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付紅 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
劉德海先生是蜚聲海外的中國著名琵琶演奏大師,同時數(shù)十年來致力于琵琶音樂創(chuàng)作、琵琶及中國民族音樂理論研究,他是一代宗師,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音樂人和世界各地的聽眾。他著述的《琴海游思》是一本他所有發(fā)表過的文章和他去世前新近所寫文章的合集專著。音樂學家梁茂春教授在《琴海游思》的序言中撰寫了一首小詩傳神地綜述了劉德海先生“爬坡人”的音樂人生:“健筆一支寫琵琶,理論創(chuàng)作并蒂花。實話實說言有盡,真情真意愛無涯。文思哲理深且厚,曲韻內涵彌而暇。當代文壇立經(jīng)典,千年琵琶獨一家。”本文是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孔子學院辦公室·國際中文教育(音樂)實踐與研究基地”為紀念劉德海先生來約稿的文章,曾發(fā)表在其官方資訊平臺“與世界分享中國音樂”,現(xiàn)與大家分享。
自古以來,中國佛教,尤其是禪宗,篤信衣缽傳承。衣,指袈裟;缽,指食具。衣和缽均屬器物,也體現(xiàn)了佛教精神中著重強調行動與實踐的重要性。“傳衣缽”,在后世也被泛指為傳授技術、技藝、思想和學問等。劉德海先生是中國著名的琵琶演奏宗師,也是在琵琶創(chuàng)作領域的作曲大家,2020年4月11日,他懷抱琵琶,駕鶴西去,憑風起越,扶搖萬里,天下樂迷,如屏氣靜心,側耳傾聽,隱約之間,琵琶仙樂,躍昆侖之巔,飄然而至,直擊心扉,“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從這個歷史節(jié)點伊始,吾輩學習、閱讀、對話、解碼和領悟劉德海先生的琵琶藝術和音樂創(chuàng)作思維與精神,將徹底轉化為間接傳承。
劉德海先生曾自問:“我是誰?”答曰:“演奏、作曲、理論+教師=傳承人。并認為此乃當代演奏家理想身份定位也。”一曲《聽茶》,他娓娓道來,琴聲如泣如訴。敘述和演奏之間,分別敬茶給他的四位授業(yè)先師——崇明派曹安和先生、上海汪派孫德裕先生、平湖派楊大鈞先生和浦東派林石城先生。普洱茶香,馥郁芬芳,琴音醇厚,素雅樸拙,點線彈挑,已入化境。江南文化之古典美,中國藝術之含蓄美,在劉德海先生這里生發(fā),他根植傳統(tǒng),深耕經(jīng)典,同時不斷開拓探索,從“師古”為開端,貫通古今,通過他多年來的琵琶音樂創(chuàng)作和對新創(chuàng)作品的演奏、詮釋、教學、傳播與推廣,邁入了“化古”之境。1980年代末起,他提出了多重維度的“金三角”理論,將傳統(tǒng)音樂置于“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個時間維度和“中國—東方—世界”三個空間內,以未來的思維方式對它進行觀照,投射,從中提取有用于“現(xiàn)在”和“未來”的精神價值。創(chuàng)作和求索需要走進去,更需要走出來,這一進一出,從“入套”到“解套”,從“循規(guī)蹈矩,守規(guī)矩”,到“隨心所欲,不逾矩”,是所有音樂創(chuàng)作者在攀登藝術“珠穆朗瑪”旅程中的必經(jīng)之路。
劉德海先生是一位具有孩童之心、赤子之心、好奇之心、求知之心的音樂詩者。運用具有詩性的音樂語言和賦有神性的器物——琵琶,這件貫通中西,跨越時空和文化的樂器,尋根溯源,回到文化傳統(tǒng)的精神家園,挖掘傳統(tǒng)根脈,探尋人類“兒童時代”的音樂語言,使得琵琶的神性也在這種“兒童言語”中得以彰顯,同時也探索了琵琶音樂創(chuàng)作的新古典藝術道路。如同諾貝爾獎得主、智利外交家和詩人巴勃羅·聶魯達(Pablo Neruda)曾說:“我家里搜集了大大小小的許多玩具,沒有這些玩具我就沒法活。不玩的孩子,不是孩子;不玩的大人,則永遠失去了活在他心中的孩子,而那卻是他十分需要的。”抱琵琶、彈琵琶、玩琵琶、譜琵琶、教琵琶、夢琵琶、愛琵琶、怨琵琶、恨琵琶、拆琵琶。琵琶,是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最重要的一部分。
從劉德海先生創(chuàng)作的琵琶音樂作品,可以管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民間音樂對他的影響與浸潤,也體現(xiàn)了他用琵琶音樂向中國人文傳統(tǒng)的回歸與致敬。他用最為樸素和凝練的音樂語言,點線之間,唱出靈魂深處的心曲。《鄉(xiāng)土風情》組曲,如《風鈴》《紡車》《磨坊》《滾鐵圈》和《雜耍》,活學活用吉他的演奏技術,創(chuàng)造性地嫁接發(fā)明了琵琶的“反正彈”哲學思維和演奏技巧,極大地增強了音樂演奏的趣味性及藝術表現(xiàn)力、感染力。再如《蜻蜓》《小魚》《雛燕》《喜鵲》《蝴蝶》《木鴨》《童年》《天鵝》和《秦俑》,這些體現(xiàn)了真善美核心——童心之美的琵琶音樂作品,都猶如聲音的《清明上河圖》橫卷,四弦十指,弦木共振,中國人活潑自然、樂天知命、天人合一、渾然天成的民族性格和浪漫主義情懷躍然而至。
縱觀古今中外,通常來說,音樂創(chuàng)作者也一定是一位思想者。劉德海先生海納百川,中西兼修,融會貫通,兼收并蓄,是一位集大成者。他以琵琶為核心和支點,觸類旁通,舉一反三,對于哲學、詩歌、文學和宗教等人文學科,孜孜不倦,上下求索。他不僅是一位琵琶演奏大師,同時在琵琶演奏、創(chuàng)作、教學、演出和推廣等諸多方面,上升到了通達圓融的哲學和理論高度,凝練地總結出可以薪火相傳的理論依據(jù)、思想結晶與哲學思索。
琵琶之于劉德海先生不僅僅是一塊會唱歌的“神木”,同時也是人生追求中矢志不渝的精神信仰。《滴水觀音》《白馬馱經(jīng)》《天池》《一指禪》《喜慶羅漢》和《金色的夢》等,這些作品既是他的哲思延展,也是他的追求信仰。開拓求索,出神入化,琵琶即我、我即琵琶,道器兩忘、人技兩忘。劉德海先生挖掘和凸顯的不僅是演奏技術和創(chuàng)新思維,更核心的是他對于和而不同、天地人和、中和之美、天下大同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審美精神的傳承與探索,這些也是他音樂和藝術的精神家園。
在繁星璀璨的音樂歷史發(fā)展的長河中,同時具有演奏家和作曲家多重身份的音樂家們超越時空,遙相呼應,包括保羅·興德米特(Paul Hindemith),奧利維爾·梅西安(Olivier Messiaen),海因茲·霍利格爾(Heinz Holliger),歐仁·伊薩伊(Eugène Ysa?e),貝拉·巴托克(Béla Bartók)等。這些演奏家和作曲家們都在不同的層面和程度上,探尋著屬于他們的藝術本源,哲學思索和創(chuàng)新實踐。新音樂,這個“新”字,在不同國家、不同民族和不同歷史發(fā)展的上下文中,都有不同的定義、方向和內容。
對于劉德海先生來說,他所追求的“新”是包括古今中外,上下千年,東西南北,融聚裂合,通達圓融的。他曾說:“音樂語言,有其強烈的滲透作用。確信這樣一個觀點:即使是演奏一首最古老最原始的音樂,它也是現(xiàn)代音樂,因為我們心靈的燃燒,詩般的沖動,既不能超前,也不能退后,它只能是此在。”創(chuàng)新,是琵琶音樂發(fā)展的命脈。古曲舊曲新彈,民間音樂和原生態(tài)音樂,是創(chuàng)作創(chuàng)新的“綠色家園”。他對于音色的認識和理解,使他的創(chuàng)作觀具有前瞻性、歷史縱橫意義和啟示作用。近些年,中央音樂學院一些主修演奏專業(yè)的學生們,輔修了第二專業(yè),即作曲專業(yè)。他們主要致力于為自己演奏的主修樂器創(chuàng)作音樂作品。作曲,拓寬了他們對主修樂器認知的深度和廣度,使他們的演奏和創(chuàng)作之路能夠更加堅實,并可持續(xù)地發(fā)展與提高。在音樂創(chuàng)新求索的道路上,他們都像劉德海先生一樣,是勇攀高峰的求索者、爬坡人和傳承人。
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琵琶行》記錄了琵琶新創(chuàng)作品的最早歷史。創(chuàng)作創(chuàng)新是琵琶這件穿越了千年的樂器,開口唱出新篇章的至關重要的發(fā)展環(huán)節(jié)。劉德海先生的古曲新彈和琵琶新作,都會令人對白居易“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的感慨而有所共鳴。
“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望海聽潮,琵琶行記,循音覓蹤,揉捻輪挑,珠落玉盤,彈弦觸心,余音繞梁,禪茶三境,一期一會,一瓣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