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舒雅 沐 遠
(1.大理大學東喜瑪拉雅研究院,云南大理 671003;2.滇西北文化生態保護研究中心,云南大理 671003;3.大理大學文學院,云南大理 671003)
《行次西郊作一百韻》是詩人李商隱在唐朝中后期的政治壓迫下的憤懣之作。清人何焯曾在他的著作《義門讀書記》中評說李商隱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韻》,稱其為“詩史”,并認為其可“與少陵《北征》并傳”。李商隱此詩在語言和結構方面自出新意,讀之即有嚴整簡練的意味,卻又不乏自我剖白的真切與細膩。在李義山的詩作中,無疑他的愛情詩最為人所知,語詞秾麗纏綿,情感蘊藉朦朧且哲思頗深,而這篇《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作為一篇敘述抒情詩,卻以質樸的語言,深切直露的情感讓世人紛紛為之驚嘆。作者由“旁觀敘述”到真正“身臨其境”的暢意表達,全詩三個部分遞進式的表達和變化,為世人呈現了一副壯闊卻又悲凄的唐代歷史圖景。
李商隱《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不僅抒發了詩人對現世污濁的摒棄以及對往昔盛唐風光不再的惋惜,在整體篇章結構的安排之上也有頗多技巧。全詩可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詩人簡單介紹自己的寫作背景及緣由,運用起興的手法,從所見之“景”引入所述之“情”與“事”。第二部分,詩人記錄了自己在路途中的所見、所聞,并與以往的鼎盛時期相聯系、對比。第三部分,詩人大力抒情,將自己對當時政治污濁的憤懣與無奈在詩作的最后表現得淋漓盡致。
詩作的第一部分,從“蛇年建午月”到“無衣可迎賓”。詩人首先交代了創作的時間以及緣由,“蛇年建午月”點明時間為開成二年十二月份,“我自梁還秦”半句則是交代了詩人的狀態,“南下大散嶺,北濟渭之濱”說明詩人的具體行程,從梁州回到長安的途中經過了大散嶺、渭河等地。隨后,詩人又運用起興的手法,并沒有對“所詠”之物直接引入,而先是婉轉描繪自己的所見所感,“草木半舒坼,不類冰雪晨。又若夏苦熱,燋卷無芳津?!痹娙私柽@四句,表面上是在描繪言中萬物生長的情況,草木皆已萌發生長,似是脫離了冬季的嚴寒,但筆鋒一轉,借草木引入正題,時令異變,干旱炎熱,草木枯蜷,此處“草木”之比于百姓,詩人運用此四句引入自己真正的所思、所想、所述。自“高田長檞櫪”到“無衣可迎賓”句,展現了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生活境況,氣候極端導致農民有地不可耕,農具紛紛棄之田旁,無糧食供養導致耕牛饑死路旁,“十室無一存”更是深刻描繪了農民生存的艱辛。以上是文章的第一大部分,即作者在返回長安途中的所見所聞。其中有四句詩,格外引人注目,“草木半舒坼,不類冰雪晨。又若夏苦熱,燋卷無芳津?!睂傩毡扔鳛椴菽?,將政局與國家命運的變遷比作節氣的變化,草木的生長從好到壞,也暗示國家局勢也由平和到混亂。
詩的第二部分,是從“始若畏人們”到“此地忌黃昏”?!笆既粑啡藗儯伴T還具陳”兩句過渡,由作者眼前之景的描繪轉到鄉民的訴說,敘述人由詩人自己變成了一位鄉民,敘述人稱由第一人稱變為了第二人稱,敘述視角也從旁觀的角度而漸漸融入,再到第三部分的置身事內。而在這一部分的開頭,“使若畏人們,及門還具陳?!边@處隱晦的一個“畏”字,暗示對政治的批判意圖,是作者設立的一個伏筆。然后“右輔田疇薄,斯民??嘭?。”高度概括了當時人民的處境。
接下來便是從“伊昔稱樂土”到“此地忌黃昏”,敘述了五個時期的內容,從“伊昔稱樂土”到“征入司陶鈞”是開元中期之前百姓安樂、國家太平、吏治清明的局面;而從“況自貞觀后”句到“未知何日旋”指的是自玄宗失政到安史之亂玄宗西逃這段時期;從“誠知開辟久”到“人稀役彌繁”句,指的是藩鎮割據后所導致的涇原兵變;“近年牛醫兒”到“但欲死山間”句是指甘露之變;“節使殺亭吏”到“此地忌黃昏”是指甘露事變之后蕭索凄涼的境況。
其中,五個時期之間對部分內容的描寫形成鮮明的對比,主要在于四個方面:一是在吃食和儲糧方面,所描繪的初唐時期的百姓生活富足,“盈”“爛”“堆”表明初唐時期吏治清明下,平民生活的安定與富足,這與玄宗亂政時期的奢靡生活“奴隸厭肥豚”形成對比;二是將官員的任命升遷、品行等方面作出對比,從貞觀年間“命官多儒臣”到開元年間“奸邪撓經綸”,甚至出現任命混亂無序的現象,“雜牧升平民”將邊將任命至地方官,逐漸替代儒臣的地位;三是在統治者的施政上作出對比,側面通過官員的任命來體現,“列以賢牧伯”等句表現了唐初政治環境的清明以及統治者的賢明,而對唐玄宗的描述,“或出幸臣輩,或由帝戚恩”則對比表現出了統治者對官員的任命方式上“蔭庇”與“恩戚”比例大大增加,而國君這種昏庸無常的行為也必然導致國家動蕩;最后一方面,則是民生的種種表現:吏治、百姓生活等。從初唐的“官清若冰玉”到“衰翁舐童孫”四句,對比“晉公忌此事”四句以及“少壯盡點行”四句,以及后面“破者以族滅,存者尚遷延”“人稀役彌繁”等,突出了開元中期之后戰亂、失政、亂政所導致愈加困苦艱辛的百姓生活。這一部分,除了對玄宗失政、安史之亂、涇原兵變、甘露之變的鋪開描繪,還突出了對比手法的運用,使觀者能更深刻地體會到底層百姓生活的不易。
在第二部分里,不僅有對幾大重要歷史事件的敘述,也有對一些權臣——李林甫、安祿山、鄭注等人的控訴,也是詩人極力批判的對象,這正好對應當時唐王朝藩鎮割據,統治者昏庸無常,宦官當權等重大政治問題,詩人通過對當時權臣的控訴與揭露,進一步表達了對唐朝政治問題的批判與反思。
而全詩的第三部分,應為在詩境中詩人真正的“置身事內”,在經歷了親眼所見及鄉民描述后,作者發出了“冤憤如林焚”的慨嘆,“又聞理與亂,系人不系天”這更是詩人對國家如此現狀所感到悲憤的根源,同時詩人在自己的行為和認知中表露出了他所認為的、造成國民如此境況的最突出原因:統治者的無常?!笆沟渥魃袝?,廝養為將軍”這種反復無常、昏庸無狀的行徑,與初唐之時賢主任用清正廉明的官員的行為形成鮮明的對比,詩人對此是達到了不忍聞聽的程度,此處的敏感性,也與第一部分的“畏人言”相照應,突出了詩人對政治局面及統治者的批判與貶斥。
首先,這三首詩的宗旨都是對統治者昏庸行徑的批判,以及對廣大窮苦百姓的同情,卒章顯志。其次,敘述形式都是對歷史事件鋪開式的描繪,且對情節的把控,詳略得當,并且《行次西郊作一百韻》與《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兩詩中都運用了比喻的修辭手法,例如杜詩中“葵藿傾太陽,物性故莫奪。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四句,詩人以“葵藿”自比,將“螻蟻”比作胸無大志的小人,是對自我的褒揚,也是對這類小人的貶斥。以上是三首詩作的相同之處。而三首詩的不同之處,主要體現在四個方面。
第一,對歷史事件的敘述長短之上,李商隱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中描寫的時間及時間線更為全面,即從初唐到中晚唐時期,敘述了唐王朝的興亡演變。而杜甫的《北征》是描述安史之亂爆發第二年自己探家途中的見聞,《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則重點是對安史之亂前期的描繪,即對唐玄宗驕奢淫逸生活的描寫。故在這一點上,杜甫的《北征》與《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兩詩側重于時間段的描述,而李商隱的詩作明顯在事件的因果發展與時間線上更加流暢全面。
第二,在兩位詩人所表達的情感核心上,偏重不同,李詩更側重語對現狀的猛烈批判與期望,而杜詩更側重于對家國的深沉感懷與哀嘆。三篇詩作中皆是兩位詩人對所見或所聞的描述,三首詩歌均卒章顯志,故從詩歌的結尾部分來判斷,《行次西郊作一百韻》里詩人結尾表現自我強烈的、堅決的反抗與不贊同,矛頭直指君主荒誕的行為,可見更側重于對統治者的批判,以希望其能修政納諫,回歸政治清明的強烈愿望。而《北征》中的結尾是對玄宗造成悲劇,有所美化,對肅宗舉政,有所不言,這樣便構成了全詩回憶——反思——希冀的情感歷程,這是杜甫愛國情懷的高度體現,但此處卻不似李詩的大膽揭露,而是婉轉勸諫,僅提及太宗時政治清明、河清海晏的局面,隱晦地表達出對唐王朝能夠重新興盛的美好期望。在李杜二人詩歌的末尾,更是表現出不同的抒情方式與思想情感,《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將擔憂民生疾苦作為了其情感核心,這也與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相似,結尾部分從自身聯系到窮苦大眾,展現了詩人“大愛無私”的圣人形象。
第三,語言風格特點不同。對于這個問題,僅在李商隱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韻》其中兩句上提出異議,“叩頭出鮮血,滂沱污紫宸?!边@兩句語言風格與全詩并不相符?!缎写挝鹘甲饕话夙崱啡娬Z言樸實無華而韻旨頗深,但唯有這一句運用極度夸張的手法,在讀者的腦海中幻構出一幅極其血腥詭異的場景,叩頭之血染盡整個宮殿,不僅僅有對詩人自我決心的抒發,而且表明詩人的內心情感已經達到了一個極點,而對極點之上所噴涌情感的書寫,這也是我認為較之杜詩,李詩的新穎之處。
第四,在記敘方式上,三首詩歌將所述所講皆圓融貫通,也同樣運用了不同的記敘手法?!缎写挝鹘甲饕话夙崱愤\用了插敘和順敘兩種方式,意在突出唐朝殘酷現狀與以往強盛情景的對比,更能體現作者內心的無奈與憤懣?!蹲跃└胺钕瓤h詠懷五百字》則是按時間順序進行敘寫,呈現了詩人一路上所經、所歷以及所思、所想;而《北征》主要采取了順敘的方式,中間插敘了安史之亂時的場景,結尾追憶了唐太宗的功績,較之李詩多次的時空轉換與對比,更顯杜詩的委婉與深沉。
李商隱《行次西郊作一百韻》是詩人由親歷之景轉為幽憤情思的深沉之作,全詩磅礴大氣而又不失作者細處神思的體現,其中更是表現了詩人李商隱的少年情懷,故以杜甫的《北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兩首詩作為鋪墊,用以過渡體會,詳細論述在此篇言辭懇切、意蘊深沉的詩作之中,詩人李商隱的少年情懷如何體現。
杜甫詩作受儒家思想影響頗深,尤其中晚年的詩作,所反映的內容多為憂國憂民,且多從現實的底層百姓生活取材,抒發的精神深刻而現實,例如“三吏”“三別”。于此論說,類似《北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這樣的詩作,詩人以現實的殘酷出發,描繪對家國境況的哀婉沉思,應與“少年情懷”四字所予人的感受,相去甚遠。但我們從杜甫這兩首詩作的只言片語中去揣測杜甫其人,不難發現,撥開其現實深刻的詩作外衣,對家國矢志不渝的守護與關懷,體現了一顆堅守少年理想的赤子之心,從這方面來看,杜甫的“少年情懷”也是極重的?!蹲跃└胺钕瓤h詠懷五百字》中,“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腸內熱”“浩歌彌激烈”等句中,以及《北征》中“臣甫憤所切,”中“憤”字之用,所突出的不僅僅是對理想的執著,更是歷經滄桑而不減、不滅的熱情,從杜甫的詩作再論及李商隱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韻》最后幾句中,“我愿為此事,君前刨心肝。叩頭出鮮血,磅沱污紫宸,”描寫雖夸張詭異,但其中詩人的堅持與杜甫的兩首詩作中的情感相合,直白大膽、堅守理想,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少年之氣。
唐朝詩人的少年情懷,不僅是如同李白那樣的飄逸自由,極富想象力,還有對理想的堅守及大膽追求,這是屬于唐代眾多詩人窮極一生對理想的謳歌與純潔,他們求仕失敗,并不從此隱于世外,不似阮籍“平生少年時,輕薄好弦歌?!钡姆攀?,也不同于左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的悲憤,若生在三國時期的曹子建因求志不得、郁郁而終,那么這個獨特的時代——唐朝,落舉士子相互邀游,自我調節,“亦官亦隱”中所體現的希冀與堅持,他們不是沒有低谷,而是時刻擁有從低谷中重新站起來的熱情與信心,這是獨屬于唐朝士子的“少年情懷”。
綜上所述,李商隱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不僅是中國歷史上首屈一指長篇詩史型著作,更是李商隱強烈、大膽、直白的一篇“自白書”,其中對政治善惡褒揚批駁感情的直露,是詩人濁世獨立的高尚情操與歷久彌堅的赤子情懷的深刻體現。且本文通過與杜甫《北征》及《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兩篇同類型的著作進行對比,展現了李商隱詩歌中獨特的語言特色與篇章結構,其以較長的歷史背景作為依托,實現了從“旁觀描述”到“置身事內”的視角轉變,其中夸張、比喻、聯想、想象等修辭手法的運用,為讀者呈現了一篇生動而又完整的“史詩”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