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千里來見你

明前茶

女兒去成都上大學以后，泉叔許久不敢進她的房間，一進去心里就空落落的，樣樣物什都在，但每天像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匯報學校見聞的小棉襖不在家里，空氣猛地涼下來。

虧得向來一心搞事業的上司成了泉叔的“同命人”，他兒子今年留學去了。9月底，上司心照不宣地派他去成都開會，年過50的泉叔有點小緊張，他該如何出現在女兒面前？該不該染黑頭發，穿什么顏色的襯衣，這躊躇忐忑，與當年跟妻子第一次約會時一模一樣。

到了成都，辦完公事，泉叔特意挑了八只母蟹前去探望女兒。他與宿管阿姨狠狠套了套近乎，阿姨果然幫他把螃蟹蒸好了，端上宿舍天臺。他與女兒和她的三位舍友一起坐在小馬扎上，每個人都斟上紹興黃酒，一起歡飲起來。皓月當空，四周都是女孩子們晾曬的床單被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泉叔好多年沒喝過那么美的酒了，眼前是女孩子們的笑談，空中是彩云追月的美景，四下里是秋日清亮的蟲鳴，如水的時光安慰并滋潤了他，回家后他終于不再失眠了。

這種路過孩子所在的城市，順便“打望”的經歷，我自己也有。那一年，我去宜昌開年會，特意在武漢停留一天，去走了走武漢大學校園里起伏連綿的珞珈余脈。女兒到校門口來接我，執意要帶我去吃烤茄子。在街頭小攤上，一只粗壯的長茄子在鐵絲烤架上烤得焦黑綿軟，撒上辣椒面與蔥花，澆上醬油，看起來并不是健康食品。但我忍住了說教，皆因女兒興致勃勃地說起，經過了大學一年的磨合，她已把校園周圍的小吃攤、夜市與書報亭摸了個遍，看起來她在異鄉已經如魚得水。

吃完烤茄子，我們在桂花叢中穿行，晚風清涼，我們爬上老圖書館所在的獅子山頂，出了一身細汗。朗月照耀著歇山頂屋脊，每一個被時光淘洗過的細節都在月亮下熠熠發光。我嗅到濃郁的樹脂氣息，恍惚間女兒的19歲與我的19歲重疊到一起，我們共同經歷的永別親人的苦痛都過去了。我們只沉醉于月光之下，那是我們可把握的幸福瞬間，它如此短暫卻又如此分明，噙著一顆透明夜露，將墜而未墜。校園里的數百棵桂花正在盛放，桂香時而濃郁，時而淡遠，就像一條香氣的溪流在活潑潑地流淌，路人隨時可以掬水月與芬芳入手。

飽經世事的成年人，借著探望兒女，有機會回到大學校園里去，這可能是命運贈予的機遇，讓其多少能觸摸到自己的初心。

單位同事老尹，兒子18歲去了美國，本科照著家長的規劃學了商科，碩士自作主張改讀歷史，老尹已經頗不樂意，誰知這孩子畢業工作兩年后尤不安分，他對家人說：他終于找到了可以干到67歲的行業——要去學習飛行器動力系統。為了表明自己的決心，他還去考了直升機駕照。

三年前的秋天，帶著一肚子問號的老尹，終于在芝加哥見到了闊別八年的兒子。兒子肩膀變得很寬，小臂上常年健身練就的堅實肌肉、篤定沉靜的氣息，都是老尹不熟悉的。當天，兒子租賃了一架直升機，帶著父親飛了一圈，無限接近了平原上的一輪圓月。老尹驚訝地發現，芝加哥的月亮這一天微微發著淡紅色，像天空中盈盈出水的睡蓮，規整、安寧、不為風勢所動。

老尹莫名眼眶發紅，他理解了兒子從18歲到26歲找尋理想的漫長旅程。兒子說，如果他23歲就只奔著薪水去謀生，也許做到35歲或40歲，就會發生中年危機。而如今，他雖然走了一些彎路才找到自己的興趣所在，但讀完博士也不過30歲，這種“情有所鐘”千金難得。晚來的果實往往更甜蜜，為何不等這些果實緩慢積累糖分，并等待其中的酯類物質充分地發揮香氣？老尹忽然明白了，奔赴萬里探望求學的兒子，不是來與之爭辯的，而應坐下來享受和孩子一起平等對談的珍貴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