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青
“日出一斗金喲,勝過萬擔糧啊,我們生活在湖上,我們戰斗在湖上。天蒼蒼,水茫茫,石臼湖上是家鄉,家鄉處處起歌聲,唱到東方現朝陽……”
水鄉李巷飄出一陣悠揚的歌聲,穿越歲月的云煙,和抗戰時期的歌聲重疊交融在一起。
李巷一帶,有著“江南小延安”的美譽,曾是抗日的好戰場,新四軍十六旅與游擊隊曾在這個戰場上顯英豪,書寫下屬于他們那一代的傳奇。是的,屬于他們那一代,我們后來者只能仰望。
李巷傳來的歌聲是《石臼漁歌》,歌詞全文是:
“天蒼蒼,水茫茫,
石臼湖上是家鄉。
野鴨滿天飛喲,漁帆列成行。
年年辛苦年年饑,
捉條魚兒飽肚腸。
劃喲劃喲,劃喲劃喲,
日出一斗金喲,
勝過萬擔糧啊,
我們生活在湖上,
我們戰斗在湖上。
天蒼蒼,水茫茫,
石臼湖上是家鄉,
家鄉處處起歌聲,
唱到東方現朝陽。”
這首歌曲寫于1943年,歌詞作者是孫海云,曲作者是涂克。
孫海云當時是新四軍第一師服務團團員,后來曾在一篇文章中回憶《石臼漁歌》的創作過程。他寫道:
1943年3月上旬的一天,我們一師服務團10個青年文藝兵,剛從蘇中渡江南下,正在行軍。天快黑透時,大家到達了溧水縣的一個宿營地。只有一間房子,大家便抱來稻草,打起通鋪,男女同志分開,擠著住下來。那幾天沒有演出任務,大伙兒都覺得這是長期戰爭生活中難得的一次“享受”。一個個把背包解開,躺在草鋪上,伴著那一晃一晃的微弱燭光閑聊起來。
第二天,從老鄉那里打聽到,我們住的村莊,屬于溧水縣新橋區,靠近石臼湖。我老家在蘇北平原,從小喜愛山和水。一吃過中午飯,我便約了幾位同志來到了湖畔。這天,天氣晴朗,風和日麗,只見天水相接,茫茫一片。春風吹拂著湖邊的青草,湖面蕩起了層層波浪,成群的野鴨振翅飛翔,漁帆排列成行。好一幅大自然的美麗圖畫!
石臼湖是勞動人民美麗的家鄉。可是眼下日偽軍和國民黨反動派互相勾結,瘋狂破壞我們的敵后根據地,我們正處在抗日戰爭最艱難的時期。但我堅信,有中國共產黨的正確領導,總有一天,我們會把民族敵人和反動派統統打倒,讓人民過上自由的生活,唱起幸福的歌兒……面對這水天一色、漁帆點點的湖面,想著正處于水深火熱的人民群眾,我不禁觸景生情,便順手撿起一塊貝殼,在沙地上寫下了《石臼漁歌》的歌詞……
孫海云在湖邊即興寫歌的事,傳到了涂克耳朵里。涂克,原名涂世驤,筆名綠笛,是新四軍戰地服務團繪畫組的一位老戰士,擅作畫,善作曲,是新四軍中有名的“秀才”,深受項英喜愛。美國著名記者史沫特萊訪問新四軍,涂克作為陪同,隨項英宴請史沫特萊,展示他的畫作,還演奏了口琴,一時傳為美談。皖南事變爆發前,涂克作為戰地服務團干部,離開云嶺新四軍總部,奉調到安徽繁昌,幸免于厄運。皖南事變后,他到蘇北,在一師政治部負責文藝工作,并隨同部隊一起過江到溧水地區。涂克要孫海云將歌詞默寫出來,拿給他看。一看到歌詞,涂克大喜,高興地朗誦起來,并說:“寫得好,有生活,樂感強!”涂克連夜突擊譜好了曲子,很快,《石臼漁歌》便在新四軍部隊和根據地群眾中傳唱開來。
新中國成立后,涂克轉到地方工作,曾擔任上海市文化局美術處處長、上海國畫院秘書長等職;1963年調廣西任中國美協廣西分會副主席。2012年9月19日在南寧逝世,享年97歲。
而孫海云一直在部隊從事政治工作。1962年晉升為上校,先后榮獲“渡江勝利紀念章”“獨立自由勛章”“勝利功勛榮譽章”以及中央軍委頒發的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和70周年紀念章,離休前任過南京軍區政治部副秘書長。離休后更是發揮余熱,搜集整理新四軍史料100余萬字。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1985年5月,孫海云和王強、卞庸中3位新四軍老同志,聯名給時任江蘇省副省長管文蔚同志寫信,建議建一個蘇中七戰七捷紀念館。
管文蔚同志批示:“這是一個很好的建議,請省委批示。”
“蘇中七戰七捷紀念館”在海安建成后,孫海云深情相牽,又向紀念館捐贈文物,迄今紀念館內珍藏的一件血衣和一塊彈片即為孫海云捐獻。
血衣是孫海云老人在2004年捐贈給“蘇中七戰七捷紀念館”的。血衣的左胸處破了幾個洞,衣服上殘留的血跡至今依然清晰可見。在血衣的旁邊還有一件特殊的館藏——一枚嵌在孫海云心臟旁的彈片。這枚彈片,直徑約2厘米,黑褐色,有著不規整的外形,是孫海云老人去世后,遺體火化時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從他骨灰里揀出來的。
血衣的故事要從70多年前發生在蘇中大地的“七戰七捷”說起。1945年10月下旬,孫海云隨蘇南部隊渡江北撤,被分配到八縱隊七十團(后改為一師三旅九團)一營任教導員。1946年,國共和談破裂,內戰煙云籠罩大地,蔣介石以192個旅、158萬人的總兵力猛撲解放區,叫囂要在3至6個月內消滅共產黨。國共一戰,無可避免。毛澤東接受了粟裕的建議,決定“在蘇中打一仗再西移”。粟裕即率領3萬余人馬以萬丈豪情迎戰全部美械裝備洶涌而來的蔣軍12萬虎狼之師。
1946年7月18日,如南戰斗打響。華中野戰軍第一師主力5個團將國民黨軍第四十九師師部及第二十六旅,全部壓縮于如皋以南20余里之鬼頭街、田肚里地區,一時炮聲轟鳴,槍彈橫飛。激戰中孫海云被一塊彈片擊中胸膛,昏死過去。當他醒來時,已躺在緊臨戰場的后方醫院里,是當地老百姓組成的擔架隊頂著槍林彈雨將他從陣地上抬下來的。但戰時醫療條件簡陋,彈片又緊挨心臟,無法手術,只能將彈片留在體內,這一留就是70年!
2016年12月,95歲高齡的孫海云在彌留之際,突然醒來,他拉著老伴和女兒的手,斷續地叮嚀:我身體里還留著一塊參加“七戰七捷”時嵌進胸膛的彈片,你們一定要將其取出來,把它送回我曾戰斗過的那片熱土,和戰友們葬在一起。老伴和女兒含淚答應,老人這才閉上了眼睛。
2017年7月,孫海云的女兒孫曉云攜胞妹孫曉霞冒著高溫驅車260余公里,將從父親身上取出來的彈片,捐贈給了海安“蘇中七戰七捷紀念館”,了卻了父親的遺愿。
而今,血衣和從老人身上取出的彈片靜靜地躺在展窗里,向人們述說著人民江山的來之不易,而《石臼漁歌》的歌聲卻穿越歷史,在江南水鄉紅色李巷的田陌間歡快地唱響,也在我的心海震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