀的職業演奏家,有很多的演出機會,但是每個人選擇走的路不一樣,所以大家前進的過程可能會有點兒偏差,我最幸運的是有李老師!還有就是他們很會社交,是真的很會社交,完全沒有“社恐”,我還蠻需要去學一下,自己還不是很放得開,也不是說不愿意,就是稍微有點不好意思跟別人主動溝通,我希望可以盡早成熟起來。
Q:是不是因為你的老師把你保護得太好,沒有及早進行社交鍛煉?
李:我還是希望保持屬于他這個年齡的純真,不需要那么早就看人眼色。這種比較真誠的東西,我是希望他能保持,并且希望我的學生都要保持真誠和屬于自己的價值觀,不要人云亦云。
Q:不要太八面玲瓏?
李:對!
饒:其實,很多我的同齡人都已經有了比較復雜的幾層面具,而且他們也比較習慣了這種相處的方式。
李:我跟他說我們要有恰當的社交禮儀,大方友好、有禮貌,學會從多方角度看待事情,尊重和體諒同與不同,自己保持舒適自如就可以了。
饒:音樂應該是一種很本真的東西,如果摻雜了太多的東西在里面,反而沒有什么意思了。日常生活的復雜情感也會污染你本真的演奏。
李:這就是為什么會有很多人喜歡他在比賽中的演奏,唯樂不可以偽!
Q:你有考慮過未來對于饒灝要逐漸放手嗎?
李:當然。現在就放手很多,很多采訪之類的都是他自己去做,讓他去感受怎么樣跟不同的人接觸,尤其年長的。
Q:現階段你想更多提高哪方面的素養?
饒:還是繼續好好多學點東西,不只是在鋼琴或者是音樂,還需要積極開拓自己的眼界,更多吸收養分,這樣才能大路越走越寬。具體的我想還是多看各種書,多聽更多不同的音樂,我覺得這是最直觀的一種。我并沒有選定一個類型的書讀下去,還是屬于抓到什么看什么那種,這樣的閱讀會比較有意思。比如我現在就很喜歡看東野圭吾的書,他寫得非常直接了,很多人性在里面說得很清楚。這可能也是在現實生活中存在的,現在我也覺得需要去了解這些。
Q:那西方的古典文學著作你比較喜歡哪一個?
饒: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里面的有些臺詞我覺得很有意思。
Q:你為什么會喜歡悲劇?
饒:喜劇我覺得寫得有點兒太懸了,我覺得悲劇可能更真實一些,并沒有那么美好或者是那么圓滿的事情,美好得不太真實,所以我更喜歡看他的悲劇。
Q:你對于莎士比亞悲劇的喜好是比賽之前產生的還是比賽之后?
饒:我很早以前就看了,但是以前并沒有那么看得懂,我只是覺得人物關系很復雜,每個角色都有不同的苦衷,我會對于每一個不同角色,有很多不同的看法,小時候可能會覺得他為什么要這樣去做,而現在經歷了一些事情以后,我就能理解他只能這樣做。由此及彼,我覺得在未來我也要調整好自己,迎接更多的挫折。
Q:你覺得將來你會發展成為一個悲情人物嗎?這個話題可能對你來說太難了。
饒:不會。通過感受別人的苦痛,我會更加向往光明。也理解成功并沒有那么理所應當,積極努力總是不會錯的。未來的五年,我還是盡量多學點東西,抓緊時間在還沒有那么多其他事情干擾我的時候。
Q:你17歲了,這次比賽的爆紅把你迅速推到了職業化的軌道上,你對自己未來的職業期許和職業規劃現在已經開始有意識地做了嗎?
饒:期許和希望,怎么說呢,我希望每一場音樂會都能好好表現,對得起喜歡我的聽眾。希望能多點機會演協奏曲,向更多優秀的音樂家前輩們學習。未來我也真的想不到之后會發生什么,因為太大的變數了,每天都在變,就會覺得反正每一場演好,準備到最好,不斷進步就可以了。
Q:所以對你下一步的學習有什么規劃?
饒:本科我會繼續留在學校和李老師學習。
Q:從小學琴到現在,你的學習觀和學習方法肯定也會產生很大的變化,可以談談嗎?
饒:小時候其實學琴很被動,別人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雖然聽進去了,但是練的時候,還是需要自己去執行,所以在這個時候,我還是很被動地去做,就沒有那么好的效果。小時候還是比較依賴去接受別人對我的規劃和要求,有人在替我做自己的一個耳朵也挺好,我不需要考慮任何事情,我只需要按要求去彈就好了,反正有人會給我講。沒有自己主動思考如何用科學的方法練好,如何能更快、更高效率地達到預期目標,還是過多地依賴老師的耳朵。所以小時候上課,時常會處于老師把我推到了第三步,然后我自己又練回第二步,老師把我推到第四步,我又回到第三步的那種,那時候進度會稍微慢一些。我是跟著老師第一次出國比賽之后發現接觸到的選手都很獨立,他們都是很獨立地存在,很清楚自己該怎么去做,怎么把自己的專業越練越好。那時候就突然覺得,彈琴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需要自己去考慮,很多事情到后面也就越來越愿意自己主動去想問題。
李:每一次去比賽,我帶他去都要讓他知道,他所有學到的這些東西,怎么樣能實際運用。最重要的其實還是自己的腦子和感受,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才能最直觀地去進步,解決問題。
Q:現在如果學習一個新的作品的話,你會怎么安排學習的進度?
饒:學習新作品我會先去聽十幾二十個演奏家不同的版本,因為自己還不會彈,聽明白了之后我會把所有我想去做的東西,先在腦子里面全部想好一遍,然后再去慢慢地練,認真看譜子,在練的過程中我會發現有很多不是很實際的一些處理需要重新慢慢地調整。我應該是先建立框架,然后慢慢弄清楚我想怎么包裝外表,最后再考慮如何體現內涵,怎樣烙印上我的專屬印記。
Q:從演奏技巧方面,你覺得還有哪些部分需要拓展嗎?
饒:當然需要拓展,我還有短板,很多東西我還需要繼續彌補,現在也一直在調整,也包括演奏技巧。
李:對,還有一些需要慢慢補起來。比如巴赫,還有近現代作品。
Q:巴赫是為什么?還有現代派,是很排斥那個音響嗎?
饒:也不是很排斥,反正我很不喜歡聽那種聲音,比如普羅科菲耶夫,我還是不太能接受那種音響和語言表達。至于巴赫怎么說呢?
Q:是線條太復雜嗎?
饒:不是,我是覺得它并不能去表達我很直接的一種感情,不太嚴謹地說就是可能都太過于委婉?我覺得它很難直接地任由自己表達情感,我彈起來很憋屈。不過我知道巴赫是最重要最需要學的作品,所以還是會逼自己大量去學。
Q:你是覺得束縛感太強嗎?
饒:對,束縛感很強。
Q:也有一些鋼琴家演奏了很多浪漫主義作品以后,就會回歸巴赫,并且在近現代作品中找到很多共鳴,一種是本源,另外一種是打破了所有的規則。
饒:我更喜歡印象主義時期的作品,還有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時期作品,這三大類作品我很容易找到共鳴,演奏起來很自如。當然不可以偏食,那兩個時期的作品也要學,老師給我一些這樣的作業,我嘗試過,但是真的有點吵。我總想埋怨他們為什么不寫好聽點的旋律,一定要寫那些刺耳的不協和音和復雜的錯位節奏。
Q:因為總是要打破規則,發掘新的東西,新的效果。
李:我也在教學中慢慢幫他擴展接受能力,巴赫作品是逼他要練腦子,他是個很感性的人,所以需要一些束縛,用巴赫的作品培養一下他的理性化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