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存越
(南京審計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1815)
縣級市是我國中小城市和小城鎮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城市規模相對較小,人口集中,社區鄰里關系更為密切。社區語言的使用狀況已成為反映縣級市日常語言生活的一面鏡子。江蘇蘇南地區縣級市的城鎮化建設水平一直位居全國前列。在發展過程中,新興城鎮人口結構不斷調整,農民轉變為市民,人口輸出轉向人口輸入,外來務工人員比例增加,各種語言接觸頻繁。當地人口的日常語言使用已悄然發生變化,并且具有一定的典型性。
為了解變化中的人們日常語言使用狀況,本次調查選取城鎮化建設成果顯著的蘇南老牌縣級市張家港的楊舍鎮、江陰的澄江街道和溧陽的溧城鎮,具體范圍是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居住社區和商業社區。2021年的11月至12月,我們采用局外觀察法,調查了張家港264人、江陰239人、溧陽194人的社區語言使用情況。
張家港、江陰、溧陽社區中,人們日常使用的語言主要是當地方言和普通話,少數情況下會混合使用當地方言與普通話,交際中沒有使用其他方言或外語的情況。具體數據如表1所示:

表1 三市社區日常語言使用基本狀況統計
從表1可以看出,在張家港和江陰這兩個區域,普通話在社區日常交際中的比例均達到了一半,優勢地位相對明顯;而當地方言在交際中的使用比例不到半數,地域優勢不太明顯。此外,兩市社區中分別有10.22%和0.83%的被觀察者,混合使用當地方言與普通話進行交際。在溧陽,盡管當地方言依然是社區交際的主要語言,但是優勢地位不算突出,使用人數比例為54.64%,比使用普通話的比例略高一點。可見,普通話推廣的效果在這三個縣級市非常顯著,已成為人們日常社區交際經常使用的語言之一。
Hudson認為,在同一社會背景下,女性比男性更傾向于使用有威望的語言[1]。普通話作為國家通用語言,其權威性要高于地域方言。不過,在張家港、江陰、溧陽的社區交際中,人們對語言的選擇與使用并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性別差異(p值>0.05)。從具體數值上看,張家港、江陰和溧陽社區中,女性使用普通話的比例反而略低于男性,并未表現出明顯的傾向去使用更具威望的普通話。這說明,在張家港、江陰和溧陽的日常生活中,女性的社會地位較高,并不需要通過權威語言的使用來凸顯自己的地位。具體數據如表2所示:

表2 社區語言使用的性別差異統計
因為是局外觀察,所以本次調查把被觀察到的說話人及其說話對象的年齡,按照目測的結果分為四類: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由于不滿足方差齊性假設,因此,我們對相關數據進行了秩和檢驗。結果發現,張家港、江陰、溧陽社區中,不同年齡段的人群在語言使用上都存在顯著差異,不僅說話人自身的年齡會影響其語言的使用(p值<0.05),而且說話對象的年齡也會影響到說話人的語言選擇(p值<0.05)。
調查發現,被觀察者年齡越大,越傾向使用當地方言進行社區交際,即方言使用傾向為:老年>中年>青年>少年;被觀察者年齡越小,越傾向使用普通話進行社區交際,即普通話使用傾向為: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三個縣級市社區的語言使用在這一點上表現出一致性。我們還發現,少年、青年群體和中年、老年群體在社區語言使用上有一個較為明顯的年齡段分界,前兩者的語言使用習慣接近,以普通話為主;后兩者的語言使用習慣接近,以當地方言為主。具體如圖1、圖2所示:
在三個縣級市社區中,混用當地方言和普通話的人群比例都比較低,主要是集中于中年和青年群體。具體如圖3所示:
從具體年齡段來看,三個縣級市社區的語言使用具有如下特點:首先,少年群體在社區中都以普通話為主,沒有混用當地方言與普通話的情況,特別是張家港少年群體,使用普通話的人數比例非常突出。其次,在青年群體的社區語言使用中,使用當地方言的人數比例比少年群體有所增加,其中,溧陽青年群體使用當地方言的比例是三個縣級市中最高的,為40.38%;不過,普通話仍然承擔了青年社區交際的主要職責;同時,還有極少數青年混合使用普通話與當地方言。再次,中年群體中使用普通話進行社區交際的比例大幅下降,半數以上中年人的社區交際語言是當地方言;比例最高的仍然是溧陽社區,說方言的中年人數比例超過四分之三;同時,也有一些中年人混合使用當地方言與普通話。最后,社區中絕大部分的老年群體使用當地方言進行日常交際,三個縣級市的人數比例區間為79.17%至96.15%;只有少數老人能夠混合使用當地方言與普通話進行交際。具體數據如表3所示:

表3 不同年齡說話人的社區語言使用差異統計
我們從各年齡段人群使用語言時的選擇情況注意到,三個縣級市中有兩個的老年群體出現了混用當地方言和普通話的情況,這說明傳統印象中作為地域方言“主力軍”的老年群體的語言使用習慣也在發生改變。而三個縣級市社區中少年群體混用兩種語言比例均為0%的極值現象,也讓我們對他們未來習得當地方言的能力產生一絲疑問。
根據我們的調查,在社區交際中,說話對象所處的年齡段對說話人的語言使用是有顯著影響的,相關漸進顯著性值分別是:張家港0.001,江陰0.000,溧陽0.006。當說話對象的年齡越小,說話人越傾向使用通用的普通話作為社區交際語言;當說話對象的年齡越大,說話人則越傾向使用當地方言作為社區交際語言。這也與不同年齡說話人自身的語言使用傾向相一致。具體數據如表4所示:

表4 說話人對社區不同年齡說話對象的語言使用傾向統計

少年1 7.69%11 76.92%2 15.39%14 100%青年31 30.90%56 56.74%12 12.36%99 100%中年56 44.30%59 46.93%12 8.77%127 100%老年16 68.18%7 27.27%1 4.55%24 100%張家港少年3 9.09%30 90.91%0 0.00%33 100%青年36 39.13%56 60.87%0 0.00%92 100%中年40 63.49%22 34.92%1 1.59%63 100%老年37 72.55%13 25.49%1 1.96%51 100%江 陰少年3 23.08%10 76.92%0 0.00%13 100%青年54 48.21%52 46.43%6 5.36%112 100%中年31 65.96%14 29.79%2 4.25%47 100%老年18 81.82%4 18.18%0 0.00%22 100%溧 陽
居住社區和商業社區在城鎮發展中承擔著不同的社會功能。調查顯示,張家港、江陰、溧陽的社區語言使用呈現出具體的空間差異,當地方言和普通話分別承擔了不同社區的語言交際職責。具體數據如表5所示:

表5 社區語言使用的空間差異統計
首先是居住社區。居住社區的人群大多是街坊鄰里,彼此之間的熟悉程度比商業社區人群要高,人際關系更為緊密,社會網絡密度(density)也更高一些。因此,人們對居住社區內部已有的語言使用模式有更強的維護能力。同時,在居住社區里,由于人與人之間的平等意識較強,因此,語言使用中會盡量保持本社區的語言特色[2]。從調查數據來看,當地方言承擔了張家港、江陰、溧陽三個縣級市居住社區語言交際的主要職責。其中,江陰的使用人數比例最高,為55.56%;其次是溧陽,為53.23%;張家港最低,但也接近50%。普通話在三個縣級市居住社區的使用比例接近。數據對比發現,帶有濃厚鄉土氣息的“方言”盡管依然算是社區交際的主要語言,但是優勢并不明顯。
其次是商業社區。在商業社區,人們的社會網絡密度并沒有像居住社區那樣突出。作為語言的活力層,通用性是該社區語言使用的主要特點[3]。調查數據也顯示,作為國家通用語的普通話,是張家港、江陰商業社區的主要交際語言,體現了普通話在城鎮公共交易空間中的交際優勢。而在溧陽商業社區中,雖然使用普通話的人數比例略低于當地方言,但是我們也注意到,同時還有5.30%的人群混合使用著普通話與方言。這說明該社區的語言使用狀況正處在逐漸變化之中。
綜上所述,在張家港、江陰社區,當地方言與普通話各司其職,分別承擔著居住社區、商業社區中的主要交際職責,通常所認為的地域方言作為語言工具拉近鄰里鄉親關系的優勢,在兩個縣級市的社區生活中并不明顯,其發展呈現式微趨勢;在溧陽社區,盡管當地方言占據交際的主導地位,但是使用的比例并不算很高,并且方言與普通話混合使用的人數比例是三個縣級市中最高的,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溧陽當地方言使用式微的趨向。
通過對張家港、江陰、溧陽三個縣級市的社區調查,可以發現,在迅速發展的城鎮化建設中,無論是商業社區還是居住社區,普通話與地域方言的使用人數比例差距正逐漸縮小。也就是說,普通話的通用性在增強,地域方言的社會功能在減弱。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現象,主要是來自兩個方面的影響。
第一,城鎮化發展所帶來的人口多元化接觸背景,對居民原有的語言使用習慣造成了一定影響。人口的流動使得交際雙方的語言背景不再是單一的地方語言,人們為保證交際的順利完成而采用了主動妥協的語言策略——使用權威的通用語。由此帶來的結果就是人口流動得越頻繁,地域方言使用的人數及空間縮小得越快。根據三個縣級市的2019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在張家港[4]、江陰[5]兩市常住人口中,約有四分之一為固定的非戶籍外來人口;溧陽雖然是人口輸出型縣級市,但該市作為一個頗有名氣的旅游城市,在新冠肺炎疫情爆發之前,年接待外來旅游人數高達2000多萬人次[6],交際背景更為復雜。具體數據如表6所示:

表6 三市2019年人口數量及旅游接待人數統計
第二,縣級市土著人群身份的變化,使得他們對地域方言的忠誠度發生了改變。在城鎮化發展過程中,縣級市的土著人群面對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其身份從農轉非的解構—重構問題。城市社會學家Wirth指出,城市性除了人口規模、密度外,其本質是在于居民和群體生活的異質性[7]。異質性與城市發展的多元化、城市居民的包容度密切相關。一般情況下,城市越大,異質性就越強。就語言使用來看,普通話作為我國的通用語言,毋庸置疑,它是最能體現人們交際行為中的語言包容性的,而地域方言體現的則是地方性與排他性。縣級市土著人群縮小地域方言的使用比率、提升普通話的使用比率,這樣的選擇可以看作是他們在農民身份解構后,建構并維護自己“城市人”身份的一種方式,是從語言的角度來彰顯自己“見多識廣”城市人的身份標簽。
結合以上現象,就縣級市日常語言生活,我們提出以下兩點建議:
第一,關注縣級市社區語言生態建設與方言代際傳承問題。一般認為,街坊鄰里、鄉村集市等是地域方言的保護層。通過語言交流來獲得在家庭和社區中的身份認同,是兒童習得第一語言的主要動機。從社區層面出發,維護地域方言的交際功能,一方面,可以為具有語言活力的青少年人群提供習得方言的語言環境、增強他們第一語言的習得動機,從而緩解目前方言傳承斷崖式下跌這一普遍性問題;另一方面,還可以為保持地域方言活力提供必要的使用平臺,提升人們日常語言使用中的方言認同感和鄉土情懷,從而構建平衡的縣級市語言生態與健康和諧的多語生活。
第二,關注語言使用與縣級市土著人群身份構建問題。縣級市在城鎮化發展道路上起著連接城鄉的重要作用[8]。周明朗曾指出,講話人必須要能從個人語碼庫中選擇與其身份相匹配的語碼,否則,其語言身份就不能成立[9]。而作為連接城鄉的橋梁,縣級市在城鎮化進程中所表現出來的土著人群語言使用問題則較為復雜:在城鎮化建設起始期,獲得“新”城市身份的原農村居住人群,同時面對著舊身份解構、新身份建構的雙重壓力;在城鎮化建設發展期,逐漸習慣城市身份的人們,又面對著新身份的維護與再建構問題。社會語言學研究表明,語言有建構社會新意義的作用。在縣級市城鎮化的復雜進程中,語言使用的變異、變化對當地人們社會身份的建構作用、對當地社會轉型的建構意義等,都是值得我們深入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