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奈特副文本理論下的意識形態傳遞研究
——以毛澤東詩詞英譯本《回響》為例

◎庹曉

“翻譯本身一直是意識形態交匯之地”，而翻譯作品中的副文本則充斥著各翻譯參與者（translation agents）的意識形態。法國敘事學理論家杰拉德·熱奈特（Gérard Genette）在其經典著作《副文本：闡釋的門檻》（Paratexts：Thresholds of interpretation）中，將副文本視為一道門檻，這道門檻給廣大讀者兩個選擇，“要么跨過門檻走進文本，要么回頭轉身”。封面、標題、出版說明、注釋等都影響著讀者對正文的期待和解讀。

盡管熱奈特探討的主要是文學作品的副文本，他的思路啟發了許多翻譯研究者逐漸發現翻譯作品中副文本的重要性以及引導讀者解讀文本的重要作用。國內關于翻譯副文本研究的一個主要方向便是通過副文本探析譯者行為，其中包括本質為意識形態操縱的形象塑造，即探索“副文本對某一特定源語文化作家或者更概括地說，對源語文化在目標語文化中形象的影響”。但這類關于副文本意識形態操縱功能的研究多聚焦政治文本，因為政治文本蘊含的意識形態和權力關系相比其他類型文本尤其是文學作品更為顯著、更易發掘。

本研究以毛澤東詩詞英譯本《回響》為案例，研究翻譯文學作品中副文本的意識形態傳遞作用。此譯本的譯者為華裔翻譯家林同端，由香港出版社三聯書店出版于1980年。《回響》與大多數其他毛澤東詩詞英譯本不同，無論是封面設計，還是內容排版，都沒有刻意強調甚至是有意隱藏了毛澤東無產階級領袖、中國人民領袖的耀眼身份。《回響》在香港出版，目標讀者雖然是生活在或來往于香港的懂英語的讀者，包括西方讀者，卻完全沒有在書中向很可能不太熟悉作者毛澤東的西方讀者介紹他，盡管譯作中介紹作者是常態。

因此本文以《回響》這個刻意隱藏作者政治身份的文學作品譯本為例，分析文學作品譯本這種意識形態和權力關系最不顯著的文本類型，探究讀者和學者特別容易忽視的副文本中潛移默化、悄無聲息地加諸給讀者的翻譯參與者的意識形態。

一、熱奈特的副文本理論

熱奈特在其影響深遠的專著《副文本：闡釋的門檻》中全面地研究了各種類型的副文本，并定義了包括“副文本”在內的多個術語。他提出的關鍵概念和研究方法被各個學術領域的學者沿用。熱奈特將副文本分為用于吸引讀者眼球的顯性副文本和隱性副文本。盡管副文本從屬于正文，但起著多重作用。正如法國著名的自傳研究專家菲力浦·勒熱納（Philippe Lejeune）所言，副文本雖是“出版物的邊緣部分，實際上卻控制著讀者對文本的整體解讀。”

熱奈特研究副文本的方法是探討影響副文本傳遞信息的多個特點，這些特點可分為五大類——空間性、時間性、實質性、實用性、功能性。研究副文本的空間性特點就是研究副文本出現的位置，分為文內和文外。研究時間性特點則是研究副文本何時出現的，某些情況下還研究何時消失的。實質性特點在于副文本是文本類的還是圖符等其他類的。實用性特點關于交流的情境，也就是發出者和接收者的本質。最后，研究副文本的功能性特征需要對副文本的功能做細致分析，也是副文本研究的主要方式。

熱奈特的副文本理論聚焦過去文學和翻譯研究中一直被忽略的與文本相關的輔助內容和信息。副文本是研究翻譯史、譯者的翻譯思想與主張、翻譯方法、翻譯目的等內容的重要輔助材料。副文本概念的提出不僅為研究譯本標題、封面、前言、出版說明等提供了研究術語，也為翻譯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和研究方法。熱奈特提出的副文本理論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廣泛的應用前景。

二、熱奈特的副文本理論下《回響》中的意識形態

下面逐一分析《回響》副文本中的封面、出版說明與前言、譯者對注釋的解釋、注釋，探究隱藏在其中的翻譯參與者的意識形態。

《回響》的封面由標題、副標題、一幅國畫、背景共同構成。背景是純天藍色，與其他側重毛澤東政治理論或政治生涯的書籍截然不同，這些書籍的背景多為紅色。國畫為國畫大師程十發專為《回響》所作，題為《翱翔》，描繪了一只破曉時盤旋的雄鷹，讓人聯想起如初生朝陽般國力日漸雄厚的中國和象征著力量、勇猛的雄鷹般敢于追求光明和自由的勇敢志士毛澤東。無數其他關于毛澤東的書籍封面一般為毛澤東相片，而《回響》卻是朝陽下的雄鷹，這揭示了出版商隱藏毛澤東政治家和國家領袖身份的意圖，卻以雄鷹的意象隱晦地表示毛澤東睿智、勇敢的偉人形象。

在《回響》的出版說明中出版商對比其他毛澤東詩詞英譯本說明了此譯本的優勢：選譯毛澤東詩詞數量比以往的譯本更多；注釋為譯者精心準備；包含作者自己的評論。出版說明還引用了譯者自己對翻譯毛澤東詩詞策略之談。譯者的翻譯策略與翻譯局限也在前言中提到，譯者林同端談道：“詩歌的翻譯無一例外無法達到適度翻譯”。出版說明和前言還解釋了廣大毛澤東詩詞評論家和譯者中的爭議之處和誤解，但除了談及毛澤東的詩詞之外，對其政治身份并未提及只言片語。

譯者對注釋的解釋介紹了注釋的類型，解釋了提供注釋的原因。譯者解釋道：“有兩種注釋。一是作者的評論，二是譯者提供的文字注解和歷史背景介紹，有助于讀者理解詩詞。注釋越少越好，以便給讀者更多想象的空間”。筆者在深入探究每篇詩詞譯文后面的注釋之后卻發現并非像譯者所說的那樣，每個注釋都是有助于讀者理解詩詞的，有的注釋別有他用。

《回響》選譯的毛澤東詩詞可分為兩類，一類與政治事件有關，如第四首《蔣桂戰爭》；另一類則是作者寫景、抒情之作。本文以毛澤東五首寫景、抒情詩詞譯文后的注釋為例，解密譯者隱藏在副文本中的意識形態。

例一：毛澤東詩詞《沁園春·長沙》的譯文之后譯者注解道：“千百年來長沙以其重要的政治戰略地位和楚國詩人屈原奠定的濃厚文化底蘊而著名。”這一介紹地名的注釋其實并不有助于讀者對詩詞的欣賞，卻聯系了毛澤東政治家、詩人的身份。而對“誰主沉浮？”譯者注解道：“關于這一詞句的內涵有很多猜想。詩人心想的應該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到底誰能領導中國，這也是當時許多共產黨人熱議的一個重要問題。”可見譯者這一見解也是猜想，卻樹立了毛澤東時時刻刻關心人類命運的革命家形象。

例二：第二首詞《菩薩蠻·黃鶴樓》的譯文之后，譯者提供了這樣的注釋來介紹當時的時代背景：“此詞寫于大革命失敗之后1927年春天的夜晚，展示了詩人繼續斗爭的預感和決心。8月7日召開了中共緊急會議，會議決定開展武裝斗爭。這標志著中國革命進入新時期——發起農村革命。”這一注釋將會議的決定與作者的決心并置在一起，意圖讓讀者認為這兩者有直接因果關系，進一步塑造了毛澤東高瞻遠矚、深謀遠慮的政治領袖形象。

例三：《采桑子·重陽》的譯文后譯者注釋評價：“重陽是傳統詩詞主題……此詞營造了清冽壯美的氛圍，展現了一個敢于斗爭、在斗爭中看見無限前景的革命人士手中的力量。”譯者這樣的評價與她“注釋越少越好”的言論南轅北轍。譯者實則通過副文本邀請讀者在心中描繪毛澤東百折不撓、越挫越勇的無產階級革命家形象。

例四：《浪淘沙·北戴河》的譯文之后譯者作注介紹了北戴河：“1954年2月，中國共產黨在此召開了黨的七屆四中全會，中國絕對有理由為其成就感到驕傲：土地改革完成，清除了封建經濟的根基；提出了探索中國社會主義建設道路的基本方針。”如果譯者的作注原則是“注釋越少越好”的話，為何要特意作注把黨的會議與國家的成就聯系在一起，又為何提出與詩詞內容聯系甚微的國家成就？此處譯者刻意贊頌毛澤東領導下黨的成就。

三、結語

翻譯從來不會存在于真空地帶。正如安德魯·切斯特曼（Andrew Chesterman）和珍妮·威廉姆斯（Jenny Williams）所言，翻譯一直都是“意識形態操縱的有力工具”。翻譯副文本雖然從屬于翻譯文本，但絕不是意識形態的真空地帶。翻譯副文本或多或少地強化翻譯參與者刻進譯文的意識形態。本文以毛澤東詩詞英譯本《回響》為個案，借助熱奈特的副文本研究方法為理論框架，解密文學作品譯本中各種類型的副文本潛藏的翻譯參與者的意識形態和意圖。文學譯作中各翻譯參與者的意識形態雖不如政治文本等其他類型的文本那樣昭然若揭，但仍然有跡可循。通過全面深入分析《回響》的封面、出版說明、注釋等多種類型的副文本，可以得出結論：《回響》的翻譯參與者表面上強調他們僅聚焦毛澤東詩詞的詩學、美學價值和毛澤東的詩人身份，實際上卻通過多番努力構建他思想博大精深、胸懷坦坦蕩蕩、領導才能高超、文韜武略兼備、心系人民群眾、終身艱苦奮斗的偉人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