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麗娜
近代以來,從中國的視角看全球史進程,中法對話可以分成1840年之前、1840—1979年和1979年之后三個階段。回顧過去300多年的中法對話,有助于我們展望未來中法對話的可能趨勢。
張西平教授曾指出:“明清之際的中西文化交流是人類歷史上少有的較為平等的文化交流。”荷蘭漢學家許理和也認為,這是“中西關系史上一段最令人陶醉的時期:中國與文藝復興之后的歐洲高層知識界的第一次接觸和對話” 。上述論斷適用于1840年之前的中法對話。彼時中法之間的對話是平等的,以詮釋為基礎、互鑒為目的,促成對話的主要力量是法國三大修會的傳教士,即法國耶穌會、巴黎外方傳教會和遣使會。
17世紀末法國成為歐洲強國,法國耶穌會受南懷仁召喚,在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支持下,耶穌會派出白晉、張誠等傳教士以國王數學家的身份赴華從事科學活動,采取文化適應策略;與此同時,巴黎外方傳教會和遣使會肩負福音使命趕赴遠東,深入地方從事皈依工作。然而不論是科學活動還是福音活動,也不論是走上層路線還是走下層路線,學習語言文化、入鄉隨俗都是進行交流與開展對話的必然條件和基礎。因此,法國三大修會均積極介入中國典籍的翻譯與詮釋工作,并進行大量實地考察活動。中法之間的思想文化和政治制度交流活動在這一時期非常活躍。法國傳教士給中國帶來了西方古典哲學和科學技術,也將中華典籍及其蘊含的東方智慧翻譯和介紹到歐洲。
彼時的中法對話雖因技術條件的客觀限制和個人認知的主觀局限而出現不同程度上的混亂,并引發一場長達百年的中國禮儀之爭,但這并不妨礙雙方在爭議中相互借鑒,不斷完善彼此的知識體系,提高認知能力。在中國,一批受西方現代知識影響的知識分子,尤以江南地區士子最為顯著,開始謀求社會革新,崇實黜虛,經世致用。在法國,中華經典和宋明理學給啟蒙運動注入新觀念和新內容,西方人開始書寫人類的百科全書,建構新的知識體系,完成啟蒙工作。此外,傳教士的漢學研究直接推動了法國專業漢學建制,使漢學成為法國的一個現代學科。
鴉片戰爭之后,全球化進程加速,中法對話的內容從文化和經濟領域迅速擴大到政治和軍事領域,既推動了全球化,也成為全球史的主要內容和重要議題。
在此期間,中法對話的角色不再局限于法國傳教士,而是擴大到外交官、軍士、商人、漢學家以及留學生階層,不同角色在不同社會層面發揮作用,后者更是逐步成為對話的主角。換言之,中法對話在前期基礎上推進深入,政府間的對話上升為主要對話形式,交流內容包羅萬象,既有商貿行為和科技交流,也有制度互鑒和思想交鋒。
從中國的角度看,從清政府自覺發起的洋務運動到民國時期的留學救亡運動,中國的駐外人員和外派留學生人數逐步增加,政府和社會內部出現了一個視野相對開闊的改良階層,該階層呼吁政治改良和教育改革,也發出文學改良的先聲,對中國近現代文學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從法國的角度看,法國外交商務、殖民和文化教育等部門協同支持遠東文化活動,派出大量外交官、學者遠赴遠東。法國的遠東文化研究從純粹的思辨逐步過渡到典籍研讀與田野調研相結合的模式。隨著遠東考察活動的增加,文獻質和量的改善,研究水平不斷提高,法國漢學逐步走上巔峰時期,20世紀上半葉出現了諸如伯希和、馬伯樂、葛蘭言、戴密微、謝和耐等具有國際性影響的大漢學家。法國學者的遠東調研、專業漢學翻譯與自由文學翻譯等工作在強化法蘭西文化帝國主義之余,反作用于法國國內的社會改革和教育改革,也間接影響到法國文學面貌的變化。
1964年中法建交,為中法對話打下良好的政治基礎。1978年改革開放之后,法國文學、語言、哲學和心理學等領域的知名學者,先后與我國北京、上海等地的高校建立聯系。我國也恢復外派留學生政策,陸續派出大批年輕學者赴法國學習和交流,展開新一輪有意義的對話。這一時期的中法對話具有明顯的學科色彩,雙方互派的學者均有明確的學科定位,極大地促進了學科交流。
20世紀后期,系列國際重大事件的發生不斷改變國際格局。美國的學術地位上升,美國學術界逐漸引領國際學術潮流,確立區域文化研究范式,倡導量性分析方法和數字人文工具。受此影響,法國的遠東研究在傳統文獻學和語文學研究的基礎上增設區域研究,在質性研究范式中引入量性分析工具,側重于解決現實問題。我國國內處于學科建設制度化和學術范式規范化時期,社會學和人類學引入美式量化分析工具,在文史領域啟動文獻整理和詮釋工作。
受北美倡導全球化運動的刺激,這一時期中法對話呈現出一個明顯特點:雙方學術界的全球意識和海洋意識復蘇,產生了跨文化對話的共同意愿和訴求,均嘗試明確文化身份,參與全球學術競爭。中歐關系在20世紀90年代明顯拉近,樂黛云等先生與歐洲學者一起創辦《跨文化對話》雜志,創刊號卷頭語云:“一批中國和歐洲學者,他們大抵不贊成在‘全球意識’的掩蓋下,實現所謂世界文化的‘相互同化、融合、一體化’,認為這些說法多半只是某種‘中心論’的變種。只有承認并保護文化差異的存在,各個文化體系之間才有可能相互吸取、借鑒,并在相互參照中進一步發現和發展自己。”顯然,此處提及的“全球意識”,是指英語的“globalisation”概念,即美國倡導的“標準化、統一化”經濟全球化范式,如麥當勞和肯德基等快餐行業在全球連鎖經營的模式。而法國學者在接受經濟全球化的同時,提出對“全球化”的不同理解。這在語言上表現為法語引入英語外來語,寫為“la globalisation”,指向經濟全球化,而在人文社科研究領域,法國學者堅持使用法語本土詞匯“la mondialisation”,強調文化差異和文化多元的意義。這一想法與我國跨文化對話學者的“求同存異”學術觀念不謀而合,促進了近三十年來中法之間日益頻密的學術對話和交流。
我國文史學者在積極參與對話之余,也加緊從事文獻調研與整理工作。張西平教授在從事域外漢學再研究時曾提出人類文化交流史是一幅“交錯的文化史”的觀點:“文化的傳播和文化的接受與理解是兩個相連而又有區別的階段,做西方漢學史研究很自然涉及對西方文化史和思想史的研究,一旦從這個角度來看西方思想文化史,那種長期以來西方所形成的‘自我成圣’的文化思想史就顯然有了問題……即便到了19世紀,中國成為了西方的‘他者’后,被定位為‘停滯的帝國’,這同樣是一種思想文化互動的結果。歐洲的歷史不能被單獨敘述,它必須和東方史聯系起來,才能繪出一個真正完整的歐洲思想文化畫卷……同理,要理解19世紀歐洲思想文化對中國的影響,也要立足于文獻的研究與閱讀,僅靠賽義德《東方學》的那套理論是遠遠不夠的。”這一觀點在中外文化關系史研究界基本成為共識。
時至今日,域外藏學、敦煌學、突厥學、蒙古學和詩歌戲曲等主要文獻陸續回歸,域外漢籍的整理成果頗豐,德國概念史和數字人文等新方法也逐步引入,學術面貌更新。更為關鍵的是,國內學術界逐步擺脫過度依賴域外理論來解決學術問題的狀況,在新文獻的基礎上產出了一批兼具中國視角和國際視野的人文成果,提出了新觀點,產生了一定影響力。以文學為例,經過幾代學者努力,《全唐詩》《全宋詞》《全元曲》《全明戲曲》《全清戲曲》等系列文獻成型;專題研究方面出現如中山大學彭玉平教授的《王國維詞學與學緣研究》《況周頤與晚清民國詞學》等標桿性專著。
如前所述,中法之間經過三個時期的磨合,兩個具有悠久歷史且文化特質相似的國家不斷走近。未來的中法對話依然是“迎進來”和“走出去”的問題。歷史經驗告訴我們,學術無國界,學者有國界,任何對話都需立足于民族文化精髓,才能贏得對方的尊重;而最有效的對話是直接對話,面對面的交流可以最大限度地減少誤會、消除誤讀、促成理解、收獲包容。未來在“迎進來”和“走出去”兩個向度之間,“走出去”顯得更為迫切。因此未來面臨的關鍵問題是,面對海量文獻、新的國際局勢以及域外人文社科新思維,我們是否需要在傳統研究及古典范式之外開辟新領域,提出具有時代意義的新問題,用新的思路加以解決、新的敘事方式進行表述,在國際學術大家庭中發揮應有的作用?
概言之,近現代中法之間盡管時有文化沖突和軍事爭端,但對話依然是主旋律,中法關系不斷向前推進,雙方的理解不斷深入。未來我國人文學術界需要面對國際新形勢,勇敢走出去,與有共同學術志趣和良好愿望的法國學者加強合作,勇于承擔責任,在共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指導下,堅持求同存異的原則,凝練新主題、運用新科技,組織有代表性的文獻,講好中華民族積極向上的故事,表達共同促進人類文明發展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