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減速”后的李冰冰

許曉迪 孟星

李冰冰

演員，1973年生于黑龍江，1997年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本科班。代表作有《天下無賊》《云水謠》《風聲》《神探狄仁杰之通天帝國》等。2022年9月30日，由其主演的電影《平凡英雄》上映。

軟面座椅換成了硬質靠背折疊椅，李冰冰挺直了身子。

腰傷是老毛病了，成為她鏡頭之外的另一面人生。

時間已過晚上7點，采訪車輪戰剛剛開始。在幾架攝影燈的包夾下坐定，燈光再暗一些、取景在腰部以上，她冷靜確認著每一處細節。折疊椅兩邊露出小塊紅色的皮面，她拽拽椅背上的黑色外套，把它們遮好。

這種認真，也一如既往。

時間沉積下一些烙印，也帶來一些變化。2018年的《巨齒鯊》后，李冰冰已離開大銀幕4年。而在多年前，她是一個創造出一年工作327天紀錄的“工作狂”。

在“國慶檔”上映的電影《平凡英雄》中，李冰冰飾演乘務長周燕。一年前的新疆，劇組在狹小的機艙里開工。對李冰冰來說，這是一次難忘的片場體驗，遇見了一個從未詮釋過的角色、一場別樣的光影飛行。

還原一場生命的接力奇跡

《平凡英雄》的故事背后，是一部真實的、由普通人寫就的“英雄大片”。

2021年4月30日凌晨，從新疆和田機場飛往烏魯木齊的最后一個航班——中國南方航空CZ6820正從1號停機位滑行推出，準備起飛。突然，一個斷臂男孩兒被抱著沖進機場航站樓，家人哭喊著：“我們要坐飛機！我們要去烏魯木齊救命！”

一場跨越1400公里、歷時8小時的“生命接力”就此開啟。從航班機組、全體乘客到交警、醫生與普通市民，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為同一個生命爭分奪秒、全力以赴，最終成就了一場奇跡。

事件發生后，中國香港導演陳國輝第一時間關注了新聞。2021年6月，他踏上采風之行，用兩個月重走了這條“生命之路”，采訪了許多親歷者。他們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們不是什么英雄，就是平凡人做平凡事?！?/p>

陳國輝把這句話放在了電影的最后一句對白里。后來他想，片名不如就叫《平凡英雄》?！罢鎸嵉男陆皇悄承┪鞣矫襟w報道的那樣，我想把新疆的大愛拍出來?！?/p>

電影中，從田野間的核桃園到烏魯木齊的手術臺，連接這場冒險的正是“大愛”的涌流。是好心的巴扎攤主，緊急疏散群眾，為斷臂的小麥讓出一條愛的道路；是敬業的交警與指揮中心，幫助哥哥跨越重重路障，與120無縫接駁；是機場的多方協調，讓即將起飛的飛機返回廊橋、二次開門；是留著莫西干頭、不停打游戲的叛逆少年，說服父母退票，把座位讓給小麥和哥哥；是機長果斷申請直飛，改變航線，節省下17分鐘的寶貴時間；是乘組的悉心照料、年輕醫師的果斷救治，以及乘客們合唱《我們的祖國是花園》的歌聲，讓小麥一次次轉危為安；最后，是醫生“最后兩分鐘”的堅持，保住了“孩子的一輩子”。

電影中，李冰冰飾演的乘務長周燕，原型是南航新疆分公司CZ6820航班乘務長趙燕，在飛機上承擔臨時護理的任務。開拍前，李冰冰進行了一個多星期的業務培訓，站姿、坐姿、手勢、二次開門、計數器、廣播間、專業術語、板面操作、專業包扎……力求精準“復刻”每個姿勢與語氣、流程和細節。

李冰冰和趙燕有很多交流。趙燕告訴她，當接過塑料袋，摸著里面軟軟的、冰涼的東西，聽說那是孩子的胳膊時，“整個頭皮都麻了”。為了讓斷肢保持低溫（不能直接放在冰箱），他們要一直往塑料袋里加冰塊。后來冰塊不夠了，就把冰鎮的可樂、礦泉水都放到里面。

“她（趙燕）和我講了當時種種復雜的心情：要穩定后艙乘客的情緒，要照顧好受傷的病人和家屬，作為乘務長，心里再慌亂也不能表現出來。我問她，你當時說了什么？她說，什么都沒說，就是克制?！崩畋貞洝?p>

電影《平凡英雄》中，李冰冰飾演乘務長周燕。

有一場戲，是周燕為小麥處理傷口?！爱敃r給小演員做了半個身子的特效化裝，我第一次看到那副血肉模糊的樣子，真的無法接受。我一下就相信了，沒覺得自己在演戲，每動他一下，身上就不斷地冒汗，手套里也都是汗，跟著孩子一起緊張，內心充滿了巨大的歉意：‘是阿姨讓你更疼了，阿姨對不起你。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那一刻的感覺?！?/p>

包扎完成后，李冰冰走出畫外，淚流滿面。陳國輝叫機器跟了過去，拍攝在劇本之外繼續進行——周燕走到無人處，把簾子一拉，隱忍地捂住嘴，哭得渾身顫抖。

“永遠不相信還有一種力量比自己更強”

電影殺青，登上回家航班的那一刻，李冰冰有點恍惚。

一樣的機艙、一樣的設備、一樣的座椅顏色，一切似乎又回到拍攝現場。她看著乘務員們熟悉的工作方式，“特別想沖過去說：‘我可以和你們一起忙活。但理智告訴我：‘醒醒吧，你不是乘務長了，沖過去就是搗亂了。”

多年前接受采訪，被問及未來打算拍什么電影，李冰冰說，自己對“特別大的片子”興趣不大，就想拍一些“生活中真實發生的、可以打動大家的故事”，并饒有興致地舉例，“我爸我媽的故事就可以”。

這個黑龍江小城里的普通家庭，給了她一生的性格底色。母親年輕時是一位刀馬旦，坐椅子永遠搭著邊兒，隨時準備起來干活；永遠不相信洗衣機，晴天不把被子倒騰出來曬曬，就覺得是一種罪過。“一塵不染，一絲不茍，一輩子不求人”，李冰冰如此形容母親，那種“恨活兒”的勤奮甚至“自虐”，也在她的身體中生發躁動。

數學差，家中還有一個優等生妹妹，如同大部分成績不好的孩子，李冰冰在一種壓抑的環境中長大，走路不自覺地駝著背?！皼]有自信，極度渴望被認可，我就是這樣一種人，直到現在都是?！?/p>

1992年，李冰冰決定報考上海戲劇學院。那一年，她19歲，從雞西師范學校畢業，在哈爾濱市五常小學當音樂老師。時間緊迫，差生有差生的“奇招”。她買了3本成人高考輔導書，一頁一頁地背。一年后，她收到了上戲的錄取通知書。

1997年，李冰冰大學畢業。那正是中國電視劇市場的“黃金時代”。當時，李冰冰接所有的戲都有一個質樸的理由：賺錢，為媽媽看病。她回憶“不被看見”的時候，早晨5點半起床化妝，等到下午3點半，被告知不拍了，沒有理由、沒有解釋。最夸張的一次，要拍日出的鏡頭，凌晨1點半被拉到片場，喂了一夜蚊子后，繼續候場，直到下午6點45分，一個大景別的鏡頭，在她臉上輕輕掃過。

上圖：電視劇《少年包青天》中，李冰冰（右一）飾演凌楚楚。下圖：電影《天下無賊》中，李冰冰飾演“艷賊”小葉。

讓她嶄露頭角的幾部戲，都是古裝劇。拍《少年包青天》時，每天開工，李冰冰就纏著武術指導“偷藝”，因為“拍打戲的時候，特高興，攔都攔不住”。2001年，在北京懷柔拍攝《少年張三豐》時，全組的人都裹著羽絨服，只有李冰冰穿著單薄的紗裙。在3月刺骨的春風里，她淋了7個小時的“雨”——雨是灑水車噴出的水，水是從三渡河里抽上來的。拍完戲很長一段時間，她的脊椎上都要貼一排膏藥。

這種敬業和忘我，帶來了榮譽，也帶來一身傷病，埋伏在她的身體里，不時找上門來。

電影《風聲》中，李冰冰（左二）出演譯電科科長李寧玉，并憑借此片斬獲臺灣電影金馬獎、亞太電影大獎、華語電影傳媒大獎的最佳女主角。

2004年，李冰冰在賀歲片《天下無賊》里飾演“艷賊”小葉?！靶∪~身上有一股勁兒，和我是一樣的，那就是不忿。”多年后，在自傳畫冊中，她如此形容這個角色，“她永遠不相信還有一種力量比自己更強”。

帶著這種“不忿”，李冰冰是唯一一個連續4年入圍金雞、百花電影節，并每年都會來的女演員。2005年，《獨自等待》入圍金雞獎最佳女主角，敗給《我們倆》的金雅琴；2006年，《天下無賊》入圍百花獎最佳女配角，敗給《功夫》的元秋；2007年，《云水謠》入圍金雞獎最佳女主角，敗給《好奇害死貓》的劉嘉玲；2008年，《云水瑤》再次入圍百花獎最佳女主角，李冰冰終于成功。

手捧獎杯，她泣不成聲：“這4年里我一次次失敗，一次次再來。這個獎已經超出了它的意義，讓我更懂得了什么是堅持。這4年，我在走著我自己的奧林匹克之路……”這段獲獎感言，當年打動了很多人。

微小的、平凡的溫暖

一年后，好運再次眷顧。電影《風聲》中，李冰冰出演譯電科科長李寧玉，憑借此片，李冰冰一連斬獲臺灣電影金馬獎、亞太電影大獎、華語電影傳媒大獎的最佳女主角。出道10年，她迎來了人生的一個小高潮。

更具“野心”的探索也在繼續。2011年，中美合拍片《雪花秘扇》上映，在北美宣傳時，李冰冰先后被請上了4檔頂級脫口秀。其中一次錄制時，導演缺席，她一人對抗5位女主持的“毒舌”?！跋衲氵@么忙的女藝人，沒有時間找男朋友，一個人在家做什么？”“學英語啊?！崩畋腴_玩笑地說。臺上臺下，笑聲一片。

這并不是玩笑話。2007年，拍完《功夫之王》后，她就報了個班，每天帶著水杯，在教室里一坐就是7個小時。家里的餐廳門上、臥室床頭上，到處貼著紅紅綠綠的英文單詞小紙條，單詞本寫了一箱子。2012年，李冰冰送走了助理和同事，在美國洛杉磯待了半年，一個人租房子、考駕照、做飯、找學校。

2015年底，李冰冰在澳洲拍戲，嗓子發炎化膿，連續高燒21天后，她決定回國，打了一周抗生素，終于降溫。出院后不到一周，她又回到劇組，工作了一個多月。

也就是從那時，她開始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樣過了，“我虐不起自己了，它真的會報廢”。也開始反省過往的生活：“人生這個話題很大，以前我認為人生只有工作，除了工作，我什么幸福都看不見。”

2018年，《巨齒鯊》上映，繼《生化危機5》《變形金剛4》等后，這是李冰冰參與的第六部好萊塢制作。在某種程度上，它是一個節點。此后4年，一臺始終高速運轉的車，終于減速開始欣賞窗外風光。

“人的一生說長很長，說短也很短。青春一閃即逝，十幾年前的很多事好像就在昨天。這幾年給了我一個更真實的生活體驗，更多的時間是與自己進行對話。認知的提升非常重要，不管是對人生、對世界，還是對于我從事的表演。生活本身就是最夯實的基礎，如果沒有活在當下，沒有真實的感受，怎么去扮演活生生的人呢？”李冰冰笑著說。

“所以停下來，也是對表演的一個反哺？”記者問。

“我覺得也無需把自己說得那么‘高級。沒有新作品，就是沒遇到合適的角色。加上這幾年身體不太好，也稍微任性了一點，享受了一個長假。生活就是這樣，它的無常就是告訴你，一切都不是安排好的，所以沒想太多，也不遺憾?！?/p>

無常的生活里，李冰冰更能感受到每一點微小的、平凡的溫暖。最近一次出差，她在飛機上拿架上的箱子，旁邊一位男士看她有些吃力，就主動幫忙?！拔铱此隁q蠻長的，就說：‘咱倆一起來吧。他堅持：‘你別動，我來。然后利索地幫我拿下來?！?/p>

“那一刻，在我需要幫助時，他就是一位及時給予我幫助的‘平凡英雄。當陌生人對我們伸以援手的時候，我們會感到滿滿的安全感和信任感。我們會相信社會上充滿了善意，相信這個世界是美好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