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宇欣
(山西人民出版社有限責任公司,山西 太原 030000)
作為文化鏈的一部分,非物質文化遺產 (以下簡稱“非遺”)是民族個性、民族文化“活”的體現。隨著政府、學界對非遺保護的呼聲漸高、力度漸深,非遺保護已然超越了“申遺熱”的淺顯階段,進入重申報、更重保護的“非遺后時代”。在對非遺出版物進行研究學習時發現,目前非遺出版存在以下問題:體裁上,以檔案記錄類和學術研究類出版物居多,個案展示類相對較少,普及力度有待加強;題材上,多選編國家級、省市級知名度較高的“精英”非遺,基層、普通非遺較少見;內容上,多集中于呈現非遺技藝及其歷史脈絡,對非遺傳承人的個人生平關注較少,缺乏縱深挖掘;成效上,多止于完成出版實物,對健全非遺文化保護體系、推動非遺文化創新性發展的作用不顯著。
鑒于以上問題,尋找一種傳承性強、適用面廣、內容豐富、易于傳播的非遺出版方式勢在必行。而基層非遺傳承人口述史對保護、傳承非遺文化具有天然優勢,將其作為新的非遺出版方式不失為一種有效嘗試,對非遺保護與傳承具有重要意義。
非遺傳承人口述史,即通過訪談傳承人,把儲存在傳承人頭腦中活態的、無形的記憶信息轉化成靜態的、有形的出版物,從而使非遺文化得以保存和流傳。一方面,無論是訪談過程中的文字、錄音、視頻等原始資料,還是梳理后的研究報告,均可彌補基于學術研究初衷的文獻資料以精英為研究對象和受眾的不足,豐富非遺個案資料,使非遺畫像更立體、傳承手段更多元;另一方面,打破了非遺出版多聚焦于非遺技藝本身的局限,補充了非遺傳承人這一核心元素,拓寬了非遺保護的內涵。
傳承人是非遺保護的主體,現行的針對性保護辦法主要有立法保護、傳承人認證和資金扶持、非遺項目交流與培訓等。在非遺口述史的編寫中,專業人士通過對傳承人進行訪談,引導其訴說生平經歷、技藝傳承、個人體悟等,能夠了解到他們的困境和憂慮,體悟他們的成就和堅守,無形中拉近與傳承人的距離,建立非遺傳承的紐帶。相比嚴肅的法律條文和學術研究,訪談更易打動人心,讓傳承人感受到人文關懷,充分調動其傳承非遺文化的自覺性和積極性。
隨著大量非遺生態的日趨脆弱和非遺傳承人的不斷減少,非遺保護越發迫在眉睫。相對于政府主導、學界操盤的高端學術研究陣容,口述史出版大大節省了時間、人力、物力和財力,即便是其中最繁雜的訪談過程,亦只需紙筆、錄音筆、攝錄設備等,而且這些設備攜帶便捷,受自然因素影響較小,實施起來比較容易,可大幅提高非遺搶救效率,尤其適合各類資源短缺的基層非遺保護。
無論采取何種形式,保護非遺的初心都是更好地傳承非遺。不同于嚴肅的學術、檔案、精英傳記,口述史出版物具有天然的民間親和力,它記錄的多是普通人的生平,且語言通俗親切,閱讀門檻低,可以很好地消解普通大眾對非遺的距離感,激活非遺文化的活力。此外,非遺口述史出版物往往具有圖像、視頻,圖文并茂,更可增強閱讀沉浸感,提升閱讀體驗。
古往今來,精英文化與民間文化多有疏離,而出版界主流文化多集中于精英文化。非遺口述史給予傳承人話語權,便于政府傾聽群眾聲音、了解民間生活,以更微觀的視角闡釋了基層文化。個人發展困惑、生計焦慮、社會認知苦惱等問題借助非遺口述史作品表現出來,看似是無關的家長里短,卻是民間文化生態不可割裂的內容,它們為傳統文化、民間社會的轉型提供了珍貴的檔案資料及豐厚的精神滋養,搭建起政府與民間良性互動的信息平臺,有利于調動民間力量參與當代社會發展。
基層非遺口述史出版固然有諸多優勢,卻也存在許多困難,涉及訪談、編寫、出版、宣傳等各個環節。筆者以 《霍州三弦書》為例,梳理困境如下:
內容是出版物的靈魂,口述史出版涉及訪談、記錄、整理、編寫等多個環節,并受傳承人生理、心理和主客觀環境等諸多因素影響,內容可靠性極易產生偏差,如何看待與規避這些偏差是一大挑戰。
1.原始文本偏差。原始文本即受訪者 (傳承人)口中的歷史事實,它的客觀性是出版價值的基礎。但是,這一史料本身的主觀性極強。一方面,受人類記憶規律所限,經長年累月遺失、混淆后的記憶對真實歷史的忠誠度大幅降低;另一方面,傳承人也可能出于各種特殊心理對一些事實避重就輕。例如,霍州三弦書傳承人在提起失明經歷、唱本內容時就侃侃而談,出現多處重復,而在談及非遺現狀及從藝師承時又沉默寡言,甚至出現姓名、時間、地點混淆。
2.口述史料偏差。口述史料是指由采訪者采錄整理的歷史事實,它的客觀性是出版價值的核心。有些訪談者由于思想重視不夠、前期準備不足、業務技能不熟,常出現提問雜亂、內容膚淺、記錄錯漏等情況。當遇到不善言辭或狀態不佳的傳承人,采訪人如果不能以專業素養引導化解,采訪效果就會大打折扣。例如,傳承人李某的母親患有心臟病,他不太歡迎上門采訪。因此,在訪談中因擔心母親病情導致過于緊張,致使訪談陷入一問一答的機械狀態,最終草草收場。還有訪談者缺乏對當地方言、民俗的了解及相關非遺文化的學術積淀,在訪談中就會出現聽不懂的現象,甚至提不出有針對性及深入性的好問題,導致訪談變為浪費雙方時間的泛泛而論。
3.口述歷史偏差。口述歷史即由受訪者、采訪者、研究者、出版者共同構成的歷史事實,它的客觀性是出版價值的體現。在采訪者采錄、整理完傳承人的口述資料后,一般會由相關研究者進行分析研究、梳理挖掘,最終形成文本,交由出版社出版。在這一流程中,任何細小環節的疏漏都會造成出版內容的偏差,而在各環節的處理與銜接上,這種疏漏和偏差又是不可避免的。例如,傳承人記憶偏差,采錄人采錄誤差,作者對口述資料的求證、取舍,編輯對作品的刪減、加工,等等。尤其是在對史料進行求證加工時,一些作者或編輯過度追求客觀性,對傳承人的主觀感受或記憶處理不當,反而抹殺了口述史料的豐富性及對其他學科的價值 (如人類學、社會學、民俗學、新聞傳播學、心理學等)。
即使各方克服多重困難,共同做出高質量的非遺口述史出版物,但是否有相應受眾樂于買單亦是一個問題。隨著社會的發展,非遺文化的受眾群體也開始分化,部分傳統技藝、民俗等受到推崇,但大量傳統戲劇、曲藝等非遺生存依托的原生態環境已不復存在,忠實受眾日臻減少,而這一群體中的出版物受眾更是少之又少。霍州三弦書是清末興盛于霍州地區,以三弦為主要樂器的民間說唱藝術形式,最早被當地用于敬天酬神環節,后發展為政策宣傳的主力,如今,其傳承人的生活難以為繼,受眾群體也不斷發生著變化。傳承人朱某在談及此話題時,無奈地說連女兒都不喜歡他說書,還說:“爸,你看你這跟個要飯的一樣,不好,不高雅”。
針對此問題,不少地區進行了非遺進校園的嘗試,一方面,將非遺內容寫進教材教輔;另一方面,邀請非遺傳承人進校園口傳心授、言傳身教,極大地激發了學生對非遺的興趣,但也受到客觀因素制約:傳承人多是年事已高或精力有限,難以勝任;一些曲藝類傳承人不懂樂譜旋律相關知識,很難準確無誤地教授給學生;每次面授的人數受到場地等因素的限制。
非遺出版的最終目標是非遺保護與傳承,而現有口述史出版物,即便有“準”受眾,但在助力非遺保護、傳承方面,尚不樂觀。
首先,受非遺本身所在地域限制。比如,霍州三弦書的傳播范圍就僅限于霍州當地,因為該技藝主要是說書唱書,同時輔以三弦伴奏,而其唱詞中含有大量地方方言,這在無形中就把聽不懂霍州方言的人群拒之門外,聽不懂、學不會,了解尚且難以入手,保護傳承自然更無從談起。而像京劇、華陰老腔等,其中所包含的方言較易理解,受眾范圍也相應較大。
其次,受傳承人自身影響力限制。基層傳承人群體中,老年人占絕大多數,他們的生活大多簡單閉塞,不善于創新傳播途徑對非遺文化進行宣傳。互聯網憑借即時、便捷、互動等特點,已成為當下重要的宣傳陣地,但很多老一輩傳承人卻不會使用互聯網,更遑論利用網絡吸引受眾注意力了。霍州三弦書現有的四名傳承人中,有三名都是盲人,依靠傳承人自身來提升非遺的影響力效果甚微,不免令人擔憂。
最后,受出版物自身特點限制。隨著5G技術的發展和出版大IP的縱深,很多利用VR、AR技術的出版物如雨后春筍般涌出,其中不乏故宮非遺這樣的業內翹楚,而大多數出版物卻只停留在紙質出版這一階段,這些資料體例雜亂、內容淺顯,對培養傳承人的幫助作用不大。例如,在 《霍州三弦書》的記錄中,就存在唱詞、譜調、情緒是否準確等諸多疑問,出版者即便是參考了諸多音頻、視頻資料,在相關專家缺位的情況下,也只能停留在記錄保護階段,難以深層挖掘、研究,遠遠達不到讓受眾完整準確地領略、學習技藝要旨的層次。
為引導各地各級單位更專業地采訪和錄制傳承人口述資料,打好口述史出版的基礎,我國相繼發布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搶救性記錄工作規范 (試行稿)》、《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搶救性記錄工程操作指南》(試行本)等行業規范,具體深入地講述了非遺搶救記錄的目的、內容、記錄方法、成果形式等,為增強可操作性與規范性,甚至細化到攝錄設備、訪談問題設計、訪談技巧、訪談流程。以訪談問題為例,在第一部分“傳承實踐經歷與人生經歷”有關“學藝經歷”條目下,就設有“學藝經歷過哪些階段”“有什么難忘的記憶”“是否有特定的口訣和技巧”“從什么東西開始學起”“有無對其他人保密的獨門絕活”等13條可供參考的話術,而第一部分類似這樣的條目有17條,如此細致入微的文件,既可為一線采錄人員提供切實指導,又便于主管部門驗收成果、把控質量。建議主管部門事先組織相關人員深入學習研究非遺項目相關背景、當地方言民俗、采訪的情緒與狀態引導技巧,掌握操作流程與方法,為提升采錄流暢性、針對性、價值性做好準備。
根據艾賓浩斯對人類大腦遺忘規律的研究,人們對某一事物的認識,20分鐘后保留58.2%的記憶,1小時候后只剩44.2%的記憶,1天后僅有33.7%的記憶。而非遺口述史出版建立在對傳承人采訪的基礎上,傳承人的人生經歷、從業經歷、師徒傳承等均通過個人回憶完成,外加傳承人心理作用的影響,史料欠缺客觀性,可靠性不高,這就要求出版人能夠辯證客觀地看待這些史料。首先,對所有訪談素材在采錄環節均應真實記錄、完整保存,不能因對真實性產生懷疑便隱晦或略去;其次,可通過采訪其家人、師徒、鄰居等見證人或相關專家,研究書信、家譜、札記、報紙、紀念冊等形成輔助佐證資料;最后,在編寫、出版環節,要慎重修正“所謂”史實錯誤,必要時可采取注釋說明,因為史實的真實性多是從歷史學角度考量的,希望傳承人可以吐露真言。而其他學科對客觀性的考量卻未必如此,比如,人類學就更看重傳承人的肢體語言、儀態表情、語音語調等“生命語境”和“副語言”;民俗學更關注講述場景、講述氛圍等“話語環境”,對口述內容的真偽并不深究,在他們看來,這種不真實的“虛構”正是其價值所在。因此,在非遺口述史的編寫出版中要避免囿于單學科視閾的客觀性,放眼于更寬闊的跨學科研究背景,以免失之偏頗。
據2020年民生智庫發布的 《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發展現狀調研報告》顯示,在區縣級非遺項目中,61歲以上的傳承人仍占比較高,找到合適的接班人迫在眉睫;約60%的非遺項目在選定傳承人時會采取社會傳承的方式。此外,為更好地傳承非遺,響應國家“非遺+”跨領域融合,出現了“非遺+校園”“非遺+文創”“非遺+扶貧”等多種形式,其中“非遺+校園”以51.96%的占比居于首位。傳承非遺若能寫入教材,從年輕一代做起是很好的設想,但對于傳統戲劇、曲藝等日漸式微的非遺,如果不能培養有傳承能力的精準受眾,可能會形成出版空忙、傳承無果的偽繁榮。筆者愚見,對類似霍州三弦書的說唱結合的曲藝類口述史,可嘗試有針對性地與音樂院校 (或音樂團體)合作,首先,他們有更高的音樂素養,能夠更準確地學習,效率也更高,更易找到傳承“種子選手”;其次,可借助他們的專業錄音制譜資源,深入整理說唱文本,方便他人學習;最后,可充分利用其教學資源,傳承人可直接對接培訓講師,再由講師以音頻、視頻等形式教授給學生,這樣既可節省人力、物力,又避免了場地限制。
近年來,順應互聯網傳播的社交化、移動化、互動化、視頻化趨勢,非遺出版也出現了直觀性、體驗感更強的數字讀物或紙數結合的讀物,然而,很多出版物只關注內容的精耕細作,卻忽視了宣傳推廣,終將精品束之高閣。事實上,對日漸豐富的數字平臺,可以從多重維度善加利用:首先,可以在紙質書的基礎上,利用二維碼技術插入音頻、視頻、AR互動等元素,滿足讀者的多元閱讀訴求;其次,借助出版社的既有電商渠道,加強圖書曝光率、購買率,激發文化界對非遺傳承的興趣;最后,可在政府的支持下,深度整合口述史訪談音頻、視頻資料,豐富充實各層級非遺數據庫,為學術界研究非遺傳承提供便利。此外,還可與相關主管部門合作,組織專業宣傳團隊,培訓、輔助傳承人利用微信朋友圈、微博、直播、短視頻等自媒體,以大眾喜聞樂見的方式宣傳推廣非遺,提升非遺知名度和傳播度,讓非遺真正走進大眾視野。
非遺保護刻不容緩,非遺出版任重道遠。出版人深知優質內容是硬核,精準定位是關鍵,價值實現是目標,亦應深度利用自身優勢研究、整合相關資源,探索切實有效的方法,優化非遺出版、推進非遺傳承,為弘揚優秀傳統文化、振興當代文化建設貢獻應有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