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高人渴漫思茶
——宋畫里的生活

整理|韓一丹 樓瑋玥

茶為國飲，具備了兩種境界——在物質層面，它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在精神層面，它是“琴棋書畫詩酒茶”。在宋代，茶從生活走向藝術，又從藝術回歸到生活，雅俗共賞，君民同樂。一片茶葉從自然生長，到加工飲用，再上升到藝術品飲，清香中氤氳著中國古人的生活審美和高雅情趣，串聯起東方文明從古至今的無限魅力。茶益人思，墨興茶風。茶的興盛，也賦予宋代詩詞與繪畫更多的創作內容，而詩畫的流傳也賦予了茶與眾不同的文化意蘊。

主持人丨樓含松杭州西溪兩岸文化交流中心理事長浙江大學圖書館館長、教授

主持人：宋人茶事，最為平常，也最為風雅。文士們終日以茶為伴，以茶入詩逐漸成風。不管是“晴窗細乳戲分茶”，還是“雪沫乳花浮午盞”，都離不開點茶之趣。那么，宋代詩人和畫家都是如何通過詩詞和繪畫，來表現雅俗共賞的茶生活呢？

宋代茶詩、茶詞有4590 首之多，歐陽修、蘇軾、黃庭堅、陸游、辛棄疾等文人均有詠茶詞傳世，幾乎涵蓋了茶藝茶道、茶俗茶禮、茶性茶德等茶文化的方方面面。

蘇軾在《浣溪沙》中寫道：“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繰車，牛衣古柳賣黃瓜。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在這首詞中，蘇軾寫了自己在赴徐門石潭謝雨的路上，用過午膳后，酒意上頭，昏昏欲睡。艷陽高照讓他口渴難忍，于是，他敲開了一家農人的院門，詢問可否給一碗濃茶解渴。

蘇軾又有另一首詞名為《西江月·茶詞》寫道：“龍焙今年絕品，谷簾自古珍泉。雪芽雙井散神仙，苗裔來從北苑。湯發云腴釅白，盞浮花乳輕圓。人間誰敢更爭妍，斗取紅窗粉面。”“龍焙”是出自皇家茶場“北苑”的貢茶，谷簾泉是陸羽在《茶經》中記載的“天下第一泉”。蘇軾在這首《西江月·茶詞》中，描寫了自己用“北苑”貢茶加谷簾泉水，為友人點了一道絕品高雅的茶。相比之下，江西修水黃庭堅家的雙井雪芽這些來自民間的好茶，也只能是“散仙”了，無法與“龍焙”爭妍。“花乳輕圓”生動地寫出了茶上沫餑的輕盈之感。從兩首詞中，我們不難看出，蘇東坡既能飲“農家茶”又能點“貢茶”，對茶達到了雅俗共賞的境界，這也是他作為一代文豪的偉大之處。

宋代的制茶技術發展迅速，從制作工藝精細、煮飲方式講究的團餅茶（片茶）逐漸演化為蒸而不研的散茶（草茶），這種改變順應了大眾的消費需求，極大地推動了飲茶在民間的普及。

片茶在唐朝時稱作團餅茶，到宋代，片茶做得越加輕薄，圈模造茶、火烘煙焙技藝運用越加精致。宋代熊蕃編撰的《宣和北苑貢茶錄》中展示了萬春銀葉、瑞云祥龍、龍團勝雪等不同種類的龍團鳳餅圈模圖。而關于散茶，即宋代草茶，歐陽修在《歸田錄》中寫道：“臘茶出於劍建，草茶盛於兩浙，兩浙之品，日注為第一”，高度贊譽了浙江的散茶。

宴飲雅席中，酒后飲茶是宋人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宋代程垓分別寫過《朝中措·茶詞》和《朝中措·湯詞》兩首關于茶的詞。《朝中措·茶詞》寫道：“華筵飲散撤芳尊。人影亂紛紛。且約玉驄留住，細將團鳳平分。一甌看取，招回酒興，爽徹詩魂。歌罷清風兩腋，歸來明月千門。”龍團鳳餅的茶香將酒后的詩興再度激發，讓宋人在酒、詩、茶場景中互談風雅，直至“歌罷清風兩腋，歸來明月千門”。

“乳霧洶涌，溢盞而起，周回旋而不動，謂之咬盞，宜勻其輕清浮合者飲之”，宋徽宗不愧為宋代杰出的茶葉品鑒專家，他的這番描述，語言之細膩，意境之優美，將點茶推向了至高境界。南宋審安老人《茶具圖贊》一共介紹了十二種茶具，對盛行于宋代的點茶用具進行了詳細分類，并附上贊文，形象生動地反映了每種茶具的特點、功用。

阮浩耕茶文化學者點茶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

除了茶詩、茶詞，宋代還有專門描繪茶事活動的茶畫。宋徽宗在《文會圖》中描繪了文豪滿座、酒茶交談的場景。茶會是宋代文人雅士的一種聚會方式和文化活動，朝廷官宦、文人學士、僧侶道士都可以舉辦和參加。劉松年名作《攆茶圖》中，一邊是僧人伏案執筆，羽客對坐觀覽，儒士端坐欣賞；另一邊，一人轉動石磨磨茶，另一人持茶盞、提湯瓶點茶，桌上放著各色茶器用品，生動地再現了點茶的真實場景，充分展現了宋代文人雅士茶會的風雅之情和高潔志趣。

劉松年的《茗園賭市圖》是茶畫史上最早反映民間斗茶活動的繪畫作品。畫中描繪了街頭茶販一場輕松愉悅的斗茶活動，有注湯點茶的，有兩人相對而立，一人舉杯品茗，一人手提茶壺，似乎在等待評價，旁邊還有觀看者。畫面右邊有一人挑著茶擔，茶擔的頂上寫有“上等江茶”，旁有一婦女一手提壺一手牽著兒童，邊走邊回頭看，再次將視覺中心拉回斗茶。圖中人物形象生動逼真、神情動作細膩流暢，諸般物品無不細細描繪，是珍貴的藝術畫卷，亦是研究宋代茶事的寶貴資料。

楊 洋杭州工匠中國茶葉學會茶藝專業委員會副秘書長

▲ 宋徽宗 《文會圖》

主持人：茶文化在宋代的發展，促進了這一時期社會經濟生活的繁榮。同時，高雅的茶文化，象征著潔身自好、淡然開闊的內心追求，頗受當時文人墨客的喜愛，也漸漸成為了宋代文人結識好友、借以抒懷的一種途徑。

：茶這種神奇的植物，在解渴這個物質層面之外，被詩人們盛情謳歌。他們不僅以詩歌的形式，寫出茶的外形、茶湯的滋味、口感和功效，還托物言志，使茶成為了文人交流的重要媒介。

在宋代文人里，陸游堪稱“茶詩勞模”，一生共寫了346首茶詩，但最喜歡送人茶的卻是黃庭堅，他一生作茶詩127 首，大部分都是贈茶之時所作，堪稱“最大方的詩人”。

黃庭堅勸好友晁補之少飲酒多喝茶，并送來了密云龍茶。密云龍是天子賜給重要大臣的貢茶，黃庭堅直接送予了晁補之。收到贈茶后，晁補之受寵若驚，寫了首名為《魯直復以詩送茶云愿君飲此勿飲酒次韻》的詩：“相茶真似石韞璧，至精那可皮膚識。溪芽不給萬口須，往往山毛俱入食。云龍正用餉近班，乞與麤官誠靦顏。崇朝一碗坐官局，申旦形清不成宿。平生樂此臭味同，故人貽我情相燭。黃侯發軔日千里，天育收駒自汧渭。車聲出鼎細九盤，如此佳句誰能似。遣試齊民蟹眼湯，扶起醉頭湔腐腸。頗類它時玉川子，破鼻竹林風送香。吾儕幽事動不朽，但讀離騷可無酒。”

詩中“云龍正用餉近班，乞與麤官誠靦顏”意思是，這樣的好茶給我這個小官喝，我有點受之有愧。“崇朝一碗坐官局，申旦形清不成宿”，夸贊了密云龍茶品質高，讓晁補之喝后從早到晚都精神。“遣試齊民蟹眼湯，扶起醉頭湔腐腸”，感謝黃庭堅送茶拯救了他被酒摧殘的胃，還不忘做出保證：“但讀離騷可無酒。”

黃庭堅還寫過一首《雙井茶送子瞻》：“人間風日不到處，天上玉堂森寶書。想見東坡舊居士，揮毫百斛瀉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為君喚起黃州夢，獨載扁舟向五湖。”雙井茶，在宋代是排名第一的草茶。黃庭堅將雙井茶送予自己仰慕敬重的蘇軾，并表達了關切之情，婉轉勸蘇軾勿忘被貶黃州的舊事，看淡朝廷的起起落落，不如及早效法范蠡功成身退、泛舟湖上。

收到黃庭堅的雙井茶后，蘇軾很是感動，也回詩一首《魯直以詩饋雙井茶次韻為謝》：“江夏無雙種奇茗，汝陰六一夸新書。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湯雪生璣珠。列仙之儒瘠不腴，只有病渴同相如。明年我欲東南去，畫舫何妨宿太湖。”詩中提到自己的恩師歐陽修正在寫《歸田錄》的新書，其中將雙井茶列為草茶第一，并輕松地表示自己明年就去東南任職，到時就可以逍遙地睡在太湖的畫舫上了。

如果沒有像黃庭堅這樣主動贈茶的好友，宋代文人還可以寫首詩向朋友乞茶。狀元郎張孝祥在寫給好友吳銓（字伯承）的《從吳伯承乞茶》中調侃：“今年的新茶我還沒喝到，是不是因為我的官職不夠高，你不送我喝？”后來，他果真討到了茶，又寫了一首《和伯承送茶韻》。詩中，張孝祥又開玩笑地說：“看在茶是上品茶、詩也是好詩的份上，送茶送晚了也沒什么關系。”從這兩首詩中，能看出兩人關系非常好。不但張孝祥向吳伯承討過茶，吳伯承的一位鄰居張世也經常向他討茶，可見吳伯承也是一位好朋友、好鄰居。

通過這些以詩傳情的有趣故事，我們能感受到宋代文人間的交際和友誼，也能更深刻地體會到茶所蘊含的深切文化精神。

▲ 劉松年《茗園賭市圖》局部

本欄目由本刊與杭州市城市品牌促進會、杭州西溪兩岸文化交流中心共同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