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少良
在京劇舞臺上,諸多的京劇傳統劇目,都來源于歷史故事和民間故事傳說,它們經過先輩的編創和加工,融入符合人民群眾的思想觀念和道德意識,引起大眾人群的共鳴,深得人心。當前,京劇也正處于振興和發展的關鍵時期,怎么能夠在繼承和傳承的基礎上再進行發展和創新,為此,我們有必要對京劇的門類藝術進行研究。
京劇藝術可分為四個行當,就是生、旦、凈、丑。這些行當的命名方式都是反其道而行之。例如,生行的角色,一般都是成熟的男性角色,卻用了這個年輕稚嫩的名字。而凈這個行當,俗稱大花臉,在臉上涂滿各種顏色的油彩在臺上進行表演,卻形容他干干凈凈。且凈行,是京劇藝術組成中非常重要的類型角色,它具有非常明顯的人物特點,例如,張飛、李逵、包拯等。比如外貌、性格和語言特點突出,不同于常人的角色都以花臉的扮相出現,觀眾通過現場看到花臉的扮相,就能很快知道人物的大概性格和特點。
在京劇形成發展的早期,金少山、郝壽臣、侯喜瑞,都各自成一派,并稱“金、郝、侯”,對花臉行當的完善,對花臉行當走向成熟,做出了貢獻,推動了京劇從形成期走向了定型期。但是到了20 世紀三四十年代,相比于同時代的梅派旦角兒、馬派老生,花臉行當整體的呈現感覺和演唱,顯得落后了不是一點半點。就算是號稱“十全大凈”的金少山,也沒有留下什么代表性的新作品。作為后人看歷史,不得不說,金少山先生,的確是好角兒,但是他卻沒有挑起歷史給他的重擔,這是京劇走向鼎盛時期的“木桶效應”,花臉行當竟然成為了最短的一塊木板。
二十世紀的前五十年是京劇藝術全面發展的黃金時期。市場紅火,流派紛呈的時代環境為裘派藝術的逐步形成,提供了土壤。相聲大師侯寶林先生曾經說過:
“成為某一個歷史時期的代表人物是很不簡單的,這不是說你個人努力就能做到的。”
而裘盛戎的機緣在哪里呢?
在金少山“紅”的時間里,前后是十來年的光景,20 世紀四十年代末去世。郝壽臣先生也在1938 年不再登臺,侯喜瑞先生以教學為樂。而那時候的裘盛戎,三十歲出頭,符合了四十年代后期新一代觀眾的審美需求,使花臉行當隨著京劇發展的大勢,向前跨進了一大步!裘盛戎跨越了金郝侯三座大山。早十年,不行,晚十年,也不行。
當時的裘盛戎、李少春、葉盛蘭、張君秋等,是在梅蘭芳、馬連良之后出現的又一輩京劇新生代藝人。他們都出身于梨園世家,但是他們卻突破了舊戲班子的傳統束縛,他們不保守、不守舊、敢于創造、敢于改革,他們也是戲班里的時髦代表,他們穿西裝、叼煙斗、去歌舞廳,他們雖然在臺下玩鬧,但在舞臺上卻又是好角兒,而裘盛戎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裘先生曾為金少山先生配演過架子花臉、二路花臉,也做過底包,還經常偷看周信芳先生的麒派老生戲,他從麒派的風格中領悟到了很多東西:演唱需要力度,動作設計需要棱角,要刻畫人物的心理、揣摩劇情。雖然他沒有金少山先生洪鐘大呂的音量,但是他吸收了金派的演唱技巧,學習了郝、侯派的表演方法,并發揮自身的特點,雖然沒有出眾的表演和功架吸引觀眾,但他靠唱腔變更了花臉的表演風格,唱出了感染力,表現出了感情,有強烈節奏感的起伏,宣泄人物所表達的情感,他唱的是人物的性格。他不再是扮演花臉,他是在用新的思維創造人物。正因如此,才有了裘派的產生。
裘先生工銅錘,但是也能演《李七長亭》《取洛陽》等架子花臉戲,他創造的裘派藝術,集花臉之大成,又在其他行當老生、旦角以及地方劇種和曲藝領域借鑒,繼承了裘桂仙先生的聲腔特點,吸收了金少山先生的藝術精華。他的演唱藝術和特色,發揚個人藝術魅力,可以說是開創了新的時代,翁偶虹先生就在文章里曾經說過:
“裘盛戎在天賦的方面,瑜不掩瑕,在創造的方面,因多于創。那就是他的表演藝術特色之一,韻味濃郁,超越前人。”
現在所謂“十凈九裘”的局面就是在裘派出現后不久吸引廣大后者形成的。
裘先生的嗓子條件并不是很好,但是他利用自己獨特的嗓音,并且把頭腔共鳴、鼻腔共鳴和胸腔共鳴相結合,可以說從根本上改變了花臉前輩洪鐘大呂的局面,但是卻運用多重的技巧,讓花臉進入更加細膩、講究韻味的境界,不但好聽,而且刻畫人物。而且他與京胡演奏家李慕良、汪本貞先生一起設計了很多新唱腔,既有花臉的傳統風范,又有曲折悅耳、動聽含蓄的新風格。他們創造的一些花臉從未演唱過的新板腔,比如【西皮中三眼】【反西皮散板】【二黃慢板】【二黃二六】【二黃流水】【反二黃原板】,擴大充實了花臉的演唱系統。
裘先生在唱腔的處理上會根據劇情、人物和內容運用很多不同的裝飾音和技巧,使唱腔更加優美動聽,起伏突出。裘派唱腔中比較突出的特點有以下幾種:
1.虎音
常在唱句的最后一個字,運用虎音來進行強調。就是在字的本體上向寬和廣發展,使音色更加地強,但是吊門沒有變化和提高。比如《赤桑鎮》“在長亭銅鍘下一命身亡”中的“亡”字,虎音的使用是為了全句有重點突出,讓唱腔更加強烈和飽滿。
2.擻音
為了調節字音的軟硬和音量的強弱,擻音會運用在一些人物的情感表現中,比如《姚期》中“調老夫回朝轉侍奉當今”的“奉”字就是擻音,它突出了姚期當時誠惶誠恐,帶有疑惑的情感表現。
3.顛音
顧名思義,顛音就像顛簸發出的聲音一樣,把某一個字進行顛音的處理,進行裝飾,比如《赤桑鎮》“在長亭銅鍘下一命身亡”中的“身”字,可以體現出包拯鍘了包勉后憤悔的心情。再比如《牧虎關》中“貶至在雅志府身為庶民”的“庶”字,也是用了顛音,十分恰當地體現了高旺憤恨的心情。
4.顫音
顫音和顛音雖然聽起來相似,但是卻完全不同。顫音的表現更加的柔軟和含蓄。比如《趙氏孤兒》中“實實的老邁昏庸,我不知真情”一句中“吶啊”的拖腔墊字中就是顫音,在節奏上這屬于大顫音,大小也是有區分的,比如《姚期》中“悲悲切切金殿去”一句里的“悲”字,就是小顫音進行潤腔。裘先生對這些音色的運用和裝飾恰到好處,藝術效果和特點十分鮮明。
在尖團字上也有新的變化,例如《坐寨》中“將酒宴”一句導板中,“將酒”兩個字的處理,他會把第一個尖字清咬,甚至會唱成團字,這樣使兩個字音聽起來格外的清晰。再比如《赤桑鎮》中“恨包勉他初為官”中的初字,如果是傳統唱法,這個字就唱“粗”,而裘先生唱“chu”,這在以前是根本不會出現的。對于上口字,他又有了靈活的改革,一些上口字不唱上口。比如《大保國》“在午門喊得我口干舌銹”的這一句唱腔中的“喊”字,傳統唱法上口字唱“顯”,而裘先生直接唱喊字。還有好多的字都打破了傳統的演唱字法,使它們聽起來更加的通俗易懂,這些大膽的創新是史無前例的。
裘先生最基本的功力都在一個“氣”字上,可以說是他藝術表演的控制系統,有了“氣”這個平臺,就有了“先抑后揚、預收先放、高音低唱、低音高唱、以情代聲”等藝術論述。而且在氣息的調整上也有裘派獨特之處,氣口,特別重要。行腔不會偷氣換氣,唱腔必然飄忽不定。偷氣換氣恰到好處,既可以調整自己的氣息,又不會因為氣盡導致嗓子聲嘶,這樣聽起來,唱腔沒有斷節的感覺,連貫流暢,歇而不斷,緊而不亂。比如《坐寨》中“我與同眾賢弟敘一敘衷腸”的“衷”字,行腔中雖然有明顯的氣口,但是這個地方采用了偷氣的技巧,雖然有間隔,但是整個唱句依然完整,聽起來很俏皮,而且為后面“衷腸”的腸字的氣息也做了鋪墊和調整。大段的流水比如《鍘美案》“駙馬爺進前看端詳”這一段有六句,光偷氣換氣的氣口就有八個,但是語句與語句之間聽起來緊密相連,不間斷,這樣的氣息調整技巧和運用十分的巧妙。
裘先生根據自己的條件,不斷琢磨研究共鳴的運用,頭腔共鳴、鼻腔共鳴、胸腔共鳴同時的靈活運用,常說的“氣沉丹田,聲音灌頂”就是共鳴的融合。雖然唱的是低吊門的唱腔,但是發聲的位置高,運用頭腔、胸腔等位置,靈活變換。比如《趙氏孤兒》中“反落得晉國上下留罵名”里“晉國上下”的唱腔旋律就很低,但是運用了共鳴后,聲音雖然低沉,卻更加的嘹亮。再比如,在《坐寨》“闖龍潭入虎穴某去走一場”唱詞中的“一”字處理就運用了共鳴,使聲音更加渾厚圓潤,而且不傷咽喉,更能把觀眾的情緒和氣氛帶動。
裘派是在演出與創新中逐漸形成的,不單是演員表演風格的轉換,對花臉行當的服裝都進行了改革。比如盔頭、蟒袍,臉譜的配色和圖案,在人物的造型上進行了全面改革。比如說,裘派一個標志性的改動就是包拯的紗帽,紗帽又叫做“相貂”,它不只是包拯專用的,曹操、李良,都是戴“相貂”,一專多用。在過去,“相貂”的翅,也叫展,是兩頭上翹的,在金少山、郝壽臣先生的年代,戴的“相貂”翅子都是往上翹的。但是裘先生把它改了,戴的是直的、平的。他是根據趙匡胤的畫像,趙匡胤頭上所戴的盔帽改的,而且也是黑色的。當時郝壽臣先生、侯喜瑞先生演出曹操時戴的“相貂”翹得更厲害,但是經過裘先生這么一改,就連曹操都戴平的了。而且在其他的盔帽方面也做了加工和創新的處理,比如姚期戴的文陽金大鐙(如意展),徐延昭、魏絳戴的侯帽,還有周處戴的改良羅帽,以及廉頗戴的扎巾盔。還有一些小的改動,比如帶水鉆的慈姑葉,就用在了竇爾敦、單雄信一類角色的身上了。
裘先生的“云肩”黑蟒怎么來的?是受到了唐韻笙前輩的啟發,在上海繡的。竇爾敦的服裝扮相,裘先生不穿繡龍的海水江牙箭衣,而是改成穿綠色平金繡古錢的箭衣和繡花黃彩褲。以前只有老爺才會穿黃的彩褲,裘先生這一改,就連《拜山》都不穿開氅了,改成穿西番蓮、菊花彩繡的褶子。改良后的繡花褶子,《除三害》的周處就是這身扮相,在當時那是非常另類的扮相,十分新鮮。飾演廉頗時候用的大刀也不是平時用的,而是用銀色象鼻頭的大刀,非常講究。
可以說,京劇流派的形成,就是演員自身個性化突出的體現。如果沒有獨特的表演個性,沒有自身的藝術創新,就不會在眾多平輩之中脫穎而出,更不可能敢跟前輩們去做比較。裘派,是京劇發展時代的產物,它應運而生。裘先生以自己獨特的藝術魅力、唱腔、生活化的表演,跨越了金、郝、侯三大流派,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裘派藝術風靡全國,十凈九裘!裘派的興起,就是最好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