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娛玉
在《追憶似水年華》(后簡稱《追憶》)中,普魯斯特最讓人矚目的創舉在于最大限度地挖掘了記憶的潛能,并重新定義了記憶的運作模式。他認為記憶是理智所不能及的,不能憑借主體意志加以顯現,“記憶不是面相過去,而是朝向未來”(Delueze,10),于是,他提出了一種新的記憶模式——“非自覺記憶”(mémoire involontaire)。《追憶》中,普魯斯特淋漓盡致地展現了這種記憶形式的獨特性,以致許多評論家都認為《追憶》是“一座非自主回憶的豐碑,也是一部非自主回憶行為的史詩”(貝克特24)。所謂“自覺記憶”(mémoire volontaire)是指人的理智對過去經歷進行有意識的記錄,記憶存儲在一個井然有序的倉庫,隨時等待主體提取。如果記憶沒有在時間線上被排布、疊加與相互作用,經驗就不會形成,自覺記憶是積累經驗、養成習慣的必經之路,是被動接受的過程,缺少了追尋的迫切愿望;而“非自覺記憶”依靠回憶對已經留存的事物再度召喚與重新生成,總是在不經意中提取,在無意識中顯現,這需要脫離時間鏈條,沉入具體體驗,讓身體處于自然的開放狀態,讓體驗鐫刻進身體之中。“非自覺記憶”有一種驅迫人們去尋找意義的無形力量,所以說“非自覺記憶”是在內容與時機上的被動綜合,在形式與姿態上的主動追尋。“非自覺記憶”會直接被感覺符號引發并顯現意義,例如貢布雷對于瑪德萊娜蛋糕,威尼斯對于石子路。貝克特就指出“非自覺記憶”對抗了經驗習慣,瓦解了原有的時間秩序,從而獲得了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模式。
“非自覺記憶”中最重要的內核就是時間,正如普魯斯特所說:“時間現在如此強烈地占據我的大腦,我會在作品里描繪人們在時間里占有的地位比空間里微不足道的地位重要的多。”(Deleuze,192)德勒茲在《普魯斯特與符號》中討論了“非自覺記憶”中不同尋常的一種時間機制:它不是對運動進行靜態的均勻切分,也沒有把時間看作前后繼起的線性發展,而是將運動看作一個變化的整體,把時間當作無數差異瞬間的潛在共存。盡管普魯斯特的“非自覺記憶”對時間的思考已極具先鋒性和顛覆性,但德勒茲并不滿足于此,進一步提出在藝術時間中存在另一種解構傳統、認識世界的思維模式。可以看出,在對《追憶》文本分析的背后潛藏著德勒茲全新的時間觀,但在《普魯斯特與符號》中,他的時間觀并沒有被鋪成延伸和系統論述,而是散見在他另外一些著作中,如《差異與重復》《意義的邏輯》《柏格森主義》《電影Ⅰ:動作 影像》《電影Ⅱ:時間 影像》《什么是哲學》《尼采與哲學》。德勒茲的時間理論與西方傳統的時間觀背道而馳,這對理解后現代小說、電影、先鋒藝術和哲學有重要的意義,而本文的目的就是通過對德勒茲對“非自覺回憶”的討論,梳理西方思想史中不同的時間類型,發現其時間觀形成的思想資源,提煉總結他的時間觀,進而探討其認知世界的新的思維模式。
自覺記憶是現實的當下向曾經的當下靠近,這意味著現在已不再是當下的事物。這一過程說明自覺記憶有兩個層面:一個是曾經的當下,一個是現在的當下。只有與現在的當下發生關聯,那個曾經的當下才能被想起。自覺記憶不能直接把握過去,只能通過當下對過去進行重構。普魯斯特認為自覺記憶與有意識的感知一樣:有意識的感知相信在客體之中能找到印象的秘密,自覺記憶相信當下可以在前后接續的時間中找到記憶的秘密,并通過當下的瞬間而運作:“我現在要描寫我過去看到的東西,我昨天也以細膩而憂郁的目光觀察事物,并想在當時就把它們描繪出來,但我感到我的鑒賞力和才能同昨天相比并沒有增長。”(普魯斯特175)在普魯斯特看來,有意識地在時間展覽中找尋某種獨特的感覺往往是徒勞的。這種記憶機制中隱藏了一條線性的時間線,這就是一直以來控制我們思維的傳統時間觀。
傳統的時間是一種空間化的時間,即時間可還原為空間。亞里士多德認為,時間是前后運動的數(亞里士多德219b),這意味著時間可以通過對運動的衡量而計算出來,時間是可切分、可計量、均質化的連續體。在機械學中,時間是運動速度的測量與位移的測量,而位移的測量以運動經過的空間的分割為前提,因而這種對于運動的研究是運動在空間中的投射,這一剔除了運動的性質的做法使運動本身被凝固了。出于量化時間的需要,時間成為擺放在空間中的均勻同質的點,通過測定外部世界事物的位置變化和運動速度來獲得,正如牛頓所說:
絕對的、真實的和數學的時間,由其特性決定,自身均勻地流逝,與一切外在事物無關,又名延續;相對的、表象的和普通的時間是可感知和外在的(不論是精確的或是不均勻的)對運動之延續的量度,它常被用以代替真實時間,如一小時,一天,一個月,一年。(牛頓4)
牛頓的絕對時間是與空間并列一種形式,時間外在于事物,也外在于心靈,這里的“延續性”是一種先后次序的機械延續,意味著我們對已知覺到的、陸續出現的事物加以辨別、并置與排列,構成了一個連續的鏈條,但在此情況下,空間概念已默默潛入時間,事物之間的關系是外在的、靜態的。柏格森認為:“時間既被人們設想為一種沒有止境的純一媒介,那它就不是旁的,而只是空間的鬼影在思索意識上作祟。”(柏格森,《時間與自由意志》73)以芝諾悖論為例,芝諾運動中有兩種要素,即運動經過的空間和作為持續性過程的動作。運動經過的空間,即兩點之間的距離是無限可分的,當我們在討論運動所經過的空間時,起點和終點在空間上是同質的,它們的區別只在于空間上占有的位置不同。而作為運動過程本身的動作則不同,在一系列的運動當中,每一個動作都有自己確定的、特殊的樣子,彼此差異卻相互連接、密不可分。當我們從動作維度上領會運動,運動便呈現出性質的綜合與性質的差異,不能再以空間方式進行均等分割了。
在《電影Ⅰ:動作 影像》中,德勒茲采用柏格森的看法,他認為在古代無論是涉及智力、形式還是觀念的運動都是永恒和靜止的。為了重構運動,人們選取在某種流動物質中事物即將成型的時刻,提取某種形式,抓取某些瞬間,截取事物演變過程中的運動片段而進行分析歸納。運動就變成一種理想的綜合,它必須服從某種秩序和測量方法,這樣形成的運動是一個形式到另一個形式的調節過程,就像舞蹈中的停頓或特殊瞬間的組合而成的運動秩序。而現代科學也“一直在考察時刻,一直在考察虛擬的停止點。總的來說,現代科學始終在考察靜止性。這也意味著,科學知識沒能把握被視為流動的真實時間,即被視為存在的根本運動的真實時間”(柏格森,《創造進化論》347)。
首先,傳統時間的構成能力。亞里士多德認為,“以‘現在’為定限的事物被認為是時間”(亞里士多德219a30),“現在”讓時間成為連續不斷的線性整體,時間是由無數不同的“現在”所組成的均質序列。“作為這種分開時間的‘現在’,是彼此不同的,而作為起連接作用的‘現在’,則是永遠同一的。”(亞里士多德222a15)無數時刻被縮合成“現在”。“現在”就成為把握時間重要的關節。德勒茲在《重復和差異》中分析了休謨的觀點,在休謨看來,時間只能在以諸時刻之重復為依托的源始綜合中才能被構成。這種綜合使相互獨立、前后相繼的諸時刻縮合到一起,構成了被實際經驗到的現在(présent vécu),即活生生的現在(présent vivant)。
時間正是在這一現在中展布開來。過去與未來歸屬于現在:就先前的諸先前被持留在縮合中而言,過去是歸屬于現在的,由于等待是同一縮合中的預測,未來是歸屬于現在的。過去與未來指的不是那些與一個被假定為現在的時刻截然不同的時刻,而是縮合了諸時刻的現在自身的維度。(Delueze,97)
現在無須離開自身,只需靠著縮合的方式將過去和未來歸屬于自己。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活生生的現在從它在時間中構成的過去走向它在時間中構成的未來,它是從特殊走向一般,從它在縮合中,被包含著的多種特殊之物在等待的場域中變成一般之物,于是每時每刻在心靈中被生產出來的差異的、個體化的特殊性就被歸結為一般性了,于是,時間變成了同質性的點的重復。
休謨認為重復沒有改變重復的對象,而是在靜觀的心靈中造成了一些改變,相互獨立的同一或相似的事物被包含在想象力中。想象力是一種縮合力,如同一塊感光板,將某物在另一物出現時保留了下來,它縮合了種種同質的事物、元素、時刻,例如鐘表“滴 答 滴 答”,即A B A B作響,當A出現時,縮合A B印象的感光板就相應地啟動了,于是,我們預期著B的出現。就像當我們看到有人摔倒時,縮合的感光板會讓我們知曉下一刻將發生什么,盡管并沒有看到,但在時間鏈條的模式中已經可以預知到之后他將疼痛或爬起。休謨認為這種縮合不是記憶,不是知性,記憶以想象力的縮合能力為起點,認為這形成了一種時間綜合(synthèse du temps)(Delueze,97)。當我們再度回憶并分析往事時,已是進一步的回憶和反思,第一時間綜合意味著前后繼起的時間被縮合到現在/當下。第一綜合具有構成作用,卻是被動的。它不是由心靈創造的,只是在靜觀者的心靈中發生,它先于一切記憶與反思。時間是主觀的,但第一時間綜合是一個被動主體的主體性。德勒茲認為,被動綜合是不對稱的:它在現在中從過去走向了未來,也就是從特殊走向了一般,它為時間之矢確定了方向。休謨認為,在第一時間綜合中,被知覺到的對象自身就包含著一種縮合,諸感官之感性要歸諸一種我們所是的原初感性。德勒茲認為有機體都是在縮合、持留和等待的總體,在這種原初生命的感性層面,被實際體驗到的現在已經在時間中構成了過去與未來,未來作為等待的有機形式出現在需要之中;持留之過去出現在了細胞遺傳之中。這些有機綜合與建立在它們之上的知覺綜合相互組合,并且在精神 有機的記憶與智識的能動綜合,可以在本能與學習中重新展開自身。
其次,縮合關鍵在于習慣。“自覺記憶”就是基于過去時間線上的諸多經驗的排布和重復而養成習慣,正如德勒茲談到休謨認為人的知覺綜合最關鍵就在于習慣,習慣是縮合(contraction)。從詞源學來看,“養成(contracter)一種習慣,養成和縮合的詞根(contract)相同,養成只有添加一個能夠構成習性的補語時,才使用動詞‘養成/縮合’”(Delueze,101),在這個意義上,習慣就是縮合結構的產物,縮合中的兩個元素可以是相反的,也可以是相繼的。正是這一被動綜合構成了我們的生活習慣,即我們的期待:期待世界會如此繼續,期待兩個元素中的一個會在另一個發生后到來,從而保證了時間的永續。當我們說“習慣即縮合”時,所談論的不是那種為了形成一個重復元素與另一個瞬時作用縮合,而是在靜觀的心靈中重復的融合。在縮合的過程中,應當將靈魂賦予心臟、肌肉、神經、細胞等,但必須有一個靜觀的靈魂,它的作用即縮合習慣,從而形成了習慣的一般性,這種一般性意味著原初習慣,即在有機體的層面上組成的無數的被動綜合,而不只是個人化的感覺 運動習慣,可以說靜觀完成縮合,縮合形成習慣,且這是一種普遍的、一般意義層面的習慣。
最后,相同者的重復。在第一時間綜合中也有重復,無論是想象力的縮合還是心靈的靜觀,都是從重復中發現某種嶄新的事物,從而發現差異所在。在這里,重復是想象的重復,想象力使它所縮合的東西成為重復的元素。想象力的重復要填補真正重復,也即差異的重復的空缺。在第一時間綜合中的重復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在長度上,差異使我們從一個重復秩序過渡到另一個重復秩序,通過被動綜合的中介,從自身不斷消解的瞬時性重復過渡到被能動地表象了的重復。二、在深度上,差異使我們在各種被動綜合中從一個重復秩序過渡到另一個重復秩序,并從一種一般性過渡到另一種一般性。(Delueze,102)
這意味著重復是一種靜態的相同者的傳輸,而不是動態的奇異點(singulière)的發現。德勒茲舉例說,小雞在對谷粒的知覺綜合(synthèse perceptive du grain)中靠頭部的運動來啄食,這種運動首先在一種有機綜合中伴隨著心臟的搏動,小雞吃米和心臟搏動是依據相似性而被理解的。同理,在“嘀 噠”的重復中,從元素一到元素二并沒有奇異性的傳遞,只是一般性向著另一個一般性過渡。可以看出,第一時間綜合之下的重復指向是表象的同一性的、假言的、靜態的、普通的、外延的、被展開的、物質的、無生命的、以準確性為準的重復。所以說,客觀時間或數學化的時間是“理智的狡計”,是人為地將時間制作為空間化的表征。時間的刻度之于真正的時間,正如同運動的軌跡之于真正的運動,依靠空間化運作的理智只能給我們提供功用,而不能發掘真相,只有基于真正的時間,才能理解變化和運動。在這個客觀事件之上形成的“自覺記憶”是人們在靜觀中根據想象力的縮合積累經驗,形成習慣的一種靜態的重復,是一種自我的被動接受,而非主動創造。
在《電影Ⅰ:動作 影像》中,德勒茲分析了柏格森的理論。柏格森認為經過的空間是過去(passé),而運動正在發生(présent),是經過的行為。經過的空間可被分化(divisable),而運動不可分割(indivisible),靜態切分意味著把時間看作連續的、機械的、同質的、普遍的和帶有空間印記的抽象形態,而運動一旦切分就改變了其性質,這種方式無法把握運動,只會失去運動。所以,將兩個瞬間或兩個位置無限拉近是徒勞的,分割和細分時間也是徒勞的,運動總出現在兩者之間的空隙(intervalley)中,運動是異質的,每個瞬間都是差異的,彼此不可代替,無法等同于空間中某個位置或時間中的某個瞬間。運動總是出現在一個具體綿延中,每個運動都將有其質的綿延。
首先,運動是整體的變化和身體的感知。柏格森《創造進化論》提到運動是對整體的動態分切,是表現綿延的變化。綿延(durée)的含義是一段或一陣時間,與某一時刻所表達的時間點不同,它揭示一種沒有被空間化的時間,是不可還原、不可簡約的,即真實的時間、體驗的時間。當空間中出現局部移動,整體也會出現質的變化。柏格森在《物質與記憶》中談道:當阿基里斯超過烏龜時,變化的不僅是烏龜和阿基里斯,還有他們之間的整體狀態。在《創造進化論》中,柏格森談到往一杯水里放糖時,“我都必須等待白糖的溶解”(柏格森,《創造進化論》10—11),這種糖溶于水中的運動表現了一種整體變化,是一個從有糖的水到糖水的質變過程。如果用勺來攪拌,則加快了這一運動,也改變了這個整體。通過對這杯糖水的等待,柏格森展現了一個作為內心、精神真實性的綿延。這種精神綿延不僅屬于等待的人,還屬于一個變化的整體,因為整體既非給定的,也非可給的,它無限開放,不斷變化或者制造新東西,必須綿延下去。可以看出,“靜態分切+抽象時間”是封閉的集合,它的局部即靜態分切,其連續狀態是根據抽象時間計算出來的;而“實際運動+具體綿延”是開放的綿延整體,其運動是無數穿越封閉系統的動態分切(德勒茲,《電影Ⅰ:動作 影像》18—19)。運動一方面穿梭于局部,另一方面表現綿延整體。柏格森創造了一種以直覺來持續時間的形式,生命與直覺被統一于運動中,身體的行為揭示直覺與空間的內在關系。身體始終是一個積極的身體,必須把身體、直覺、幾何空間與持續時間的結合在一起。身體將直覺動作的場所與幾何學空間相關聯,是一個理想的現實空間。如果以同質為根據來把握運動,則錯失了感覺的細節,而運動的多樣性在于,其內部像蛹一樣運行,表面看似一動不動,但最深處是振動和生命。生命體及其行為體現了同質時空的軸心,也體現了同質時空的軸心多重持續時間,直覺在內在和外在的關系中不斷拓撲,不斷變換,所以說,純粹的直覺是不可分割的連續性(Rawes 143 144)。
其次,綿延意味著強度和差異。柏格森認為人們對感覺的度量常常與生理學與解剖學意義上的官能混淆,感覺的異質多樣性就被同質的多樣性(multiplicitéquantitative)取代了,意識狀態就被簡化為數學意義上的量。而綿延不可分割且彼此差異,它統一了連續性與質的獨特性,始終在生成與變化,是一種不斷的分化運動。綿延是意識材料不可分割的連續的流動的狀態,連續出現的每一個狀態都相互滲透,每個當下狀態都包含了過去,預示著未來,與其他狀態存在質的差異。直線時間是時鐘的計數時間,存在于外部,而綿延是真正的時間,屬于世界內部。在這綿延里,各瞬間是內于彼此又異于彼此的。綿延是有厚度的、復數的瞬間,這厚度就是瞬間的凹凸,綿延是由駛向不同方向的瞬間組成的集合體,呈現出網絡形狀。正如柏格森所說:
在這些峻峭的晶體和凍結的表面下面,有一股連續不斷的流,它不能與我們任何時候見到的任何流相比較。這是一種狀態的連續,其中每一狀態都預示未來而包含既往。[……]它們之中沒有哪一種有開始或終結,它們全都彼此延伸。(柏格森,《形而上學導言》5)
這種“流”正是“綿延”。每一個瞬間都充滿了創造性,綿延瓦解了決定論,使生命有了更多的自由和可能。未來是充滿創造性、不可知性和無限差異性,變化的連續性,過去在現在中的持續性以及真正的綿延等屬性,都為生物和意識所共有。“因為只要我們面對真正的綿延,就能立即發現它就是創造”(柏格森,《創造進化論》354)。
“綿延”理論啟發了德勒茲,他認為自覺記憶遺漏了某些本質性的事物,即過去的存在本身。它的運作模式使過去似乎是在作為曾經的當下之后才被構成為過去的。從而必須等待一個新的當下,才能使之前的當下得以流逝或成為過去。
如果當下不是在作為當下的同時成為過去,如果同一個時刻沒有作為當下和過去的并存,那么,當下就永遠不會成為過去,一個新的當下也就永遠不可能來取代它,我們不能在把某個事物體驗為當下的同時把它把握為過去的。因為,對于有意識的知覺和自覺記憶的共同需要確立起了一種現實性的連續。(Deleuze,111)
這樣,時間的本質就被遺漏了。但時間并非如此前后接續,在深層次上存在著一種潛在的共存:過去是和它所曾是的當下共存,而不是接續其后。這意味著時間不是一個線性的流逝狀態,而是一個并存狀態,“我們的感知在每一時刻都凝縮了‘無數被記起的成分’,我們的現在在每一時刻都無限地凝縮了我們的過去:‘我們曾將其分開的兩個術語將緊密地融合在一起……’”(德勒茲,《康德與柏格森解讀》163)
記憶是時間之根本綜合,構成了過去之存在,過去被卡在了兩個現在中間:一個是它已是的現在,一個是它對其而言是過去的現在。過去是人們在其中注視先前的現在的場所。在被注視的過程中,特殊性也產生了,過去是人們在其中特殊地注視著每一先前的現在并將其視為特殊者的場所。按照胡塞爾的術語,我們應將持留(rétention)與再造(reproduction)區分開來(胡塞爾71—78)。從記憶之再造的觀點來看,正是過去(作為諸現在的中介)變為一般,而(當下或先前的)現在則變為特殊。記憶的魔法是對過去的再造,過去的記憶因為當下的某個觸點被呼喚起來,當下是融合了過去的當下,是一個特殊的當下,也就是說,作為派生性記憶是建立在習慣的基礎上的,但與習慣不同的是,記憶具有能動性,且能夠再造當下(柏格森,《物質與記憶》167)。
首先,時間的共存。普魯斯特的構想過去不是從一個現實的當下向過去進行回溯,也不是用當下來對過去進行重構,而是剎那間就被置于過去自身之中。這個過去所表現的并不是某種曾在的事物,而是當下的某物,這意味著過去與當下共存,過去不是被保存于某種異于自身的他物之中,它被保存于自身之中,并在自身之中持存。這就如同《追憶似水年華》中的瑪德萊娜蛋糕的意義:往事突然浮現,瑪德萊娜蛋糕的味道被再次喚醒,這次偶然的記憶復現就是一次“非自覺記憶”,它建基于兩種感覺、兩個時刻之間的相似性之上:兩種感覺、兩個時刻(當下和過去)所共有的某種感覺的同一性。味道包含著一段綿延,綿延使得它同時向兩個時刻延伸。而感覺和同一的性質意味著與某種差異的事物之間的關聯。瑪德萊娜蛋糕的味道,在其綿延之中,限定和包含了貢布雷。只要我們還停留于自覺的知覺,瑪德萊娜蛋糕與貢布雷之間就只有一種完全外在性的偶然關聯。只要我們還停留于自覺的記憶,貢布雷對于瑪德萊娜蛋糕來說就仍然是外在的,作為過去的感覺的那種可分離的背景。“非自覺記憶”的本質在于:它內化了過去的背景,使得過去與當下的感覺不可分離。在兩個時刻之間的相似性被超越,屬于過去時刻的偶然性也被超越,并趨向于一種更深層次的差異。貢布雷在現實的感覺之中重現,它與過去的感覺之間的差異被內化于當下的感覺之中。因此,當下的感覺不再能脫離這種與不同的對象之間的關聯。“非自覺記憶”之中的關鍵不在相似性,而是內化了的差異,成為內在性(immanent)的差異。在這個意義上,回憶與藝術相類似,“非自覺記憶”掌控了兩個差異的對象——瑪德萊娜蛋糕的味道,貢布雷和它的顏色及溫度的性質;它把一個包含于另一個之中,使二者的關聯變為內在的。可以看出,瑪德萊娜蛋糕在第一時間綜合中是一般的存在,但是記憶的加入,當下的蛋糕融合了過去的種種而獲得意義的增殖。在這個意義上,記憶具有再造功能,使當下成為具有特殊性的當下。
其次,艾甬的時間。普魯斯特認為留存的記憶處于一個潛在狀態,它需要在一個瞬間生成未來與過去的同時在場,事件在彼此差異的瞬間中不斷涌現,發生在歷時的時間秩序之外。貢布雷的形象從茶杯中突然涌現打破了現在與現在之間依次前進的秩序,它是一次日常生活中的意外,也是探尋時間的另一種可能的契機。德勒茲將這種可能稱為艾甬(aion),它不是以現在來理解時間,而是在不斷變化中的未來和過去中再現時間,通過“瞬間”來突破作為事實狀態的“現在”,以此來擺脫歷時時間。這里的“瞬間”不是一個極短時刻,而是一個奇異點,相比在歷時時間中“現在”標定了過去的已逝和將來的未至,艾甬中“每一個瞬間都分裂為同時存在的過去和未來”(Delueze,192 193)。“過去和未來在時間中持存,并不是現在吸納了過去和未來[……]相反,而是一個沒有厚度、沒有外延的現在。”(192—194)艾甬不是被尺度分裂成現在、過去、未來的時間,而是一種持存,一種無限可分,一種共存意義上的時間。艾甬代表著微分,即無窮分割,它虛擬地存留于任何地方等待分裂并使事件發生,進而實際化為現實之物,“瞬間”是對“現在”的綻出和逃逸,它試圖探索秩序和理性遮蔽下的潛在力量。
再次,記憶的綜合。當下的現在不應被看作某一回憶的未來對象,而應當被視為在反思自身的同時形成了對先前的現在的回憶的東西。因此,能動綜合具有兩個雖不對稱卻又相關的方面:再造與反思、回想與認知、記憶與知性。可以看出,回憶不僅再現了先前的現在,還表現了當下的現在,回憶讓“現在”增殖了,這意味著在重復之中諸多差異被發現了。普魯斯特運用“非自覺回憶”:
接近聯考前一個月的某個夜晚,我正在學校提供的晚自習教室里作考前沖刺,日光燈管把教室照得明亮而冷清,同學們都埋首書桌、互不交談。我選了一個鄰接走廊靠窗的座位,設法讓自己專心在書本上;突然,我聽到一陣用手指關節輕輕敲打玻璃的聲音,抬起頭來,父親的臉出現在窗格里面。父親必定是不愿吵到其他正在看書的同學;我體會了他的心意,便悄悄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繞到教室的后面出去和他會合。
使貢布雷既不顯現為曾是的東西,也不能顯現為當下的東西,而在一種從未被實際體驗過的光輝壯麗中顯現。作為純粹過去,借助于兩種現在的相互滲透,它最終表現出了雙重不可還原性:它既不能被還原為它已是的現在,也不能被還原為它曾是的當下的現在。就遺忘可以被經驗性地克服而言,先前的現在任憑自己在超越遺忘的能動綜合中被表象。但是,貢布雷正是在遺忘之中,作為不可追憶之物,在一個“從不曾是現在”的過去的形式下涌現出來:貢布雷的 自 在(l'en-soi de Combray)。(Deleuze,115)
普魯斯特認為時間就是它向我們顯現的一系列沒有聯系的事件,在他看來,回憶一個人、一件事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交叉反復、顛倒錯亂地進行的,在事件的銜接中,似乎沒有必然聯系,卻并不妨礙小說的全局性。普魯斯特用了一個比喻來解釋這種“時間心理學”:他更喜歡工具望遠鏡,而不是顯微鏡。普魯斯特的小說用這種遠程式的觀看方式呈現了多層面的共存,并呈現了純粹的過去。
首先,“非自覺記憶”的缺陷即物質性。“非自覺記憶”涉及一種聯想的機制:一方面,是當下的感覺和過去的感覺之間的相似性;另一方面,是過去的感覺和某種我們所經歷的全部之間的相鄰性,并在當下感覺的作用下重現。比如,瑪德萊娜蛋糕的味道就和貢布雷所品嘗的味道相似,貢布雷才重新顯現了。德勒茲認為這隱藏著“非自覺記憶”中的感覺符號的一種雙重缺陷,“非自覺記憶”需要借助物質的刺激;它們表面上似乎重新獲得了卻馬上被失去的痛苦所占據,看似超越了存在與虛無的對立,實際卻是更深刻的失去。“非自覺記憶”要比藝術之中的質料更缺少精神性,需要依靠主觀性和偶然性的聯想機制。記憶的符號讓我們要么陷入客觀主義的牢籠,要么陷入一種主觀解釋的誘惑。記憶不是把兩個差異的對象整合在一起,而是把兩個依賴某種不透明物質的感覺或聯想整合在一起。這樣,本質不再掌控其自身的體現和選擇,而是被外在條件所左右,從而獲得最低程度的普遍性,記憶的感覺符號從屬于生活,而非藝術。但另一方面,“非自覺記憶”給予我們超越塵世的愉悅,給予我們一種對于重現時間的預感,這正是“藝術的開端”,但依然是生活的符號,不是藝術的符號。回憶對于藝術是構成性的、引導性的要素,普魯斯特認為只有這種感覺的類型才能導向藝術品。只有藝術才能充分實現那些在生活中剛剛開始呈現的東西,藝術的符號通過作為本質的官能的純粹思想而得以表現。
其次,藝術的本質是差異的、個體化的。味道是兩個感覺所共有的性質,兩個時刻所共有的感覺喚起另一個事物:貢布雷。在這種呼喚之下,貢布雷以一種全新的形式重現:貢布雷作為過去而呈現,但這種過去不再與它所曾是的當下相關,也不再與成為過去的當下產生關聯;它不是感知到的貢布雷,也不是自覺記憶之中的貢布雷,而是以無法被體驗的方式呈現:不是在現實之中,而是在真理之中;不是在其外在性的和偶然性的關聯之中,而是在內化的差異之中。也就是說,貢布雷在一個純粹的過去之中出現,與兩個當下并存,卻擺脫了它們的束縛,避免了現前的自覺記憶和過去的有意識的感知所造成的損害。這就是說:不是一種現實的當下和一種曾經當下的過去間的單純相似;更不是一種兩個時刻之間的同一性;而是超越于此,作為過去的存在自身,比所有曾在的過去和當下都更為深層,是一種“純粹狀態的時間”,即是本質,本質實現于和體現于“非自覺回憶”之中。藝術中蘊藏了本質的高級狀態。“非自覺記憶”保留了本質的雙重力量:過去時刻之中的差異,現實之中的重復。
然而,本質在“非自覺記憶”中的實現依然需要依靠不透明的物質作為中介,其等級要低于在藝術之中所得以實現的等級。在“非自覺記憶”中的本質不是作為一種獨特視點的終極性質,它遵循局部化(local-isation)原則,作為局部的本質出現,它是特殊的,揭示了一個場所和一個時刻的差異性的真理。但它也是普遍性的,因為它呈現于一種兩個場所和兩個時刻所共有的感覺之中。而在藝術之中,本質的性質被表現為兩個對象所共有的性質;藝術的本質并未因此就失去了其獨特性,也未喪失自身的任何東西,因為兩個對象及其關聯完全是被本質的差異所決定的,不存在任何偶然性的余地。
再次,“非自覺記憶”使我們重新發現的是消逝的時間——一種不斷流逝、不斷消耗的連續時間,但這只是原始時間的形象而已。所以,“非自覺記憶”的呈現異常短暫,且無法在毫無損失的情況下自我延續:來自某種不確定性的眩暈類似于有時行將入睡前出現難以言喻的幻覺時所體驗到的那種眩暈,而藝術則呈現出一種原始的時間,它超越種種系列和維度,是一種在本質自身之中的復雜的時間,等同于永恒。德勒茲認為《追憶》中有四種時間線,即失去的時間、逝去的時間、重新發現的時間以及重現的時間,每種時間線在其展開自身的過程中,彼此都參與、侵占、滲透了其他的時間線。這些時間線彼此交融、相互影響并使其結合的方式不斷增加。最后,藝術所具有的重現的時間把所有其他的時間都包含于自身之中,正是在藝術之中,每種時間線才能發現其真理以及由真理的視角所規定的它的位置和效果。
第三,藝術中的時間不是有機體而是碎片。德勒茲認為,與其說時間是一部作品的客體,不如說是主體。藝術中的時間自身攜帶著無數不同尺度、不同形式、不能匹配、不能粘合的碎片,這些碎片不進入同一個拼圖,不屬于同一個先行的整體,也不來自同一個整體的片斷,不以同一種節律發展。這意味著原有的時間秩序已經崩潰,碎裂成彼此不能溝通、不能同化的視點,語言符號不依賴邏各斯而只為自己言說,這時藝術不借助外在的指涉、諷喻或類比的框架就可以對碎片性的質料進行破解。德勒茲強調普魯斯特提供了一種全新的、現代性的記憶概念,他全然不同于柏拉圖式的回憶,柏拉圖式的回憶將所有的一切整合于一個全體(Tout)、同感或同一,而普魯斯特式的回憶是一個不協調的、部分性的信使(messager),既不傳送信息,也不接收信息。一個異質性的聯想序列只能由一個創造性的點來進行聚合,而創作性的點是一個整體之中的異質性的部分,這確保了偶然相遇的純粹性,它擊退了理智,并阻止通感的提前到來。“絕不會重新把‘多’引向‘一’,把‘多’聚集于‘一’之中,而是肯定這個‘多’的極為獨特的統一性,肯定而非整合所有這些不可還原為‘全’(Tout)的碎片。”(Delueze,153)批評家試圖在普魯斯特作品中尋找一個“部分預先決定了整體,整體也決定著部分”的有機總體或辯證概念是徒勞的,凡德伊的樂句是“插入的,間斷的”,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碎片,這些碎片以時間為主題,形成了眾多的迂回曲折的逃逸線,并以不同的速度旋轉、飄移,每個碎片解開邏格斯的繩索,朝著不同的方向,避開任何整體向著自由伸展。
德勒茲區分了三種時間綜合,第一時間綜合是節奏的重復,第二時間綜合是重音值,強度值在格律相等的綿延或空間中創造不等性和不可通約性,而第三時間是:
時間被不均等地分配在了一個斷裂、停止的兩邊,正是根據這一斷裂、停止,起始與終點不再相合,第二時間綜合的圓圈模式被取消了,根據斷裂原則,時間的順序被界定為對不等之物的純形式分配。人們因而區分出了一個或長或短的過去,一個成反比例的未來。(Delueze,120)
如此,一切處于變形的漩渦之中。在這里,未來與過去都不是時間的經驗規定或動態規定,時間不再從屬于運動,時間成為最徹底的變化的形式。正是被時間一勞永逸(une fois pour toutes)地斷裂,“自我”龜裂為無數他者。德勒茲認為巨大的斷裂造成了同一性的破碎、不等之物的離散,卻因此集聚了時間的共存,使時間系列成為可能。這意味著第三時間綜合宣布了過去、當前、條件、根據以及施動者的毀滅,以一種新的方式重新統一了時間所有維度——過去、當前、將來——并使它們在純粹形式中活動,顯示出一種無條件的真理。第三時間綜合肯定過剩、不均等、不可規定、無定形,其使命在于破解穩固的同心圓,形成一條永遠偏移 中 心 圓 圈 的 直 線(Delueze,151 152)。可以看出,第一時間綜合構成了過去;第二時間綜合造成了變形;而第三時間綜合讓時間發生斷裂,脫離原來的秩序,例如太陽爆炸、上帝死了,人們瞬間發生認識范式的斷裂,無法按照已有的認知模式去思考,只有人的思維慣性終止之后,才能生成新的可能。
首先,第三時間綜合是差異的永恒回歸。德勒茲深受尼采的影響,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宗旨是“永恒回歸”(Retouréternel),他談道:“一個時刻為了流逝(為了其他時刻而流逝),必須同時是現在和過去,現在和將來[……]每一時刻與自身作為現在、過去和將來的綜合性關系奠定了它與其他時刻的關系基礎。”(德勒茲,《尼采與哲學》105)每個瞬間都是現在、過去和將來之綜合,它意味著瞬間的生成是向著自身的回歸,德勒茲認為永恒輪回的基礎是純粹生成思想。純粹生成意味著生成沒有起點,沒有終結。而在此,流逝得到了肯定,與之一起被肯定的就是生成與變易。回歸并非某一事件回歸,回歸本身是一個事件,在其中,多樣性與差異得到了肯定。“永恒回歸中的同一描述的不是回歸之物的本質,相反,它描述的是不同之物回歸的事實。”(105)第三時間綜合集中體現于永恒回歸,這一次是過剩重復,是作為永恒回歸的將來的重復。永恒回歸只影響新的東西,通過變形的中介而生產出來的事物。永恒回歸是差異的回歸,是不同者的狂歡,是少數的、邊緣的回歸。
其次,第三時間綜合的自我分割為碎片。第三時間綜合排除了第二時間綜合中自我的同一性,將自我分割成無數的碎片,讓自我變成無數繁多的個體。因此,根據差異的時間秩序被分割的自我變成了沒有名字、沒有家庭、沒有身份的庶民。而這在藝術中體現得最為明顯,《追憶》中原初形象差異地回返,為了成為愛之系列的一個環節,阿爾貝蒂娜必須從那個她最初出現于其中的群體之中被分離出來。而對阿爾貝蒂娜的愛終結于一種對于群體的回歸:或回到那個原先的少女的群體,正如安德烈在阿爾貝蒂娜死后成為這一群體的象征或者是回到了一個類似的群體,而阿爾貝蒂娜會無數次地回歸,每次回歸都是差異的,新的形象會以事件的形式再度生成。可以看出,永恒回歸是時間與它各個維度的綜合,多樣性與多樣性的再現的綜合,生成與生成中得到肯定的存在的綜合。它引起一個更為復雜、隱秘,更為彎轉,像星云一般的永遠偏離圓心的偏心圓,差異的輪回替代了相同之圓圈,在永恒回歸中,重復取代了再現,混沌、游牧、零散、漂泊取代了表象的一致性,繁復性、差異性、碎片化取代了表象主體和被表象對象的整一性。可以看出,永恒回歸是一種嶄新的思維模式,是一種新價值的助產術。它要求我們懸置一切外在的價值尺度,脫離所有根據,它不停更替,不知疲倦,是一個永恒的自我創造、自我毀滅的狄俄尼索斯的世界。
德勒茲通過對三種時間類型的剖析提出一種基于差異的時間觀,這是對西方認識論傳統的徹底批判與解構。傳統的時間觀用空間來想象時間,把時間分解為一系列獨立的、連貫的單元加以計算,時間也就成為固定靜止、等量均質的點的集合。德勒茲借助柏格森的綿延進入世界內部,又汲取了尼采的時間觀,提出第三時間綜合,即脫節的時間。時間脫離了神賦予它的曲線,從簡單的循環形態中解放了出來,擺脫了附加在其身上的外在秩序,顛轉了自身與運動的關系,時間作為純粹的形式被發現,這種純粹形式中,任何同一性、相似性和權威性都被刪改,只有差異的、弱小的、無主體的部分在永恒回歸。德勒茲的第三種時間綜合對于我們現實生活來說如此玄奧虛擬,但在后現代小說、科幻電影、先鋒藝術中已經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甚至更具想象力,例如,時間穿越、多維空間、時間蟲洞、平行宇宙、量子糾纏等,時間已然不是前后繼起的向量,也不是記憶的漏斗,而是蜂窩狀的多維時間蟲洞。事實上,理論探索總是像拋入大海的漂流瓶,它無須馬上兌現,而是等待未來某個時刻再度開啟,于是,對時間的探索被寄予了超越常識、通向未來的希望。只有打破固有的時間秩序,終止人的慣性思維,被壓抑的部分才能浮現,新的價值才有可能生成。
注釋[Notes]
①法文“mémoire involontaire”存在諸多中文翻譯。徐和瑾在譯林出版社兩版《追憶似水年華》中將其譯為“無意識記憶”或“無意識回憶”,姜宇輝在《普魯斯特與符號》中譯為“非自覺記憶”,張旭東、王斑在《啟迪》中,王立秋、嚴和來在《潛能》中譯均將其譯為“非意愿記憶”,陳俊松在《貝克特全集21,論普魯斯特》中譯為“非自主回憶”,此外還有很多譯法。此處則傾向于將“mémoire involontaire”譯為“非自覺回憶”更能表現這種記憶的不期而遇之感。
②相關論述詳細可參見:吉爾·德勒茲:《論能概括康德哲學的四種詩意表達》,《批評與臨床》,劉云虹、曹丹紅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52—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