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康》·中國小康網 蘇楓

王富仁(1941—2017),當代著名學者,中國現代文學史專家。山東高唐縣人,1984年于北京師范大學獲得文學博士學位,是中國現代文學專業第一個博士學位獲得者。歷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四川大學兼職教授、汕頭大學文學院終身教授,曾任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會長。
今年是著名學者王富仁先生逝世五周年紀念。
9月26日下午2點,由東方出版中心、首都師范大學新文化運動研究中心、《小康》雜志社共同舉辦的“為現代文學剪影—《中國現代作家印象記》新書座談兼懷王富仁先生”活動在線上進行。王富仁先生的眾高足齊聚一堂,暢談先生的人生與他的《中國現代作家印象記》。
“1984年,大約是秋末冬初的一天,我騎自行車去泰安市的泰山賓館,看到前方一人背著行李步行,行李外用麻繩捆著一件黑色舊棉襖,農民常穿的式樣。我騎車離他越來越近,越看越清楚: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從頭到腳?!睂W生魏建如此回憶。
“眼前的王老師,頭發蓬松如貓頭鷹,言談舉止極為平易,氣質和神情也與鄉農無異,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為萬眾矚目的學界翹楚的樣子?!薄@是學生姬學友印象中的王先生。
沈慶利教授既是王先生的學生,又是王先生任職于北京師范大學時的教研室同事。他回憶說,王先生是性情中人,喜歡抽煙、喝酒,喜歡暢談、交友,但內心似乎永遠是孤獨的,沒人真正理解。幸有《中國現代作家印象記》等著作出版,使他擁有更多的知音。
首都師范大學新文化運動研究中心孟慶澍教授回憶起師從王先生的日子,他說,王先生對他的影響是“潤物細無聲”的。他敘述了一件往事:他去醫院看望病重的王先生,只見他坐在床頭柜前,背對著門閱讀杜威的《民主主義與教育》,書中還密密麻麻畫了很多記號,隨后與學生們交談,眼睛明亮,毫無對死亡的焦慮和恐懼,真正做到了“朝聞道,夕死可矣”。
張莉教授回憶起王富仁先生給她博士論文《浮出歷史地表之前:中國現代女性寫作的發生(1898—1925)》所作的序言時說,這篇序言實際上是王先生對她學術研究的一個重要指導,對她的學術路向起了引領作用,足見王先生的遠見卓識。
她眼眶濕潤,說道:“王先生的學生,每一個都在先生的教育下成為了他自己,盡管他們內在有很多相近的地方,但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發展方向,呈現出不同的學術路徑?!?/p>
在《中國現代作家印象記》中,王先生為馮沅君、冰心、廬隱等女性作家寫了專篇,在附錄《中國現代短篇小說發展的歷史軌跡》中,又談及丁玲、張愛玲等女性作家。張莉告訴《小康》雜志、中國小康網,王先生極具社會性別意識,對女性理解體貼,他曾有一次與學生相聚,談起蕭紅,非常激動,不禁為她掩面哭泣。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在著名學者錢理群眼里,王富仁先生是他少有的知己。他們都是學術界舉足輕重的學者,是魯迅研究領域的兩面旗幟。
作為學院派學者中的“不守規矩者”和“異己者”,錢理群說:“我們自己對此雖感不快卻并不在意(富仁性格比我剛烈,抗壓力更強);真正讓我們感到糾結的,是當我們都當上教授、研究生導師,事實上被學院承認和接受以后,卻感到了學院體制的束縛。”
面對外界的壓力和束縛,兩位老師相互提醒,更相互激勵:“無論如何,在當代中國,必須堅持啟蒙主義,即使只剩下富仁和我,我們都要堅守。這是時代、歷史賦予我們的使命!”
一路走來,他們在思想上“彼此攙扶”。直到2017年5月2日,攙扶者突然少了一位。那天,王富仁駕鶴西歸,享年76歲。


王富仁先生一直以魯迅研究蜚聲中外,代表作《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吶喊〉〈彷徨〉綜論》,從思想革命的視角探討魯迅小說之意義,由此創立了魯迅研究的新范式,在魯迅研究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中國現代作家印象記》是一部以作家為線索的“微型現代文學史”,是王富仁先生生前為一家報紙寫的專欄文章首次結集單獨出版,內容為30多篇現代著名作家的印象記。從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魯迅等新文化運動先驅,到郭沫若、茅盾、葉圣陶、林語堂、徐志摩、成仿吾、王統照、馮沅君等頗有建樹的新文學作家,本書都有極為精彩的評述。作者著眼的并不是巨細無遺的作家生平,而是著力刻畫他們文學人生的重要特點,以及他們在時代的大潮里留下的獨特身姿與印痕。
王富仁是著名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專家,這部小文集中的30余篇作家印象,是他積年沉潛于現代文學,深會于心而發為散記的。在這些文章中,各種新警的譬喻汪洋恣肆;對不同的作家,常常以魯迅為參照系,進行一些意想不到的對比,正如李怡教授所說,王先生一直都沒有離開魯迅,他談每個問題時都有著他認知魯迅的影子。將這30余位作家按齒序排列,可以發現,在他充滿思想力量的記述中,不僅中國現代作家的形象歷歷在目,更從側面展現了中國現代文學發展之脈絡,五四以來中國新文學的面貌亦呼之欲出。
復旦大學教授陳思和說:“王富仁兄的文章,思想深刻而沉重,文體冗長而厚實;沒想到在這本印象記里展示出意外的一面:短小篇章里的精辟見解,如匕首,如速寫,如小夜曲……”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子善說:“先生的文字寫于20多年前,而今讀來仍使人倍感親切。他以學術隨筆的形式表達對現代文學史的重新審視,評論五四一代作家的歷史功過,或高屋建瓴,或體貼入微,顯示了他的學術銳氣和獨到眼光?!?/p>
王富仁先生的學生宮立教授說:“他為每位作家作了素描。他給每一位作家的稱謂,并不是為了嘩眾取寵,而是站在現代文化史與文學史的角度,從文化觀念、文學觀念、成長背景、知識儲備等諸多方面,對作家的形象與風格作了本源性的探究?!?/p>
孟慶澍教授認為,《中國現代作家印象記》具有無可替代的學術風格,它不同于充斥著無效知識和二手理論的技術性的學術論文,而充滿了個人的生命體驗,到處可見心靈與心靈的碰撞,并在對自我的反思中討論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問題,會心者讀了之后一定會別有況味。
張莉教授認為,這本書體現了王先生希望和普通讀者建立連接的學術追求,它不是重復性的知識生產,而是有所發現、有所創造,為現代作家做了栩栩如生的描畫,將他們帶離歷史深處,帶到讀者面前。這得益于他對整個現代文學史的理解。
你經常能在王富仁先生的這些文章中看到魯迅的影子,他熱愛、崇敬魯迅,又研究了魯迅大半輩子,不時會用魯迅的眼光看外界,透過魯迅將脈絡厘清,以魯迅的思想重新審視五四一代的作家與文學。
在《中國現代作家印象記》中,王富仁先生稱魯迅是“中國現代文化的骨骼”:“一種文化也像一個人的肌體一樣,需要肌肉,也需要骨骼。沒有骨骼,肉越多,越撐不起它的全部架構,是一堆死的東西。中國現代許多作家都給中國現代文化添了肉,但撐起它的骨架的卻幾乎只有魯迅一人。” 而整本《中國現代作家印象記》,也始終以魯迅為原點。
對于重要的現代作家,王富仁先生一一給予了他們恰切而形象的評斷:中國現代文化的剪彩人—胡適印象、俗人和雅人—劉半農印象、他一生都是一個青年—郭沫若印象、我們的好老師—葉圣陶印象、現代才子徐志摩—徐志摩印象、他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朱自清印象、文學界的老黃?!嵳耔I印象……
他說:“胡適的文章是溫和委婉的,從來不急不躁,重于說理,條理清晰;陳獨秀的文章是激切決絕的,丁是丁,卯是卯,從不含混茍且;錢玄同的文章是熱情洋溢的,汪洋恣肆,一瀉如注……但不論他們的文章的個人風格如何,都還給人一種底氣不足之感,若與魯迅的文章比較一下,這種感覺便愈加明顯。這只從文章的技巧上是講不通的。我的解釋是:胡適、陳獨秀等人對中國新文化重視的還主要是它的‘肉’,魯迅則更重視它的‘骨’。魯迅好說一句話:骨子里還是依舊的。”
說到茅盾,他認為茅盾的現實主義更具客觀性色彩。對此,他以魯迅的現實主義做對比:魯迅的作品雖然也常用寫實的手法,但往往主觀性很強,重視立人,追求內在的精神生命力?!霸诿┒艿娜孔髌分校谝蝗朔Q的敘事作品就是極少見的,而魯迅則常好用第一人稱。這絕不是偶然的?!?/p>
說到周作人,王富仁先生的印象是“一個反對做奴隸的人如何自己也變成了奴隸”—他的答案是“缺乏膽量和意志”。得出這樣的結論也可見魯迅的視角。魯迅也反對做奴隸,為什么他能立得?。恳驗轸斞赣羞@份膽量和意志,他不怕得罪人,不管你是誰,“只要你像使喚奴隸那樣使喚他,他是不干的”。相比之下,周作人正是少了這份膽量和意志,“他不想做奴隸,但又有點怕得罪人,故而總是遷遷就就”。
書中還收錄了王富仁先生的一篇論文—《中國現代小說發展的歷史軌跡》,在這篇長文里,對沈從文、穆時英、施蟄存、張天翼、廢名、丁玲、張愛玲、張恨水等作家的小說特色作了精彩解讀。這篇文章看似與魯迅無關,其實是“以魯迅的思想看別人、看歷史的”。他在這篇文章中直稱張愛玲“是女性作家中的魯迅,她像魯迅一樣俯視著人類和人類文化,并且悲哀著人類的愚昧,感受著人生的蒼涼”。
王富仁先生提出,整個20世紀的中國文學,革新最大、成就最高的是小說,特別是短篇小說;中國的短篇小說在這一時期才真正從“為聽而寫的故事”轉變為“為讀而寫的小說”;魯迅則既是奠基人,也是最高峰。回過頭來,這也是可以用魯迅串起五四文學與作家的原因之一。
王富仁在《中國需要魯迅》里說:“我可以斷言,在今后二十年內,不論在中國,還是在世界上,魯迅將贏得更多的同情和理解。他的價值和意義,也將表現得更加鮮明和充分?!?/p>
魯迅的可貴在于他直面真實的人生,反對“瞞”和“騙”,既不欺瞞別人,更不盲目騙自己。在一次訪談中,王富仁提到魯迅對自己的影響時說: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這個世界的“過客”,關鍵在于,我們如何像魯迅一樣,活得更有意義一些,活得更像一個人。
正如王先生在《宗教與人生》中所寫,“魯迅追求的也是一種精神的目標,但魯迅所追求的精神目標是從中華民族特定的歷史需要生發出來的,許地山所追求的精神目標則是從個人與社會的一般關系的思考中生發出來的,帶有一種更高的抽象意義。許地山的人生哲學可以從他的《綴網勞蛛》中的一個比喻中得到總體說明。他把人生比喻為蜘蛛結網,結網本身就是它的意義,狂風暴雨來了,絲斷網破,破了再結,結了再破。這就是人生。成功與失敗是沒有關系的,重要的是結的活動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