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飛,馮明宇
(1.華中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武漢 430079;2.南開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天津 300350)
我們正身處智能革命的時代,數字技術、人工智能、生物技術等創造性發明的蓬勃發展促進了人類社會的進步,帶給我們巨大的便利,激起我們對于新技術的想象,同時給我們提供重思技術批判的契機。技術批判與資本批判是反思現代性的兩個基本向度。資本的逐利本性需要通過革新技術而更好得到滿足,而技術因滿足資本的需要才能夠快速進步,“由于這二者之間的內在勾連和共謀關系,所以馬克思對現代性的批判從一開始就是、并且始終是一種雙重批判”。現當代,一系列指涉技術與資本間政治經濟關系的標簽被貼向當代資本主義,如“數字資本主義”“平臺資本主義”“監視資本主義”,等等。這諸多范疇雖然無法簡單通約,但無疑流向一個共同主題:新科技不斷被統合進“一個由資本的不間斷的積累與流通邏輯所驅動的政治經濟體制”。資本主義不斷利用(技術)生產力調節其生存狀態已是事實,而資本主義這一特性早已被馬克思清晰識別。根據馬克思的技術批判敘事,技術是人類內在力量的外部顯現,其價值在此意義上是中性的。同時,馬克思對技術本身與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的嚴格區分意味著技術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發明與運用被預先銘刻上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痕跡,因此技術在現實性上由一定社會關系所構建并為其服務。當我們回到馬克思技術批判的思想旅途,這一思想雖然經歷了從哲學人類學到政治經濟學的范式轉變,但它卻始終堅持從資本關系入手進行技術批判,并由此得到范式整合基礎上的范式超越。作為在破除資本關系中求解技術合理塑造與運用的“最優可能性”,馬克思的技術批判思想理應走入我們的理論視域;對這一思想本身范式演進的回溯研究,定會為我們求解當代新科技的塑造與引領問題提供寶貴思路。
馬克思技術批判的哲學人類學范式立足于他指稱的“感性活動”。根據馬克思的分析,舊唯物主義哲學對人的本質作非主體性的直觀理解,人被視為感性客體、其行為被把握為無主體性的例行公事,而唯心主義哲學脫離人的現實的生產、生活,抽象地在人的理性活動中為其樹立主體性。一言以蔽之,舊哲學沒有把人的活動本身理解為現實的感性-對象性活動,建基于此的哲學人類學也理應得到批判與重構。
基于黑格爾辯證法關于主體自我發生的思想,馬克思借鑒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學說對黑格爾的辯證邏輯進行重構。在黑格爾那里,人的自我生成被神秘主義所籠罩,他的歷史哲學的主要任務似乎只是在“理性的狡計”的解釋原則下將各色歷史事件安放進一條注定的發展線索中加以循環論證——“這個運動是向自己回復的圓圈,這圓圈以它的開端為前提并且只有在終點才達到開端”。面對黑格爾帶有目的論性質的哲學人類學,馬克思對之進行了反思與重寫。他指出,黑格爾的重大功績在于他“把人的自我產生看做一個過程,把對象化看做非對象化,看做外化和對這種外化的揚棄”,于是,黑格爾“抓住了勞動的本質,把對象性的人、現實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為人自己的勞動的結果”。進而,馬克思訴諸歷史的真實,將黑格爾精神現象學的辯證邏輯改造為哲學人類學的邏輯,將精神的自我展開過程轉變為肉體的人的自我生成過程,而“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來說的生成過程,所以關于他通過自身而誕生、關于他的形成過程,他有直觀的、無可辯駁的證明”。于是,“精神的歷險”被決定性地述說為現實的“人的歷險”,人的自我造就成為可以在物質世界中通過感性自我證成的結果,外部世界同樣是外化而來,但卻是人的現實勞動的作品與現實。
受費爾巴哈影響,馬克思認為作為主體的人是一種“類存在”:“人是類存在物,不僅因為人在實踐上和理論上都把類——他自身的類以及其他物的類——當做自己的對象;而且因為……人把自身當做現有的、有生命的類來對待”。一方面,就人的肉體生活而言,人依靠無機界提供的自然給養,以直接占有或加工之后享用的方式維持生存;另一方面,就人的精神生活而言,動植物、空氣、光成為人類自然科學研究與藝術審美的對象,轉化為人的精神食糧。同時,馬克思以人與動物間差別的鮮活事實佐證了這一看法:相較于動物,作為類存在物的人在實踐上更具普遍性,自然界既是他的直接生活資料,更是他借以表現生命活動的對象;動物無法突破銘刻于其基因代碼中的紋跡,拘泥于生的本能,而人類的生產并不是只處于本能活動的范圍內,而更是在美學生存的高度上去對自然與自我進行再創造。人的這種感性-對象性的活動被馬克思指認為人的“類特性”,也正是基于這一新的視角,馬克思對人的“類存在”的理解區別于費爾巴哈:費爾巴哈肯認人是感性存在,但卻只是依傍于非主體的、感性直觀的反思形式,所以他對“我是你=我,人是世界或自然界的人”的論證,實際走入了把人視為“存在論上的現成之物”的謬誤;費爾巴哈設定了一種感性客體意義上的人的自然存在,但這種“類存在”的“人”在馬克思看來無異于動物,因為人“不僅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人的自然存在物”,是作為人并且為了人而在既有的自然狀況中通過感性活動改造外部環境的類存在物。延續這一思路,馬克思在表征其早期哲學高峰的兩部著作中,通過對感性-對象性活動的研判,闡發出理解人的“類存在”的核心要義:要把“對象、現實、感性……當做感性的人的活動,當做實踐去理解”,“環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或自我改變的一致,只能被看做是并合理地理解為革命的實踐”,同樣,“任何歷史記載都應當從這些自然基礎以及它們在歷史進程中由于人的活動而發生的變更出發”。至此,馬克思在對費爾巴哈的借鑒中實現了直觀唯物主義的超越。也是從這一視角出發,馬克思強調工業-技術是自然界在人的感性活動中被形塑出的人的對象物,是人的內在力量以感性現實形式實現的外在呈現。
作為社會的人在其勞動中的創造物,技術在一定的社會關系下具有異化于人的可能性。技術的主體本質“作為自為地存在著的活動、作為主體、作為人,就是勞動”。換言之,馬克思眼中的技術對象物“從來就不是一個死物,而是一種人的現實的積極的活動”,所以同樣清楚明白的是,技術作為社會的人的自主活動及其結果的一種,體現一定的社會關系。對于馬克思,技術異化于人的情況只能在一定社會關系中發生,并且是由社會分工與資本主義社會的私有財產制度之間的聯系引起。資本主義分工使特定工業生產過程被分解得愈加細致、從業者的工作內容愈加簡單,并以去除勞動的自由自覺性質為代價提高生產效率。而由于私有制的存在,工人在生產中創造的經濟產品只會被資本家獨占,并成為工人的異己對象。進一步說,馬克思指認“物的異化”背后暗藏“人的異化”,“產品不過是活動、生產的總結”,但它正是人的“類存在”“類本質”的證成物。技術對象物是人的一種特殊的勞動產物,它的功用在于強化人的對象性活動,使人創造更多的對象物與使用更短的時間創造對象物,因此我們可以得出如下三條:第一,對象物的異化包含技術對象物的異化;第二,技術對象物的異化表征人的技術異化;第三,技術革新與(技術)生產力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發展意味著工人勞動異化與技術異化的程度加深。也正是基于以上,巨大的工業機器以及被其所改變的感性世界雖然能夠作為充分表征人類感性-對象性活動的物質意象,但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卻成為使資本與勞動的對立態勢持續加劇和使資本主義社會的邏輯更快展開的物質條件,其結果是對象世界作為異化的總體同工人對立。
馬克思關于人的“類存在”觀念與技術異化批判具有理論的互釋性,他在二者的比照中對新的社會前景作出展望。一方面,人的“類存在”觀點脫胎于馬克思對“國民經濟的事實”的從后思索。在馬克思看來,國民經濟學家從神學式的前提出發,不僅未能對資本主義社會中競爭、貨幣、工資、資本、私有制等社會范疇進行歷史性的剖析,反而通過肯定私有財產所有者之間的競爭天然地與繁榮相對應,默認了在私有財產關系中產生的經濟、政治盤剝的社會事實,經過對經濟社會現實的分析,馬克思指認“國民經濟學的事實”清楚地表明了人異化于其“類存在”的應然狀態。另一方面,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使勞動的自由自覺性質被稀釋,無產階級的存在集中地表現了社會成員的異化的生存狀態。所以,無產階級作為勞動及其產物的真正歸屬者,便理所應當地構成超越資本主義私有制的革命力量。概而言之,異化境況表明人及其生命活動對其“類存在”的背離,馬克思將現實社會中無產階級的技術異化狀態與人的“類存在”的理論性設定相對照,認為對異化的真正破除在于對人的“類存在”本真狀態的辯證否定。還需指出的是,馬克思的這種否定并不是復述浪漫主義的陳詞濫調,而是要通過革命手段實現對“自我異化的揚棄”,并要求這一舉動“同自我異化走的是同一條道路”。繼承以往全部社會財富的共產主義新型社會,它是對“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會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復歸……是自覺實現并在以往發展的全部財富的范圍內實現的復歸”。
馬克思技術批判的哲學人類學范式立足“應然”,在對國民經濟學肯認的異化事實的批判中剖析資本主義對技術的社會建構,強調資本主義借助技術這一確證人的自主活動的產物使人異化于其“類存在”,進而技術成為壓抑、束縛人自身的異化力量,將對異化的破除訴諸對資本主義完成根本超越的共產主義。馬克思技術批判的哲學人類學范式實現了哲學思辨的原則性高度與實現人類從技術異化中解放的價值合理性之統一,但要承認的是,這種批判范式雖然體現出理想層面的超越性訴求,卻難以成為具有強大現實建設性的思想路徑:它“為人類社會發展設定一個理想性道德……將不合于這種理想性道德的社會理解為對標準的偏離……進而提出改造不合理社會的方向就是向理想的復歸”,“其深刻的技術哲學思想也因此主要是思辨的”。仰賴于哲學人類學所奠定的學理基礎與對社會現實的持續關切,馬克思的技術批判逐步轉向政治經濟學范式。雖然,馬克思在技術批判的政治經濟學范式中極力避免以道德語言來描述資本主義“剝削”,但由于它延續了其哲學人類學的超越性訴求,所以馬克思技術批判的兩種范式具備了聯系與對話的紐帶,政治經濟學范式也對哲學人類學范式構成了“科學補充”。
馬克思技術批判的政治經濟學范式立足于唯物史觀的“真正的實證科學”。馬克思運用定量分析和定性研究的方法求解人類社會歷史進程的一般規律,力圖把握現實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過程及其社會總體的產生、運行和滅亡的歷史規律,客觀地描述資本主義與技術之間的融合及其發展的必然趨勢,并根據對這種規律性認識去實際地變革資本主義的既存現實。
根據唯物史觀的邏輯,生產力中包含技術,且技術對其社會母體具有巨大的影響作用。“隨著新生產力的獲得,人們改變自己的生產方式,隨著生產方式即謀生的方式的改變,人們也就會改變自己的一切社會關系。”根據這一理路,生產的技術基礎轉變勢必促進生產力的進步以及社會秩序的變革。始于16世紀中葉,以分工為基礎的協作——“作為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具有特征的形式”——構成工場手工業生產的典型特征,在這里,從業者依托手工業的“狹隘的技術基礎”,以非同種手工業間的連結與同種手工業者間的配合的相互補充為要義,在“以人為器官的生產機構”中造就井然的分工與交往秩序,并在瓦解封建地權與自然經濟的同時將其觸角伸向社會中每一可達的原材料產地、生產單位、銷售市場與勞動力。在其后的發展中,機器制造的發展在工場手工業中猛然加速并進而獨立化為一個行業,新的生產部門與部門分工出現了。機器在生產領域的應用進一步刺激了(技術)生產力的發展,并為新的生產方式助產:“工場手工業生產了機器,而大工業借助于機器,在它首先占領的那些生產領域排除了手工業生產和工場手工業生產。”顯然,(技術)生產力的發展在事實上對社會秩序的變換發揮巨大作用。
資本主義利用技術在物質文明方面取得豐碩成果,而在其反面,這種利用在社會范圍內產生了巨大的負效應。究其原因,馬克思認為這些負面問題的癥結不在于技術本身,而是由于(技術)生產力被并入“資本的生產力”。由于資本的存在,技術運用在資本主義社會享有本體論的優先權,在一定程度上定義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各種對抗(工人和工廠經理、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等等)由已發生的社會關系的形式規定。這種形式在馬克思的表述中獲得了“資本的總公式”的隱喻性濃縮。
按照馬克思對“資本的總公式”的分析,資本主義與以往一切生產方式的不同之處在于,其生產的目的并非為了消費,而是為了把它們轉變成貨幣利潤。換言之,資本家在勞動力市場中雇傭工人從事生產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在自由市場中將商品賣出高于其投資到生產中的貨幣額。在資本循環過程中,作為起點的貨幣在過程的終點轉化為增殖了的貨幣,最初投入的貨幣羽化成資本,亦即新的循環過程的起點。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理路中,貨幣一躍成為資本的關鍵在于“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占有者在市場上找到出賣自己勞動力的自由工人”。從這點看,工人的“自由”的真實內容是受資本奴役的潛能,而所謂的“等價交換”“有償勞動”,不過是對“資本剝削勞動”的和緩的隱喻性替換。使勞動力成為悖論性的商品形態,是資本主義的核心要義,也正因如此,貨幣決定性地找到了它的“羅陀斯”,并在生產與流通的相互整合中向資本瘋狂“跳躍”。貨幣在流通領域中的自我增殖需要一定形式的商品作為中介,商品生產時間的長短直接影響到特定企業爭奪相對剩余價值的競爭力,若給定企業的商品生產速度低于其所在產業一定時期的平均生產速度,就將被褫奪競爭資格。正是由于資本主義自由競爭所強加給企業生產的“加速邏輯”,決定了在資本主義生產中引入機器技術的必然性。
由于資本對機器技術的引入,勞動力的價值普遍貶值,工人愈加被裹挾入資本的節奏中。馬克思對“相對剩余價值的生產”的分析表明,在既有的工作日長度中,只有使必要勞動時間與剩余勞動時間的對立沿著有助于后者的增加的方向解決時,資本家才能使商品的生產費用降低。隨著機器數量的增加、運作速度的加快以及同一工人同時照管的機器數目的增多,工人單位時間所生產的產品產量相應增加,工廠中基于技術性分工前提下的分工擴大化以及生產規模擴大化得以產生,這種規模擴大化以及工廠系統內部復雜性的增加也使資本提高管理行為的知識構成在制度與對工人的實際督管上成為必要?,F代工廠作為資本壓榨勞動的一般場所,機器體系是它的“軀體”,社會一般智力是它的“頭腦”,得到資本-技術理性支撐的工廠制度得以形成,并以縮影的方式體現資本主義社會的全貌。資本主義社會的資本-技術理性著實構成了一種權力,它不止規管物質資料的再生產,而且在生產關系的維度不斷規定著主體的再生產:“工人在技術上服從勞動資料的劃一運動以及由各種年齡的男女個體組成的勞動體的特殊構成,創造了一種兵營式的紀律……同時使那種把工人……劃分為普通工業士兵和工業軍士的現象得到充分發展?!?/p>
由于資本追逐剩余價值的本性,技術知識的積累、技術基礎設施的積累與資本積累具有共生關系,在這個意義上,相對剩余價值的概念也暗含著資本積累一般走向的線索。工業資本主義“把巨大的自然力和自然科學并入生產過程”,勞動生產率得到更進一步的提高,并使資本積累隨著資本增殖同勞動力貶值的正比關系的擴大而擴大。但是,這種由技術發展所造成的擴大,也擴大了資本積累過程自我顛覆的可能。與活勞動對價值的直接創造相比,機器總價值的轉移殆盡總是需要漫長的過程,在此過程中對機器的維護費用也將在生產費用中占據更大比重,而對資本來說,機器的使用只有在其生產與維護的費用低于使用它的勞動力所創造的剩余價值時才是可能的。于是,資本對科技發展的鐘情與階段性地對科技的推廣與發展設限的“反常行為”便都是可以理解的了——二者都是出于攫取剩余價值的目的。因此,在唯物史觀的關照下,資本主義的演變是由這樣一個矛盾所支配的:為了實現資本增殖,資本不斷地通過調整生產關系影響生產力的客觀發展進程并調節自身的生存彈性。但這注定徒勞無功,“因為隨著生產的技術基礎把‘人民大眾’帶入了合作組織,這些人民就形成了將會剝奪私有制的生產資料的革命性力量”。
基于唯物史觀及其方法論,馬克思從資本主義社會經濟過程的線索入手,分析得出技術與資本的融合互動使前者完全屈從于后者的增殖目標,而“單純服從資本的運作,其結果是自身發生本質異化和價值悖謬”。同時,他發現資本的主觀意圖是攫取剩余價值,但其技術應用也產生了如促進生產力的發展、擴大社會交往的范圍、使生產的社會化程度不斷提高等客觀的社會后果。在技術的資本主義運用中,馬克思看到了使資本主義發生結構性內爆的原因以及積極的未來性向度,“資本主義生產由于自然過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對自身的否定……這種否定不是重新建立私有制,而是在資本主義時代的成就的基礎上……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
阿爾都塞不滿彼時法國學界對馬克思學說的主流解讀,試圖“保衛馬克思”。以《德意志意識形態》為劃界點,阿爾都塞認為馬克思思想中確確實實存在著“認識論斷裂”,故而將馬克思思想分為“意識形態”和“科學”兩個階段,并對前一階段極盡貶低之能事。阿爾都塞的劃分是西方馬克思主義與第二國際、第三國際馬克思主義關于馬克思學說是“科學還是哲學”論爭的理論回響,時至今日,這一論爭的理論余波仍未全然消解。要理解馬克思技術批判思想的全部意涵,就必須解決上述問題。誠然,馬克思技術批判思想經歷了哲學人類學與政治經濟學的范式轉換,但是其批判對象、批判母題和批判目標的一致性卻凸顯出馬克思技術批判兩種范式的內在貫通。
馬克思技術批判的兩種范式都以負載于技術之上的“私有財產-資本”關系為批判對象。在哲學人類學的言說中,馬克思論證了私有財產是一種財產關系,包含著工人對自身勞動以及勞動成果的關系和非工人對工人及其勞動成果的關系。一方面,由于勞動產品不過是對勞動活動——“人的類特性”——的證成物,所以工人的勞動產品向異己他者或資本家的讓渡暗含著“人的完全喪失”;另一方面,私有財產似乎在非工人對工人及其勞動產品的財產關系中確保非工人的優勢地位,但非工人實際上亦同確證其人類身份的類特性相疏遠。事實上,馬克思并不反對一般意義上的財產私有,而是反對具有剝削性質的私人財產所有權,在后一種場合,私有財產及其表征物作為中介同時向其所在關系的兩極無度超越,并迅速向全部社會關系展布,因此對既存社會的超越必定要以對私有財產的“積極的揚棄”為前提。私有財產與資本具有內在的勾連,在工業資本主義條件下,工業技術被并入資本,而“工業資本是私有財產的完成了的客觀形式”。得益于唯物史觀的創立與馬克思研究的政治經濟學轉向,馬克思更為清楚地將之前對“作為勞動的私有財產”和“作為資本的私有財產”的區分明確化,《資本論》中的資本關系批判,正是對帶有剝削性質的“作為資本的私有財產”的批判。所以,在技術批判的兩種范式中,馬克思對技術對象物的批判都以附著于技術上的“私有財產-資本”關系為批判對象。
由批判對象所決定,馬克思技術批判的兩種范式都以對資本主義的“社會-政治”批判為母題。在馬克思對技術的哲學人類學批判的集中論述中,馬克思強調私有制使工人不是按照人的尺度與關系去觀察他人,而只是“按照他自己作為工人所具有的那種尺度和關系來觀察他人”,并將這一尺度與關系運用于他對自身、對自身和他人的勞動與勞動產品的關系的考察。私有制成為人與自身類本質的全面異化的標志,要實現對異化的破除,就“應當”顛覆資本主義的私有制社會制度。在對技術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集中表述中,馬克思進一步對資本主義的內在爆破的趨勢進行了科學論證。他指出勞動者的土地、勞動工具等勞動條件在資本主義下被剝奪,進而勞動者轉為無產者、勞動條件被轉化為資本。由于資本集中的內在規律,隨著“規模不斷擴大的勞動過程的協作形式日益發展,科學日益被自覺地應用于技術方面”,勞動必定出現高程度的社會化,被資本家獨占的生產資料轉化為在消費上具有非競爭性和非排他性的公共的生產資料,資本集中化與勞動社會化的對立不斷激化必定導致嚴重的階級對立,這一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的解決必然以代表新生產方式的無產者的勝利為結果。可以說,技術批判是“社會-政治”批判的一個向度,由于母題的性質不曾變化,子題的不同研究范式的內在一致性也由此得到保證。
馬克思技術批判兩種范式的批判目標都是要在新的社會愿景中實現技術的合理運用。在馬克思看來,共產主義表明一種狀態,在這種狀態中,“對象性的現實在社會中對人來說到處成為人的本質力量的現實……成為確證和實現他的個性的對象”,因為“他們用公共的生產資料進行勞動,并且自覺地把他們許多個人勞動力當做一個社會勞動力來使用”,資本主義的貨幣-資本的抽象的共同體被充分占有人的本質的自由人所組成的聯合體取代。由于技術在本質上是社會的人的社會關系組織起來的,那么對實現技術的合理運用的思考,就必須從對社會關系的改造入手。對社會關系的改造需要同時滿足“合價值性”與“合規律性”的要求。盡管在馬克思的早期作品中政治經濟學與哲學人類學總是分類而置,但這并不意味著在馬克思技術批判的哲學人類學范式中完全不包含政治經濟學的科學因素,也不代表政治經濟學范式中絲毫不帶有哲學人類學范式的價值訴求,只不過“隨著理論的發展,馬克思對問題的研究更多地轉向了對經濟的批判,牽涉異化和人類本質的哲學人類學的問題則退到了次要的地位”。所以,馬克思技術批判的政治經濟學范式并非對其哲學人類學范式的證偽,反而是更高層面上對前者的延續、補充與證實。也正因此,馬克思對技術的合理運用的探討,在以價值向度為主的哲學人類學范式與以歷史向度為主的政治經濟學范式的內在一致中獲得了真理性與價值性。
根據上述論證,我們可以得出結論:第一,青年馬克思在對黑格爾與費爾巴哈學說的批判性借鑒中構建起技術批判的哲學人類學范式, 致力于求解人類如何在資本主義的異化境況中向其“類存在”“類本質”實現超越性回歸,由于此時尚未完成唯物史觀的創立工作與對政治經濟學的深入研究,這種范式較為貼近道德倫理批判的理想性前設。第二,在經過對曾經的哲學信仰與對政治經濟學的深度耕犁后,成熟時期的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科學分析并未舍棄對人類生存苦難的深切關懷,在范式的超越中實現了主導話語“從‘道德評價優先’到‘歷史評價優先’”的超越。第三,從對負荷在技術上的“私有財產-資本”關系批判到對整個資本主義社會的“社會-政治”批判、再到對共產主義的展望,馬克思技術批判兩種范式的靶向與最終目標是前后一致的。
可見,馬克思技術批判的兩種范式互融互通、相互輝映,無論失去哪一方都難以理解馬克思技術批判的全部意涵。對于蓄意在“哲學與科學”“青年馬克思與晚年馬克思”等對立的制造中“肢解”馬克思學說的做法,我們理應有所作為,在真正的意義上“保衛馬克思”。
結語
馬克思從勞動本體論和社會存在論出發討論技術問題,在哲學人類學言說中,馬克思把工業技術界定為人的本質力量的外化凝結,并批判技術在“國民經濟的事實”中成為資本家剝削工人并使其異化于自身“類存在”的有力手段。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只有憑借技術,資本才能獲得更多的利潤;而技術只有依靠資本,才能更多更快地得到提升”。馬克思運用唯物史觀基本原理及其方法論,在政治經濟學言說中細致地剖析技術與資本關系運作的內在機理,從人類社會發展一般規律的高度指明資本主義(技術)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不可調停的矛盾,并展望未來社會的光明的新地平線。馬克思技術批判的兩種范式具有內在性的契合,只有在馬克思技術批判兩種范式的理論互釋中才能全面、準確地理解和把握這一思想。在智能革命的視閾下,馬克思的技術批判思想無疑是我們審慎當代技術問題不可忽視的理論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