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丹
(湘南學院 外國語學院,湖南 郴州 423000)
瑤族是一個源于中國的國際性民族,其中300余萬人口聚居于我國南方地區,尚有100多萬散居于東南亞、歐美等地,在世界范圍內形成了“大分散、小聚居”的分布格局。瑤族沒有本民族文字,瑤族同胞通過祖祖輩輩的口耳相傳,留下了大量的典籍文獻,有著深刻的歷史文化價值,是中華民族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瑤民“打幡拜王”時必唱的歌謠,瑤族典籍《盤王大歌》蘊含著豐富的民族文化意象,記述了瑤族先民的創世史、耕作史、遷徙史、自然觀和婚戀觀,是瑤族社會的百科全書,是瑤族同胞的“國際歌”。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過程中,如何準確傳遞這些民族文化意象,做到神形兼備,值得深入探討。
意象,即表意之象。《易傳》記載,“言不盡意”“立象以盡意”,指出通過“象”可以協調“言”與“意”之間的矛盾。“意象”一詞進入文學領域,通常以劉勰的《文心雕龍》為標志,“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這些表意之象,首先在文學家心智中生成圖示,然后通過語言文字符號的媒介作用完成文本建構,形成文本的意象層面。上世紀末,“文化意象”概念引入翻譯研究領域,謝天振教授認為,文化意象是不同民族在漫長歷史中逐漸形成的一種文化符號,凝聚著各個民族的智慧和歷史文化結晶,其中相當一部分還與各民族的傳說、圖騰崇拜關系密切,具有相對固定的、獨特的文化內涵。
《盤王大歌》的文化意象類別十分豐富,涵蓋創世文化、自然文化、農耕文化、遷徙文化、婚戀文化等多個方面:(1)創世文化方面。天地萬物如何起源,瑤族又是如何產生和發展的?瑤族先民通過塑造伏羲兄妹、盤王、葫蘆瓜、高王、唐王、平王、赤王、龍王等人物意象闡釋了瑤族答案。(2)自然文化方面。在認識自然、適應自然、改造自然的過程中,瑤族先民建構了太陽、月亮、星辰、雷神、云、霧等自然意象,描述了太陽從東方升起,至《日正中》《日落崗》《夜黃昏》《夜深深》《天上星》的自然現象,反映出瑤族同胞對自然的認知過程。“霧”者“物”也,認為自然界由物質構成,形成了樸素的物質觀。(3)農耕文化方面。內容上多與農事相關,如五谷、雨水、田地、狩獵、墾殖等,同時運用大量的篇幅歌頌瑤民的生產生活,如《歌花》《歌果》《歌苧》、歌采茶等,向世人展示了瑤族同胞農耕生活的全貌。(4)遷徙文化方面。“天下瑤人同根生,分散天下去流浪”,瑤族歷史是一部艱辛的遷徙史。大歌借用類型多樣的文化意象記載了這段歷史,如《鷓鴣游》里,瑤民借鷓鴣傳意,講述了瑤民遠離家鄉、行游四方的經歷。從武昌府、龍頭山、廣東地,到千家峒、桃源峒、龍榨峒,一個個地名意象串聯起瑤族先民一路向南的艱難遷徙之路。(5)婚戀文化方面。大歌中,無論頌史、唱人、詠事,常穿插愛情歌謠,如《梁山伯祝英臺》《月亮亮》,描繪了純真無邪的男女戀情,表達了瑤民對幸福生活的向往。
相較于其他翻譯類型,民族文化意象的跨文化傳遞難度較大,一方面要忠實傳遞原作的語義信息,做到譯文優美流暢;另一方面,還要完整、準確地傳達原作特有的文化信息。否則,無論多好的譯文,如果文化意象處理不當,會使讀者感到美中不足,甚至產生錯誤的印象。那么,影響民族文化意象翻譯效果的主要因素有哪些呢?
首先,民族文化意象與目的語之間存在意象缺省。東晉時期道安在翻譯佛經時就提出過“五失本,三不易”的觀點,強調翻譯過程中的遺失與艱難。不同民族生存環境、文化傳統的差異,往往會形成獨特的文化意象,這種多意性和復雜性常常使譯者陷入顧此失彼的困境,導致文化意象的失落與扭曲。比如,瑤族受道教文化影響深遠,尊老子為教祖,張道陵為天師,長期以來以巫和巫師的視角來看待世界,形成了獨特的瑤族道教科儀文化意象。《盤王大歌》中提及的“三清”“四御”、瑤族長鼓、神鬼面具等意象,承載著厚重的歷史文化信息,文字意義獨特,譯語中很難找到對等詞語。又如,《盤王大歌》在記載追溯族群歷史時,自覺或不自覺地以記憶“盤王”開始,被瑤族同胞視為開天辟地的創世神靈。而“盤王”這一意象概念在英語文化中是不存在的,英譯時就形成了意象缺省的問題。如果僅將其翻譯為“Chinese Jesus”,雖然語義信息得到一定程度的傳遞,卻沒有保留原有的民族文化意象,失去了原意象的文化聯想。
其次,民族文化意象與目的語之間存在意象錯位。不同民族對相同意象賦予了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文化內涵。正如語言學家所說,“世界各族人看到的同一客觀現象,不同民族語言卻給它刷上了不同的顏色”。比如,瑤族文化和英語國家文化中都有“龍”這個意象。瑤族文化里,龍能興云降雨,是高貴、神圣的象征。因此,很多與龍相關的表達都染上了高貴、神圣的色彩。瑤族“還盤王愿”祭祀時,儀堂、供品、供具常冠以“龍名”,如供酒稱“五谷龍漿”、錢紙稱“龍錢財馬”,酒杯稱“龍杯”,凳子稱“龍凳”,所乘之馬稱“金龍馬”,所掛之像稱“金衣龍像”,所住之處稱“龍居”等。關于瑤族的“龍居”,大歌中《何物歌》記載到,“屋背列列是龍脊,瓦蓋片片是龍鱗。屋角是龍頭上角,屋柱是龍肚下人”,足見龍居的氣派與威嚴。但是進行跨文化意象傳遞時,如果直接將其譯成“dragon”,則有“假朋友”之嫌。圣經將dragon描述為強大和邪惡的生物,是罪惡的象征。一些圣徒,如麥克爾、圣喬治等都以殺死dragon為功績。日常生活中,英語國家人士很少形容某事物(人)像dragon,柯林斯英語詞典給出的解釋是,“If you call a woman a dragon,you mean that she is fierce and unpleasant”。
民族文化意象與目的語之間意象喻體不同,即意象的喻體不同,喻義相近。瑤民族和英美民族生活在不同生活場域中,對客觀事物的想象也會存在差異。因此,表達相同語義時,兩者常常會使用不同的意象喻體。比如,愛情一直是文學作品的永久話題,《盤王大歌》以蜂糖、樹藤、鴛鴦等豐富多彩的意象為載體,創作了大量的愛情瑤歌,集中闡明了瑤族同胞忠貞無比的愛情觀。《日落崗》唱到:“日落崗,黃蜂過嶺口含糖,黃蜂含糖歸結兜,共娘作笑結成雙。”《月亮亮》唱到:“師父便是深山樹,師男便是路邊藤。藤纏樹,樹纏藤,生生死死不離根。”《梁山伯祝英臺》唱到:“一對鴛鴦飛天去,同雙同對共姻緣。”而英語詩歌中,無論是情意綿綿的熱戀,還是情斷緣絕的失戀,常有“rose”的身影。最家喻戶曉的當數Robert Burns 的A Red,Red Rose,“O,My love is like a red,red rose,that’s newly sprung in June.”
上述可知,瑤族典籍翻譯中文化意象的不對等現象,說明文化意象的跨文化傳遞絕不僅僅是語言文字的轉換問題,其背后蘊含著不同民族文化如何相互理解、如何正確交流,以及如何彼此豐富的大問題。因此,進行瑤族典籍翻譯時,譯者該如何傳遞這些民族文化意象,使其獨特之美能夠在目的語中得以再現,必須引起高度的重視。
做好民族文化意象的跨文化傳遞,其核心問題就是要正確處理翻譯過程中文化意象形式與內容的重構問題,既確保語言的忠實性和流暢性,又能實現民族文化內涵的準確傳遞,做到“魚與熊掌兩者兼得”。韋努蒂曾在《譯者的隱身》中提出了歸化和異化兩種翻譯重構策略。就《盤王大歌》的文化意象特征來看,片面選擇歸化策略或異化策略都是不合適的,應采用以異化為主,歸化為輔,歸化異化動態平衡的翻譯策略,既保留瑤族文化特色,又符合西方讀者的審美習慣和期待視野,以實現民族文化意象的最佳跨文化傳遞效果。
隨著全球跨文化交際的日益頻繁,讀者接觸外來文化的機會日益增多,當代讀者對外來文化的理解度和接受度也日漸增強,并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在不影響讀者理解的前提下,可以對大歌中的相關人名、地名、動植物、自然景象等意象采取直譯、音譯的翻譯策略進行異化重構,向讀者更好傳遞瑤族文化信息,增強文化自信。
如《梁山伯祝英臺》:“風過樹頭梁山伯,船行水面祝英臺。”(Just like the breeze flicks the trees,Liang Shanbo,and the boat sails on the water,Zhu Yingtai. )歌謠借以“風、樹、船、水”等中西文化中都存在的自然意象進行環境描寫,介紹“梁山伯、祝英臺”兩位人物意象。盡管“梁山伯”“祝英臺”在目的語中存在意象缺省,但作為家喻戶曉的中國愛情故事,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早已在世界范圍內產生了廣泛的影響,被卓別林譽為“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對此類相似和已廣為人知的文化意象,翻譯時,可分別采用直譯策略,對相似的自然文化意象采用音譯策略,對人名意象進行異化翻譯。這樣既不影響讀者理解,也不會出現意象傳遞的偏差,又能突顯瑤族文化的獨特風情,實現譯文忠實性和可讀性的和諧統一。
由于文化意象的空缺或錯位現象,《盤王大歌》的部分文化意象使用異化翻譯容易造成讀者理解的障礙,甚至誤解。對這部分文化意象,可采用意譯、轉譯等歸化翻譯策略進行重構。如上文所說的“龍”,就可以根據具體語義內涵,在目的語中選擇合適的意象喻體進行替換。
大歌中多處出現“湖南”這一意象。如《萬段曲》:“郎在湖南搖船上,船頭船尾浪悠悠。撐上湖南水好急,水上結交隨浪拋。”此湖南并非熟知的行政區域“湖南省”,若直譯為“Hunan Province”,便對讀者造成了誤導。“湖”指的是瑤民遷徙之路中經過的“洞庭湖”,凝結了瑤民對先輩艱難遷徙史的特殊集體文化記憶。因此“湖南”應意譯為“the south of Dongting Lake”。
歷史上的瑤民依山而居,善于利用山林資源,很早就掌握了蜜糖的熬制技術。《三風寒曲》就有相關記載,“帶歸家里煮糖又煮蠟,夾起細布啰哩,賣黃金,賣得黃金歸討親”。瑤民熬蜜糖,先將蜜塊放在盆里加熱處理,隨著溫度升高,蜜塊溶成液體,經紗布(細布)過濾成蜜糖。這里的“黃金”實際上就是“蜜糖”,為避免讀者誤解,需歸化翻譯為“honey”,而非字面物象“gold”。
誠然,歸化和異化策略差異較大,但絕不是完全對立的兩個方面。根據民族文化意象翻譯重構的需要,為了實現譯文忠實性和可讀性的有機統一,在歸化、異化翻譯策略的基礎上,有時還需要通過注釋或補充解釋等方式進行二者的雜糅,實現歸化異化的動態平衡,一方面盡可能保證民族文化意象翻譯的原汁原味,另一方面又關照目的語讀者的文化理解需要。
例如,在對背景文化不甚了解的前提下,若將“人頭落地,臉朝東”簡單異化翻譯為“Heads fell on the ground,and faces toward the east”的話,容易引起讀者的疑惑,不能充分感知到瑤族人民的英雄氣概。因此,可進一步通過注釋的方式加以補充說明,“faces toward the east means standing to die,not to live for humiliation”。這樣的話,既成功傳遞了“頭朝東”的民族文化意象,同時也便于讀者理解其中的文化內涵。
總的來說,文化意象是民族典籍的靈魂,也是民族典籍翻譯的難點和重點。瑤族史詩《盤王大歌》是瑤族傳統文化的典型樣式,大歌中的文化意象具有鮮明的民族文化歷史內涵。翻譯過程中,由于存在意象空缺、錯位和喻體不同等問題,容易造成意象傳遞過程中的表達不當、表達不全甚至意義相反等問題,影響民族文化意象的準確傳遞和目的語讀者的理解。因此,在翻譯過程中應根據文化意象的具體情況,采用以異化策略為主、歸化策略為輔,歸化異化動態平衡的重構策略,實現忠實性和可讀性的動態統一,以增進世界不同民族間的互信互識,提升民族典籍翻譯質量,推動中國文化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