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家祺
青島大學美術學院 山東 青島 266071
火的發現與利用將人類從最初漫長的黑夜中“拯救”出來。火可以加熱食物、幫助人們獲取溫暖,但更為重要的是,帶給人類在夜間的光明。燈的出現,是古代人類對火加以利用這一重要進步的體現。春秋戰國時期,《楚辭》中“華鐙錯些”即是早期人類對燈的描寫。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先進的技術被古人創造出來,青銅冶煉技術的純熟與燃料特性的研究令古人在燈文化上創造出許多輝煌。而建立在商周輝煌的青銅器時代基礎上的漢代銅燈,是在中國燈文化的歷史長河中熠熠生輝的寶珠。
漢代作為我國封建體制這一形式的成熟期,由于大一統局面的形成以及中央集權的逐步加強,形成了穩定的政治環境,這使漢代社會在經濟、文化等方面都得到了迅速的發展。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漢代的能工巧匠們開始關注起了日用器具的創新和發展[1]。漢代藝術在繼承了南方的楚文化和北方的秦文化與其他民族地區的藝術文化的同時,為魏晉藝術風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礎[2]。反映在漢代的器具設計上能看到四個顯著的特征:一是探尋本質、古樸稚拙的單純之美,二是氣韻靈動、流暢傳神的線條裝飾,三是密中有疏、疏中含密的緊湊布局,四是浪漫奇幻、飄逸神秘的楚文化影響。
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在漢朝確立了儒學獨尊的地位。儒家學派的創始人孔子,作為著名的教育家、思想家,為我國古典美學觀念的奠基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文”與“質”是他的美學觀念里極其重要的兩個概念范疇。在造物時,對“文質彬彬”的詮釋就是要求本質與外在的有機統一,不追求過分的裝飾,以達到還原本質、古拙質樸的單純美感。
漢代藝術崇尚的質樸風格還與老莊的道家思想有關。老子提出的“天人合一”思想中指出,在不背離自然規律的狀態下達成自己的目的是一切審美和藝術活動所需要的。同樣是道家代表人物的莊子,在《漢書·藝文志》中提出了諸多重要的造物思想。“以天合天”“忘適之適”從造物的設計觀和功用觀上,以哲學的角度表達了莊子對使用自然材料元素與追求器物本質的美學思想[3]。老子和莊子的思想主張在造物上,深刻影響著漢代匠人對藝術本質的追求。在這樣的創作中,漢代藝術所呈現出的極簡又恢弘的造型形象使整體漢代藝術都充斥著獨有的張力與活潑[4]。
放眼我國的藝術設計史,在造型的語言和手法中,線條可以說是討論度最高的之一。巫鴻先生在《三盤山出土車飾與西漢美術中的“祥瑞”圖像[5]—禮儀中的美術》一文中描述漢代紋飾的特點提到,“漢代紋飾則以流動性為特征,紋飾中的所有事物—包括山、云、動物等—一起匯成了一個持續流變的循環系統[6]”,漢代的創作者善于將藝術的本質精神和客觀物象完美地結合起來,以表達基于漢代思想文化下的作品內涵。以河北博物館館藏的西漢錯金云紋青銅博山爐(圖1)為例,可以看到其對線條的使用貫穿整個燈身。熏爐的圈足滿布錯金卷云紋,座把上透雕做成的三龍裝飾紋樣流暢靈動,爐身和爐蓋體現出線與型的融合,塑造出山巒錯落生機盎然的生動景象。其中對不同類型線條的合理使用,與線條變化豐富且輕重緩急、濃淡干濕的靈活塑造,充分展現出了漢代藝術作品形神具備、氣韻靈動的特征。

圖1 西漢錯金博山爐(圖片
由于《周易》對漢代藝術的影響頗深,漢代裝飾藝術在“天人合一”的思想境界里,受到“天人相通”“陰陽五行”的影響,蘊含著諸多思想內涵,而這些都表現在其豐富飽滿的構圖之上。在漢代的器物設計中,外觀上飽滿的裝飾紋樣被分布得井井有條。為達到密中有疏疏中有密的緊湊布局,各種裝飾造型在漢代藝術家根據陰陽五行思想的安排下常常作出夸張變形的處理。有比人物還要大的魚,有比耳杯還小的人,有不同于正常人的過分彎曲的下腰,有比腿還長的手臂。各種有趣的裝飾圖案拋去稚拙的外觀在漢代匠人們的布局下,顯得古樸而頗具氣勢,散發著漢代藝術的魅力[7]。
楚文化指的是由先秦時期的楚國人所創造的不同于中原文化的物質的和精神的文化總和。在西漢開國皇帝劉邦的起義隊伍中,大部分的人都源于楚地。雖然漢代開國制度上是“承秦制”,但在其文學思想、藝術設計上,都留有大量楚文化的影子。由于統一的局面,漢代藝術中楚文化的襲承已遠遠超出原楚國邊界,形成浸潤楚文化的“漢楚文化”。
楚人向往自由,具有豐富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放浪形骸,無拘無束。這些都導致他們在面對生活時敢于反抗、擁有強烈的浪漫主義精神。在楚人崇巫奉神的影響下,一個又一個美麗自由的靈魂被創造出來,如屈原的《山鬼》,如《楚辭》中的《湘夫人》,這些形象美麗而富于情感,令人感動。這些在漢代藝術中都有所體現。《漢書·郊祀志》中就有記載,漢成帝時期由國家派人祠祀的廟宇就有683所之多,若加上民間的神廟則將更多[8]。在這樣的一脈相承之下,楚文化里浪漫的神、人、獸,楚人對現實和幻境浪漫處理的奇幻景象都在漢代藝術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9]。
燈作為生活必需品之一,在漢代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進。據考古發現,戰國已有銅燈,到了秦漢便廣為流行[10]。至漢代,燈的使用更加普及,其形狀、種類、質地都比秦代豐富,在更注重實用性和技術性的同時,燈具的設計也進入了新的階段。漢燈的形式品類主要有筒燈、行燈、吊燈、盤燈與虹管燈,燈的主體部分仍為動物、人物塑像居多。作為青銅器日用品的銅燈,就這樣在百姓的生活中流行開來。
作為漢代審美的重要表現形式之一的色彩,在漢代器物設計的運用中主要以典雅富麗、鮮艷明快、豐富協調的特點呈現[11]。漢代銅燈的色彩主要受制于青銅器制品的原材料。題材豐富、形式繁多、刻畫細膩、各具特點的漢代銅燈的原料是含銅、錫、鉛的合金,又名“金”或“吉金”,未銹蝕時呈金屬的金色光澤。據《漢代三枝俑銅燈的鑒賞與復制》一文記錄,鑄造青銅燈的合金配置比例大致為70%至80%的紅銅,25%的錫,剩下的都為鉛[12]。合金銹蝕后的銅銹呈青綠色,所以得名青銅器。
如今由于漢代銅燈精美的藝術造型外觀,人們經常把漢代銅燈作為精湛古樸又典雅的工藝美術品進行欣賞,而忘記了銅燈作為生活中實用工具的屬性。作為漢朝人民的生活用具之一,漢代銅燈雖然大小不同、造型各異,但其結構是具有一致性的。受制于技術的發展和對前朝銅燈形制的繼承,漢代銅燈的結構主要由三部分組成,分別是燈座、燈身和燈盤。銅燈屬于火具,其制作材料是耐火的青銅。從銅燈的正常使用來看,因燃料燃燒會產生大量的熱量,而金屬的導熱性又較好,所以不能讓燈產熱的主體部分直接接觸地面或者桌幾。如此燈座的放置作用就顯得非常重要。高而長的燈座典雅、莊嚴,短而拙的燈座古樸、可愛。燈身,燃料和燈捻都放置在其中。燈身的實際功能一般是為了平衡燈的整體重心,而它承載更多的則是造型作用。燈罩的出現相對較晚,為了防止燈內火苗的撲出導致的火災以及燃燒時產生大量煙塵導致的呼吸問題,作為改良的銅燈再設計,燈罩部分的出現,充分體現了古人的智慧和中華民族解決問題的能力是匠人精神的充分體現。
漢代銅燈的造型失去了漢代以前商周時期青銅禮器的神秘和莊嚴,產生了許多素面厚胎的形式。漢代青銅器的造型主體一般為動物或者人物雕塑,不同的造型關聯著不同的使用方式與使用場景。如燈體為牛形的“牛燈”,“牛燈”以兩角沿背向上彎曲形成虹管,向下的碗狀燈罩吸收燈煙的設計展現出設計者的巧思。“行燈”,是行走時用于照明的燈具,燈盤附有長柄,以便手持,下有三足,便于放置。“吊燈”,燈體配有鏈條,可以懸掛,近似于現代的吊燈。以人物雕塑為銅燈主體,如長信宮燈(圖2)。長信宮燈出土于河北滿城西漢墓,屬于虹管燈,其造型為宮女跪坐雙手執燈狀,燈盤、燈罩可拆卸清洗,屏板可以開合,以調整燈光高度和方向。從燈的尺寸來看,設計者使此燈適應了日常實用的多種需求。銅燈造型的多變與趣味性體現出了漢楚文化中的崇巫奉神與對神、人、獸三者在夢境和現實中的浪漫處理。而其造型動態的把控與設計元素的選擇則充分體現出了漢代藝術的古樸稚拙。

圖2 長信宮燈(圖片來源:河北省博物館官網)
漢代銅燈設計的時代性,主要反映在漢代的造物思想和漢代青銅工藝發展的背景中。
春秋戰國時期諸侯群雄爭霸,禮崩樂壞。當時,北方出現了以中原禮樂文化為背景的北方文化;在南方,出現了以楚國為代表,信巫重祀的南方文化。西漢早期全面復興弘揚楚文化,最終在楚文化與南北地域文化的碰撞融合中形成了漢文化。神秘、浪漫奔放的楚文化深深地影響了漢代的銅燈制作,對中華文化的形成與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以日照市博物館陳列的海曲漢墓中的龜座鳳形銅燈為例(圖3),神龜作為底座,睜圓雙眼仰首向前,形象憨態可掬;銅燈的燈身則是站立在龜背部一只鳳鳥,鳳鳥作展翅狀伸長脖頸優雅端麗,而在它頭頂的是喇叭形的燈盤。受到楚文化浸潤的漢代造物思想,讓楚人對藝術夢幻的處理方式在這盞小燈中展現得淋漓盡致。而龜背上紋樣的刻畫與鳳鳥的形象塑造都體現出了漢代藝術中對線條的處理與五行思想在造物設計布局上的影響。

圖3 龜座鳳行燈(圖片來源:日照市博物館)
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從此確立了儒學獨尊的地位。孔子認為,孝與悌是仁的根本,而且他的孝道觀念里還包含著對死者的孝,這與孟子的觀點一致,即厚葬之風。這些思想在漢代墓葬造型各異的銅燈中均有體現,如來自甘肅武威雷臺東漢墓的兩件漢代多盞樹形燈。樹形燈造型精美,樹頂置有圓盤,中為扁環,上為仙人騎鹿透雕飾片,整體造型與搖錢樹有多有相似。《漢書》中所說的“金枝秀華”即指多枝樹燈。這樣的繁復精巧的樹形燈設計清晰的反映出漢代的厚葬之風的影響。
漢代青銅制品的工藝背景對漢代銅燈主要影響是在形式外觀的裝飾上。秦漢冶銅業的生產規模很大,但與商周時期的重要地位相比,已明顯減弱,這是因為鐵器、漆器、瓷器等器物工藝的不斷發展創新。盡管如此,青銅制品在秦漢時期也仍有生產,不過它已經完全轉型為日用器具,器物的設計特點也開始變得輕便、精巧和實用,甚至出現了許多沒有裝飾的素面厚胎。這些青銅制品仍表現出漢代獨特的時代特點與風格。如漢代三足銅燈,便于手持,屬于行燈的一種,裝飾簡單,就是典型代表之一。由于其他工藝的快速發展與青銅制品使用途徑的改變,銅燈由過去的華貴繁縟轉變為更加簡潔的形式。從針對王公貴胄的奢華形制逐漸轉變為形式和功能和諧統一的精巧式樣[13]。
除了在裝飾上,青銅工藝技術的提升和普及對漢代銅燈的影響還表現在其色彩的符號特性上。商周時期受到奴隸制的影響,青銅工匠創作的自主性受到壓迫,這個時期的青銅制品普遍厚重華麗、莊嚴肅穆充滿神秘、威懾的色彩。雖然青銅器具制作原材料本身具有的色彩特性對器物最后審美外觀的影響較大,但由于漢代青銅制品從過去的禮器逐漸轉向生活用品,所以在配比和工藝上的改變使漢代銅燈的色彩和之前的朝代相比略有差別,最終呈現出簡樸、典雅之美[14]。
基于漢朝時代背景下的漢代銅燈,在實用性和美觀性的平衡設計上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漢代的歷史文化背景,決定了漢代銅燈設計的歷史局限性和對之前文化的繼承和發展關系。漢代銅燈在形式外觀上,受到楚文化、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等影響,在追求自然質樸的原始風貌的同時浪漫奔放又靈巧精致。銅燈形制紛呈,繁花似錦,形態多變,正是由于漢朝的造物觀念,這些趣味橫生的造型設計也都沒有脫離其最為重要的實用性,反而表現出精彩的漢代藝術在尋常生活中的級級滲透。而漢代的青銅工藝水平,也是造出精湛器物的關鍵所在。逐步被漆器、瓷器取代的銅器,雖然在工藝的發展創新上已完全超越前期,但大部分擺脫了只為王公貴胄祭祀和象征財富的使用,進入百姓的日常生活用具之中。在漢代匠人的創新實踐中,使漢代銅燈充滿了科學性和實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