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歷史學者撰寫的《低地國家史》,無論在英語世界還是漢譯著作中,都是另辟蹊徑的應時之作。該書從愷撒征服高盧寫到21世紀初,詳述了低地三國(荷蘭、比利時和盧森堡)的地理、政經、社會和文化演變,尊重史料、事無巨細,不硬加自己的解釋或議題,內容十分完整卻語意開放,讓讀者有自取所需的參考與反思空間。
從低地三國看歐洲和世界,能看到不同的人類思想和歷史經驗,正如作者所說:從古代史的角度看,這三個低地國家是“半個歐洲大陸的戰場、樞紐、市場和縮影”;從近現代史的角度看,荷蘭和比利時因為是真正的現代改革“向導”和“先鋒國”,已經“再次成為了國際探討的焦點”。
本書首先提醒我們,發明者與追隨者各有各的榮耀與失敗。今天,美英兩個新老強國的諸多成果和特征,都得益于(或掠奪自)低地國家的率先嘗試和制度首創。荷蘭有句俗語:“上帝創造了世界,但荷蘭人創造了荷蘭?!焙商m體現了人類的智慧和努力——如何把一片沼澤打造成了賴以生存的家園,如何在各種強權擠壓和殘酷爭斗中打造社會經濟和文化體系。今天的低地國家不僅宜居,而且舒適富足。在傳統和現代科技、自由市場經濟、金融銀行業、協商式政治制度、宗教改革和各種大眾哲學與藝術文化上,低地三國都對世界現代文明作出突出貢獻,不僅現代商業文明和資本主義制度源于荷蘭,而且歷經戰亂、牢記苦難的低地三國是歐盟和北約的創始國和積極參與者,是許多跨國組織總部的所在地。
其次,當眾多歷史教科書說低地國家的“黃金時代”已逝、國力已衰時,其實他們的實力仍在承前啟后、繼續超前。我們目前在西方大國新聞中經??吹降摹皹O端化”傾向和“奇葩式”言行,在低地三國的現實中早已“和平”地存在了數十年。地理位置和人工合成的國家特點,決定了追求獨立自由的低地國家一直是西歐人文社會的實驗田。這三個國家的現代實力之一,就是有容乃大,敢于存留各種雜音。低地國民們普遍認為:奇想和異見是國富民強后的必然,只會讓這個地區更充滿活力。無論是個人主義、自由主義,還是社會主義、加爾文主義,甚至原教旨主義、民粹主義等等,包括安樂死、同性婚姻等不為社會傳統所鼓勵的事物,在荷蘭目前統統是合法的。低地三國的社會氛圍并沒有因為太多的黨爭不斷和民意撕裂而受影響。相反,低地國家仿佛呈現了一種讓人羨慕又不敢相信的理想狀態:多元而統一,松散而穩固。
已經實現“國富”的現代社會,總要面對各種新的商業文明困境,它們在低地國家中一個都不少。本書把現代社會的基本困境簡要總結為國內外的“文化差異”和“文化戰爭”。比如低地三國在政治、宗教和文化上可謂“支離破碎”,三國邊界線不過是歷史上的欺壓者留下的遺產,三國內部還有太多語言邊界線,居民們講荷蘭語、法語、弗里斯蘭語和德語,缺乏許多起碼的交流與共識。國家內部的文化差異在日常接觸中非常明顯,荷蘭人的率直會無意中冒犯他人;比利時人的含蓄又會被誤解成虛偽;比利時人會講荷蘭人摳門的笑話,而荷蘭人會嘲笑比利時人的土老冒式犯傻。三個國家除了在習俗、語言、法律、宗教方面分界不清,以及排外主義和狹隘主義的地區差別外,國民社會結構都呈奇怪的分裂狀態。
問題就是低地國家如何做到了新的“領先”?當其他國家沉浸在喧鬧不堪、分化撕裂的文化戰爭中,或試圖消除差異以尋求社會團結時,荷蘭人已經憑借大量機制和簡便易行的策略,創造出一個高度包容的多樣化社會。不同社會和文化背景的群體以各自舒適的方式共同生活,通過妥協與共識達成彼此間的合作。人們生活的大部分方面不受法律規范,而是受其生活圈子帶來的社會壓力所影響。

英語史學界認為荷蘭新創的社會穩定“機制”,是一種在19世紀和20世紀逐漸成形的社會機構“柱化”現象?!爸印钡男蜗螅砻魃鐣鱾€部分共同支撐起屋頂,但沒有一個起到了決定性作用。“柱化”影響著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人與人之間既禮貌又疏離,各種主義紛紛建立具有荷蘭特色的機構團體。荷蘭人用堅決貫徹的互不干涉原則來遏制文化沖突,用禮貌但激烈的言辭提醒內部和外部的人彼此間的界限,這為荷蘭的多元文化主義奠定了基礎。盡管三國存在著教區、地方、民族、語言及信仰的明顯分歧,但他們長期以來都是多方力量協商的政治典范?!爸辈呗杂行У胤乐沽烁鞣N社會機構發生文化戰爭,緩解了社區間可能存在的緊張氛圍。和所有西歐國家一樣,三國存在已久的文化信仰和社會特質正在慢慢削減,逐漸同化成一個范圍更廣也更為成熟的現代社會。
那么,眼下的低地國家在社會治理上沒有什么危機嗎?該書作者認為:荷蘭和比利時人在引導社會沖突走向和平發展道路上成績斐然,激勵了其他國家地區采取相似行動,但這些經驗始終無法成功復制,同時自身也遭遇全新挑戰。20世紀末,荷蘭“柱化”策略日漸式微,甚至對國家和社會的團結帶來了負面影響,比利時為緩和緊張局勢促進相互合作而采取的權力下放措施也陷入僵局。21世紀初,人們開始質疑這些機制是否有必要繼續存在。目前三國面臨的最大威脅來自一個不斷壯大的意見發聲群體。他們專注于“民族”這個神話,多數人對未同化的移民群體抱有敵意。荷蘭這種需要最低限度忠誠和包容他人獨特性的多元文化,已經因為部分新移民對游戲規則的打破和自由主義的狹隘,而體現為一種經不起嚴峻考驗的權宜之計。
還必須追問的一個問題就是:為什么低地國家再次成為了探討焦點,或者說到底什么是低地國家引以為傲的最新經驗?荷蘭人驕傲地認為,荷蘭作為文化多元的“后民族”國家,遠優越于那些思想狹隘的守舊國度,荷蘭人正在深入貫徹“萬物共存”和“個人主權”的原則,低地三國的人們尤其善于解決問題,另尋出路。換言之,目前低地三國人民最重視的是如何讓自己活得合理和舒服。政治上,他們以妥協和合作為特點;信息上,他們的社會成員間的“密接”程度在其他穩定的民族國家也不多見;方法上,他們一是讓“分別自理”來彌補日益失效的政治治理,二是讓自行車全面代替了耗油費電的私家車,三是充分提升城市公共空間和半公共空間的舒適度和宜居性。與法國和英國的陳舊觀念如私域空間神圣不可侵犯完全不同,荷蘭的大小街道體現的是藝術性、便利性、整潔感,這吸引了全世界優秀年輕人的目光和心靈。
我總結的以上這些特點,未必就能概括低地三國的全部最新社會治理經驗,但它們至少呈現了值得重視和借鑒的治理成效。誠如本書作者認為:如果這種低地三國式社會和平及種族共存的嘗試最終失敗,想看低地國家笑話的那部分英美人,只會讓當今世界更加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