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敏
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一劇中安東尼奧憂郁的原因一直是學者們關注的焦點。中外的學者對此有不同的解讀。凱瑟琳·貝爾西(Catherine Belsey)認為安東尼奧那原因不明的憂郁是源于“無望的同性愛欲”(Belsey 49)。持類似觀點的還有西摩·克萊因伯格(Kleinberg 113)、阿倫·辛菲爾德(Sinfield 53 67)等。西方學者傾向于從心理學及同性戀的視角來解讀安東尼奧的憂郁的根源。當然,也有西方學者對上述解讀提出了質疑,認為將安東尼奧的憂郁歸因于主體(無意識地)拒絕(同性)欲望對象,沒有充分考量該劇(人物)所面臨的倫理和政治困境。因此,對該劇人物的欲望的闡釋,需先理解劇中人物均面臨的兩難的倫理與政治抉擇(Turner 418)。
德魯(Daniel Drew)梳理了對安東尼奧的憂郁的一系列相互矛盾的解讀:因失去他者而引起的憂郁癥(Drew 207);由主體(無意識)拒絕(同性戀)對象構成的普遍哀悼(207);憂郁癥為主體提供了認知真理的途徑(210);對海外貿易風險的擔憂引起的憂郁(210);憂郁癥的表面善良和幸福掩蓋了恥感、內疚感和病態,使其能積極攻擊他人(212);令人憂心的憂郁情緒表達和“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如此難過”的公開聲明不過是抑郁癥患者累積文化資本,以獲得如圣人或天才般特權地位的工具(214)。德魯認為上述闡釋仍然不夠全面。他從憂郁癥向受虐癥轉化的角度,闡釋了安東尼奧憂郁的源頭與他令人訝異、難以解釋的想要在審判時受難的欲望之間的聯系(218—234)。他認為“接受一磅肉的割取體現的不只是安東尼奧的自虐,也體現了他對周圍的政治(環境)和倫理的服從”(209)。
中國學者更多從社會、經濟環境的角度來闡釋安東尼奧憂郁的根源。吳興華認為安東尼奧的憂郁是整個生活環境的產物。在威尼斯城表面繁華的背后,潛藏著復雜的新舊矛盾、宗教沖突和經濟勢力的對立,尤其是商業資本與借貸資本之間相克相生的矛盾關系。李志斌認為使安東尼奧陷入憂郁之深淵的是暗影重重的社會大環境——安東尼奧具有的崇高、優美、真誠、純樸、無私等理想人格被周圍臉帶笑容的奸徒、心如鐵石的對手所包圍(李志斌113)。劉立輝指出,安東尼奧憂愁背后的深層次原因是作為基督徒,安東尼奧不認同夏洛克的高利貸行為,認為有悖于基督教經濟學倫理標準,且有悖于海外貿易時代的大環境(劉立輝127—128)。肖豐認為安東尼奧的憂郁源于他對自身倫理身份認識的曖昧與模糊:“安東尼奧以商人身份存在于威尼斯的現實生活中,精神和靈魂卻總是追索已經逝去的封建貴族式價值觀念和道德規范[……]時時處于精神訴求難以滿足的撕裂式生存狀態,一種痛苦的焦慮灼燒之中。”(肖豐46)華有杰認為安東尼奧憂郁的經濟根源在于安東尼奧的海外貿易的海盜屬性,導致其在威尼斯城邦的經濟地位和倫理地位不相匹配(華有杰384)。
西方學者深感單純從心理分析視角討論安東尼奧憂郁的根源的不足,并嘗試從心理分析出發,聯系倫理與政治環境解讀安東尼奧的憂郁,然而卻忽略了經濟環境對人物的心理影響。事實上,莎士比亞研究越來越關注經濟對社會關系的影響與支配,特別是新經濟批評或經濟 文學批評領域的眾多學者。如格拉夫(Peter Grav)就指出,《威尼斯商人》等作品表達了莎士比亞的擔憂:“鮑西婭認為經濟已成為人類意識的基石”(Grav 99);《一報還一報》則呈現了“市場思維下冷酷無情的交換模式”(126)帶來的可怕后果。正如霍克斯(David Hawks)所述:
莎士比亞和他的同時代人意識到了前所未有的從古希臘時期對美學價值的追求轉向前資本主義時期對貨幣價值的追求,并見證了傳統的本體論上認為無法商品化的三類事物的商品化:土地、勞動和金錢。[……]“土地”的商品化意味著外部環境的商品化,即客觀世界本身。而“勞動”的商品化指向的是包括人的生命本身以及主觀活動的商品化。(Hawks,14)
客體的主體化和主體的客體化是同一進程的兩個方面,它顛覆了人類對世界的理解,對人類社會的未來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段強烈變化的時期恰好與莎士比亞的一生同步,他的戲劇富有洞察力地反映了這一時期經濟認知結構的改變而導致的社會和心理的改變(179—180)。
陳開舉在《貨幣哲學》一書的導讀中指出,“自卡西爾起,文化哲學重點關注由符號表征和建構的社會生活[……](西美爾)從具體文化社會現象即貨幣入手,展開對社會、文化、個人與群體心理的分析[……]”(陳開舉12—13)。本文的分析正是從貨幣、信用、借貸等文化社會現象入手,展開對個人與群體心理的分析。《威尼斯商人》是莎士比亞作品中商業氣氛最濃郁的一部劇。因此,除了結合倫理與政治環境探討人物的心理動因外,結合經濟認知闡釋人物心理更是不可或缺。國內學者對此已有積極的探索,但主要是從高利貸、海外貿易等視角出發。西美爾認為貨幣在社會經濟事務中產生了宏觀效應,更重要的是引發了社會文化主導精神觀念的轉變和對個體心理氣質的影響(陳戎女2—3)。因此,本文秉持視域融合之理念,依托《貨幣哲學》關于金錢、信用的實質的討論,從貨幣、信用、借貸等文化社會現象入手,揭示經濟結構的變化對人物的心理影響。通過分析莎士比亞所處的前資本主義時期金錢、信用與借貸的實質及變遷,并聯系身體、情感、種族等問題,探討劇中主要人物的心理特點及沖突實質,以期更深入地理解該劇的人物、主題與作者的創作意圖——莎士比亞通過安東尼奧的憂郁所表達出的隱憂,同時,進一步拓展了經濟文學批評理論(焦敏25—33)的批評實踐。
借貸問題一直都是人類生活的主旋律。“大多數社會中,借貸與信用都普遍存在,因此借貸與信用也普遍存在于歐洲各個歷史時期。”(qtd.in Muldrew 95)塔薩(Thomas Tusser)在1573年就寫道:“誰活著要是不被借錢,那就一定會要找人借錢;不然買賣就是空中樓閣。”(Tusser 22)由此窺之,莎士比亞所處的前資本主義時期的借貸非常普遍。莎士比亞戲劇中關于借貸的話題頻繁出現。《哈姆雷特》的第一幕中,當年輕的雷歐提斯動身前往法國,他的父親波洛涅斯給了兒子非常實用的關于借貸的建議:“不要向人告貸/也不要借錢給人/因為債款放了出去,往往不但丟了本錢,而且還失去了朋友;/向人告貸的結果,容易養成因循懶惰的習慣。”(《莎士比亞全集》(五)300)這里體現了放貸管理的困難,以及借貸導致友誼和收入的崩潰。《羅密歐和朱麗葉》一劇中,勞倫斯神父責備羅密歐自殺的企圖,指出自殺的人“他的美貌、愛、智慧都將蒙羞,他就像高利貸者一樣,擁有頗多/卻沒有將其用于正途”(Shakespeare 1027)。莎士比亞戲劇中借貸這一概念的反復出現反映了借貸在當時的普遍性及對借貸帶來的問題的思考。
《威》劇的劇情圍繞安東尼奧代表巴薩尼奧向夏洛克進行借貸展開。安東尼奧對夏洛克的鄙視源于夏洛克借錢予人卻又收取利息,而他“從不講利息”:“夏洛克,我跟別人互通有無,/借進借出,利息不收不付。”(《威尼斯商人》23)這與《圣經·詩篇》中的陳述頗為相似:“他不放債取利。”(,Psalm 15.5)而夏洛克則引用《圣經》中雅各為舅父拉班牧羊時直接取利來反駁:“只要不偷不搶,天理也愛賺錢。”(《威尼斯商人》24)。由此,利息之爭上升到了種族與宗教的層面。在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英國的基督徒被禁止從事放貸,但猶太人卻被允許放貸。(Hassel Jr.373)不讓猶太人放貸,意味著讓他們失去生計。而安東尼奧的進一步反駁則道出了他反對取利的核心:
安東尼奧[……]你提起這一件事,
是不是要證明取利息是一件好事?還是說
金子銀子就是你的公羊母羊?
夏洛克 這我倒不能說;我只是叫它像母羊生小羊一樣
地快快生利息[……](《莎士比亞全集》(二)19)
安東尼奧認為錢生錢與公母羊繁殖有著本質上的不同:“哪有朋友之間通融幾個錢,也想靠它生出錢崽子成串?”(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25)安東尼奧對錢生錢的不滿折射的也是莎士比亞對錢生錢的隱憂。筆者認為,莎士比亞的隱憂是在潛意識層面,雖然擔心,卻無法確切表達,只能讓安東尼奧陷入無可名狀的憂郁中,而從西美爾的貨幣哲學的角度卻能讓我們窺見錢生錢帶來的社會與心理效應:
從來還沒有任何對象能象貨幣一樣,如此暢通無阻、毫無保留地發展成為一種絕對的心理上的價值,一種控制我們實踐意識,牽動我們全部現實注意力的終極目的。這種對貨幣最大限度的追求必然要發展到這樣一種程度——貨幣擔負起了作為純粹手段的特質。這意味著貨幣可支配對象的范圍在持續增加,事物也在越來越毫無防范地臣服于貨幣的力量,而貨幣自身也越來越缺少個性;但與此同時,貨幣在與事物的關系中卻變得越來越力量強大。(Simmel 232)
正如西美爾所述,貨幣已經成為一種絕對性的心理價值,一種控制我們實踐意識、牽動我們全部注意力的終極目的。貨幣本質的內在極性表現為貨幣是一種絕對的手段,因此在心理上成為一種絕對目的:“貨幣從絕對的手段向絕對目的的轉換是現代貨幣經濟深度化的邏輯產物,西美爾認為,經濟活動導致了人們心理認知和心理依附的重心偏移,貨幣替代其他的價值上升為生活追求的最終目標。”(陳戎女8)貨幣引發的手段與目的倒置的文化轉型現象深入現代人的精神領域。“方式凌駕于目的的過度增長,在外部生活凌駕于我們靈魂生命的力量中,找到了它的頂點。最終,人的精神中最內在、最隱秘的領域也被貨幣這種‘絕對目的’導致的物化和客觀化占領了。”(陳戎女8—9)這一切都加深了社會本已存在的世俗化傾向。金錢不僅成為物質 經濟世界的流通者和統轄者,它還成為精神世界的流通物,占據了精神世界的地盤。貨幣成了現代社會的宗教。(陳戎女9)馬克思在1844年的《經濟學和哲學》的手稿中,也描述了金錢對金錢擁有者的心理異化作用:“貨幣權力的范圍即是我的權力范圍。金錢的特性即是金錢擁有者的特性和權力的本質。”(Marx,137)
《威》劇以安東尼奧的憂郁開啟帷幕。可是他為何憂郁?安東尼奧的擔心,切合威尼斯當時的情境:信仰、尊嚴、信用都要被置于貨幣的審視之下。縱觀全劇,莎士比亞并未再回歸到安東尼奧的憂郁。安東尼奧的憂郁,折射的是莎士比亞對金錢的矛盾認知:“莎士比亞的作品表現了其對金錢的認知從充滿矛盾,到越來越焦慮,到最后對金錢對生命、愛情、藝術和人類靈魂的破壞性影響感到絕望。”(Hawks,272)然而,安東尼奧的隱憂,超越了莎士比亞的認知,難以名狀,讓安東尼奧陷入不知所措的憂郁中。西美爾則將這一心理與情感的感受與“由倫理、道德支撐的傳統道義社會向現代功能性社會的轉型”聯系起來,與現代性聯系起來:“齊美爾從貨幣的影響及其所帶來的文化后果來分析貨幣這一不可或缺的經濟符號,并成功地將原來是經濟符號的貨幣轉化成為一種現代性的表征符號。”(陳開舉13)
除了追問金錢是否可以被允許自我繁殖外,另一個被拷問的經濟問題是信用的本質是什么。信用(Credit)在16世紀后期主要被定義為“信任”(trust)。尼古拉斯·格里馬爾德(Crimalde)在1556年翻譯西塞羅(Cicero)的《論義務》()時,將“信任”譯為“信用”,格里馬爾德用信用這個詞所表達的是一種社區、鄰里的信任:個體履行承諾和債務才能獲得社區的尊重,這種信用與個體的聲譽利益攸關。(Atkins xlvi)今天,“信用”一詞有兩種基本的用法。一種是指個體的聲譽,是對個體品性或其聲望可信度的評估。霍布斯(Thomas Hobbes)在《利維坦》(1651年)中指出:“個體的價值(value),或價值(worth),是除了價格外的所有其他的東西:也就是說,價值不可能是絕對的,因為要與賦予他的權力相匹配:個體的價值取決于他人的要求和評價。[……]我們彼此價值的體現,就是通常所說的榮譽和恥辱。”(Hobbes 59)“信用”的另一種用法源于人類經濟行為的功利主義經濟模式,在這種模式中,動機被簡化為對事物、利潤和財產的可量化的欲望。(Muldrew 3)
在安東尼奧看來,信用的本質是個體的聲譽、人格以及個體間的情感紐帶。巴薩尼奧為向美麗的富家女鮑西亞求婚而向安東尼奧告貸時體現的就是類似的信用觀。他自喻為希臘神話《金羊毛》中的伊阿宋(Jason),既機智英勇,且魅力無邊。“安東尼奧啊!只要我有相當的財力,/可以和他們中間無論哪一個人匹敵,/那么我覺得我有充分的把握,一定會達到愿望的。”(《莎士比亞全集》(二)11)巴薩尼奧提供的除了他認為勝算頗大的一個還款計劃外,還以他個人的人格與魅力作為信用擔保。而安東尼奧則說:“只要您的想法跟您的為人一樣/體面、光明,那么,我的錢囊、/我的資源,還有我這個人本身/全都向您敞開。”(《威尼斯商人》15)安東尼奧認為,人格與借貸用途便是合適的借貸信用。由于他所有財產都在海上,現在既沒有錢,也沒有可以變換現款的貨品,他決定去試一試他的信用:“哪里有錢,我就必到哪里賒賬,/一憑我的信用(trust),二憑我的聲望。”(《威尼斯商人》17)安東尼奧所指的信用是他的財產的信用,還有他過往的商業信用,而聲望則應該是指他的人格與聲譽。
然而無論從聲譽、人格還是物質財產方面來看,安東尼奧替巴薩尼奧作保均為不明智之舉——巴薩尼奧舉債過多,瀕臨破產,揮霍浪費,且其投資項目是令人無法捉摸的“愛情”。安東尼奧為何仍然替他擔保?完全無關經濟目的,更關于情感紐帶,他聲稱:“求上帝,讓巴薩尼奧來親眼看見我替他還債,我就死而無怨了!”(《莎士比亞全集(二)64)安東尼奧償付這筆一磅肉債是為了讓巴薩尼奧目睹他的犧牲——如果巴薩尼奧感激地珍惜他,則他的犧牲是值得的。“這種救贖使接受人欠債權人,使債權人——哪怕只是在情感上——比債務人更占優勢。安東尼奧在《威尼斯商人》中希冀用這種方式來保持與巴薩尼奧的情感關系。”(Ingram 102)可見,在安東尼奧看來,信用的實質除了聲譽、人格外,也包含情感的紐帶。
而夏洛克的信用觀則明顯表現為對事物、利潤和財產的可量化的欲望。當巴薩尼奧向安東尼奧的宿敵夏洛克借三千塊金幣,借期三個月,由安東尼奧作保時,巴薩尼奧提出的借貸抵押是安東尼奧,他的人格及他的聲譽。而夏洛克則說:
夏洛克 安東尼奧可是個好人哪。
巴薩尼奧 難道有人說過相反的話?
夏洛克 啊,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我說他是好人,是要你明白他是有些財產的人。不過他的財產有點不可靠:他有一艘商船開往的黎波里,還有一艘開往西印度群島。我在商務交易所里時,還得知他有第三艘船在墨西哥。第四艘呢,駛往英格蘭去了。他在海外各地還有些零星的買賣;可是船畢竟只是些木板,水手也只是些普通人。要知道岸上有鼠,水中也有鼠;岸上有賊,水中也有賊——我說的是海盜——此外還有危險啊,風險、水險、礁石險。不過話又說回來,他這個人倒還算是有點資產的。三千塊金幣,我想我可以把錢借給他。(《威尼斯商人》21)
雙方對“好人”一詞的解讀出現了分歧,巴薩尼奧強調的是安東尼奧的人品與聲譽,而這些對夏洛克而言卻無關緊要,他眼里的好人是“有些財產的人”,因此在他看來,安東尼奧是有瑕疵的人,因為他財產的風險比較大,“我一定要萬無一失才行。只要我萬無一失了,我就考慮借錢這件事”(《威尼斯商人》21)。由此,雙方對信用的不同理解便浮上水面。安東尼奧理解中的信用,與個人的正直、信任度以及社區、鄰里密切相關,還與個體間的情感紐帶息息相關。而在夏洛克看來,信用是像木制商船一般的物質存在。
此外,在夏洛克看來,信用的實質除了物質外,就是血肉——夏洛克要求安東尼奧以一磅肉為巴薩尼奧作擔保。在夏洛克看來,金錢的實質的的確確是血與肉。當得悉女兒與基督徒私奔之后,夏洛克的反應是:
哎呀,糟糕!糟糕!糟糕!我的鉆石丟啦,[……]我們的民族當下被詛咒了,我以前從沒有過這種感覺。一顆兩千塊錢的鉆石,還有其他貴重珠寶。我希望我的女兒死在我跟前,耳朵上掛著那些珠寶!我希望她在我面前安葬,那些錢就放在她的棺材里!(《威尼斯商人》56)
夏洛克對金幣與寶石的看重遠勝其對女兒的看重,他恨女兒偷走了珠寶,要女兒死,旁邊是他的金幣與寶石。因此,當夏洛克說“我自己的骨肉(flesh and blood)造反了。[……]我是說女兒是我自己的血肉”(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54—55),毋寧說女兒是血肉,還不如說,金幣與寶石是他的血肉。對女兒恨之入骨,找回女兒無非為了找回寶石和金幣。當他說他自己的血肉造反了時,其實指的是他的金幣與寶石造反了——女兒帶著寶石與金幣離開就宛如剜了其心尖肉。正如馬克思在對前資本主義時期信用體系的變遷中的論述:
在信用體系中,人代替金屬或紙張成為交換的媒介。然而,他不是作為人而是作為資本和利益的存在(此在)。[……]金錢的實質、肉身、外衣、及靈魂不是錢、紙,而是個體的存在(此在)——我的血肉、我的社會價值和地位。信用不是通過實際貨幣,而是通過人的肉體和靈魂體現貨幣價值。(Marx,“Comments on James Mill”)
夏洛克認為信用是可以用物質財富精確衡量的,是對個體物質財富的量化,其實質是個體的血肉。而在安東尼奧看來,信用有著豐富的內涵,是社區與鄰里的信任,是過往履行承諾與義務后的累積,是人格與魅力的積淀,是傾注著情感的,流動且豐滿的,支撐這一信用的是基督教的教義:“中世紀和現代早期,對承諾和其他形式的債務的信任的基礎主要源于對基督教信仰的正確性的強調。從基督教的角度而言,這種信任源于對上帝的信仰。基督教社區因信仰一個神、信任神的天賜以及基督教教義的真理而團結在一起。”(Muldrew 130)由量化的貨幣主導的信用與基督教的教義支撐的信用之間的深層沖突在劇中也被呈現:
夏洛克[……]我可以跟安東尼奧談談嗎?
巴薩尼奧 只要你樂意跟我們一起吃一頓飯。
夏洛克 樂意啊,樂意聞豬肉味,樂意吃我們拿撒勒先知讓魔鬼附體的臟身體!陪你們買,陪你們賣,陪你們閑聊,陪你們逍遙,如此這般,我都可以奉陪,但我就是不能陪你們吃,陪你們喝,也不能陪你們做禱告。(《威尼斯商人》21—22)
巴薩尼奧邀請夏洛克一起吃飯應該說是當時威尼斯的基督教社區的生意慣例,即生意與友情的共存,交換、借貸的過程也伴隨著情感的投入。夏洛克則害怕以至抗拒建立這種情感聯系。夏洛克體現的是貨幣經濟帶來的情感與生命的萎縮:“貨幣經濟也使人與人關系中的內在維度不再必需,人與人內在情感的維系被人與金錢物質的抽象的關系取代[……]人的情感一旦寄托于這個無動于衷的中介物之上,生命感覺注定要隨之萎縮。”(陳戎女7—8)
此外,還需要關注的是貨幣經濟與宗教信仰的沖突:夏洛克利用巴薩尼奧邀請時未注意到猶太教不吃豬肉的疏忽,拒絕了吃飯的邀請并表達了他的憤懣:一是被忽視的不滿;二是被同化的恐懼;三是被歧視的憤懣。猶太人在歐洲的存在歷史久遠,而巴薩尼奧卻全然不了解他們的風俗與禁忌。“沒有什么比猶太人的存在更能說明貨幣影響力與社會性剝奪這兩極之間的相關性。”(Simmel 224)在基督徒眼里,猶太人就是沒有血肉存在的他者,然而猶太人擁有的貨幣所具有的影響力卻不容小覷。西美爾認為猶太人作為外鄉人,不能有機地與其所處的經濟群體發生聯系,這一事實把他們引向了貿易及純粹的貨幣交易,導致猶太心靈的基本特征是對邏輯 形式的關系更有興趣,而較少對物質性的創造性生產感興趣。(西美爾,《貨幣哲學》(西方傳統:經典與解釋)155)猶太人的這一特點使之更容易接受貨幣經濟,也更易受符號經濟的影響。與此相對應,基督教社區信用的基礎是信仰一個神,信任神的天賜以及基督教教義的真理,更不易接受貨幣經濟。如果夏洛克不收取任何的抵押與擔保,某種意義上就是接受基督教社區的信用體系,甚至是接受基督教信仰與教義:“借給外邦人可以取利,只是借給你弟兄不可取利。這樣,耶和華你上帝必在你所去得為業的地上,和你手里所辦的一切事上賜福與你。”(Deuteronomy 23.20)因此,夏洛克必須將一磅肉的條款寫入借款合同以示其與基督教教徒的區別——意即這一磅肉只是象征性地寫入契約:
亞伯蘭老祖宗啊!瞧這些基督徒因為自己待人刻薄,所以疑心人家對他們不懷好意。請您告訴我,要是他到期不還,我照著約上規定的條款向他執行處罰了,那對我又有什么好處?從人身上割下來的一磅肉,它的價值可以比得上一磅羊肉、牛肉或是山羊肉嗎?我為了要博得他的好感,所以才向他賣這樣一個交情;要是他愿意接受我的條件,很好,否則就算了。千萬請你們不要誤會我這一番誠意。(《莎士比亞全集》(二)21)
巴薩尼奧可能也真的以為夏洛克只是以此表示其并非基督教社區的成員。然而,劇情的發展卻揭示了夏洛克的欺騙性——“貨幣純粹的手段特征成為那些不被社會圈子所容的人的領地”(西美爾,《貨幣哲學》(西方傳統:經典與解釋)151)。這一磅肉量化的是夏洛克的仇恨——不僅信用可以以金錢量化,以人身抵押,情感,包括仇恨也可以被量化為金錢,以血肉作為抵押物。門茨(Mentz)也注意到了身體在該劇中的重要性:“《威尼斯商人》中,審判令人訝異的圓滿結局折射的是契約背后身體的持續存在:鮑西亞聚焦于夏洛克的契約所象征的一磅肉的真實性——不帶安東尼奧的血的精確稱重的肉才得以使上述借貸合同失效。”(Mentz 179)鮑西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金錢更精確地用血與肉進行了量化。由此觀之,兩種信用觀的沖突揭示的是背后信用體系的沖突——以血肉量化的信用與基督教教義所支撐的信用之間的深層沖突。上述分析充分說明《威尼斯商人》一劇以信用體系的沖突為主線,闡釋了信用與身體、情感、種族以及宗教的聯系,以及上述沖突對人物的精神氣質與心理的影響。
本文的分析表明,《威尼斯商人》中沖突的實質是金錢觀與信用觀的沖突,以及背后所折射的深層文化與種族、宗教差異。夏洛克秉持的貨幣與信用哲學,如錢可以生錢,意味著主體和客體之間的界限被侵犯,客觀實體可以以主體方式行事,而人的主觀活動則被具化、商品化;事物,包括情感、信仰等的空心化:“貨幣使一切形形色色的東西得到平衡,通過價格多少的差別來表示事物之間一切質的區別。[……]貨幣挖空了事物的核心,挖空了事物的特性、特有的價值和特點。”(齊美爾265—266)夏洛克對生活的理解,他對信用、身體、情感甚至宗教的理解已經完全物化、商品化、符號化,能指層面下的所指——意義、內涵于他已經完全被抽空,手段于他而言已經完全成為目的——過去積累金錢是為更好地生活,而夏洛克則是為了金錢而積累金錢。“人們受到能指的轟擊,漸漸無法賦予其‘所指’即意義。”(拉什厄里4)這種“現代主義所發端的抽象化、無意義性”(拉什 厄里5),是安東尼奧所無法認可,卻也無法言說的,他面對貨幣社會無可避免的到來只是感到手足無措,繼而憂郁。夏洛克不知不覺中極化了貨幣經濟的邏輯,卻將安東尼奧對他的不屑歸咎于宗教歧視。然而兩者的差異,正如猶太教與基督教的差異一樣,不僅僅是符號/能指層面的差異,而是意義/所指層面的差異。
以交換為基礎的經濟使人們認識到,貨幣是一個符號,而非擁有實質與內涵的東西,對以符號(貨幣)的自我衍生為基礎的經濟結構的認識帶來文學研究的新視角。而上述新的視角可以為解決文本閱讀中的頑癥帶來思路:為何安東尼奧充滿憂郁?安東尼奧對生命意義、情感與內涵的追求的受挫產生了憂郁——劇中,最后鮑西亞將金錢與債務更精確地用血與肉進行了量化,暫時化解了安東尼奧與巴薩尼奧的危機。然而,用這一方式化解危機也標志著以量化的血與肉為代表的信用體系的勝利,以及基督教社區的信用體系開始走向潰敗。
由此觀之,安東尼奧的憂郁折射的是莎士比亞時代的集體視野——對貨幣因具有自我衍生能力帶來的心理影響力的隱憂;對以血肉為抵押的信用體系取代充滿情感紐帶與社區歸屬的信用體系的隱憂;對前資本主義社會中主體的逐漸商品化、物化、符號化的隱憂。霍克斯概述了馬克思對《雅典的泰門》的評析后,指出莎士比亞的作品所傳遞的重要信息:首先,金錢化本質為外在;其次,金 錢 使 人 物 化(Hawks,40)。通過塑造安東尼奧這一商人角色,莎士比亞揭示了他對逐漸貨幣化的前現代社會的隱憂。
注釋[Notes]
①更多關于安東尼奧憂郁的解讀,參見Lars Engle.“‘Thrift is Blessing':Exchange and Explanation in,”37(1986):20 37;Cynthia Lewis,“Antonio and Alienation in”48(1983):19 31;Karen Newman.“Portia's Ring:Unruly Women and Structures of Exchange in”38(1987):19 33;Steve Patterson.“The Bankruptcy of Homoerotic Amity in Shakespeare's,”50(1999):9-32.
②徐振認為安東尼奧在夏洛克的鏡像中看到了同性情欲的自我身份和異教信仰的猶太身份具有一致的象征,都是不能見容于天主教世界的異端。這是安東尼奧憂郁的深層次原因。(徐振122)
③更多關于“經濟 文學批評理論”,參見Seybold,Matt.& Michelle Chihar ed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8;Akdere,Cinla&Christine Baron,ed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7;Woodmansee,Martha&Mark Osteen ed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5.
④根據牛津詞典,高利貸被定義為在一段時期內放貸以收取利息的行為。值得注意的是,與今天不同,當時將收取利息定義為高利貸,而不管這個利息率是多少。
⑤原文為“A relationshipbetween two parties meant that the one trusted and relied upon the other.Hence the word can mean either‘trustworthiness'or‘trust',‘faith'”。雖然原文用“faith”,但根據上下文的意思,指的是履行承諾,而非信仰,因此譯為英文用“credit”更為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