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權保留的法律定位與制度功能
——以《民法典》第641條至643條為分析線索

王 睿

(哈爾濱理工大學 法律系，哈爾濱 150080)

一、 問題的提出

所有權保留制度伴隨著信用經濟產生，以財產歸屬與權益利用高度分離的特殊融資方式被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國家廣泛應用。也正因為所有權保留交易轉移標的物占有與所有權變動相分離的實踐操作背離了傳統所有權移轉模式，使兩大法系對之采用了不同的立法處理方式。我國《民法典》在動產擔保領域建立了統一適用的擔保規則，通過第388條和第414條將保留賣方所有權納入一體化動產擔保領域，與動產抵押權適用相同擔保交易規則，將保留賣方所有權功能化為擔保權，保留賣方享有類似于抵押權人的地位。

但《民法典》將所有權保留規定在合同編買賣合同項下，依據《民法典》第641條第1款，支付價款等條件附加在所有權轉移之上，在保留買方未履行支付價款或者其他義務前，保留賣方仍保留標的物的所有權，在形式上仍是標的物的所有權人。而對保留賣方依法可以行使取回權、再出賣、參照適用擔保物權實現程序以及清算規則的前提條件只是保留買方沒有按照約定履行支付價款等義務(《民法典》第641條第2款、第642條、第643條規定)，與保留賣方依據所有權取回標的物的物上返還請求權法律構造相去甚遠，顯然與第388條和第414條相呼應，使賣方所有權功能上更趨于動產擔保物權。

同時，《民法典》對于所有權保留賣方法律地位的重塑必然導致所有權保留買方法律地位發生變化，因為動產所有權和占有權利外觀發生分離所產生時間差使得保留買方地位隨價款支付越來越接近于完整所有權，但《民法典》對此并沒有涉及。

因而，《民法典》對所有權保留有別于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解決方案的制度安排，為所有權保留交易法律定位和制度功能在解釋論層面的探討研究留下了很大空間。契約自由和擔保功能法定須協調融合，形成適合我國自有法律思維模式的所有權保留制度，避免制度變遷所產生的重大實施成本。在《民法典》創新規定之下，須重新審視所有權保留交易各方權利人法律地位定位、所有權擔保權能、實際占有效力等相關問題，為衡平制度內部紛繁復雜的權利沖突，為便利制度司法適用、為優化營商法治環境提供學術支撐。

二、所有權保留形式主義與功能主義的融合

1.兩大法系的不同立法模式。 據學者考證，所有權保留制度源遠流長，最早可追溯到古羅馬時代，被稱為“容假占有”。之后有關所有權保留的紛爭在司法實踐和法學研究中一直沒有停止過，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分別采用不同的解決方案對所有權保留進行法律規定。

19世紀中葉，《德國民法典》對于將所有權保留看作是非占有質權提出強烈反對。現行《德國民法典》第449條規定所有權保留，支付全部價金視為所有權移轉延緩條件，解除合同規定為賣方行使取回權的條件。從該規定可以看出，《德國民法典》承認賣主在法律上享有所有權，認為賣主直到價金全部支付完畢為止持續擁有所有權對其自身來說是正當要求，而且這樣的話，對于經濟地位處于弱勢的買主來說至少給了他能夠獲得所有權的希望。

德國民法物權變動采用物權形式主義模式，買賣契約成立生效無法使標的物所有權直接發生移轉，尚需物權合意和交付或登記。基于分離原則，所有權保留交易的物權行為可附加延緩條件。在價金未全部付清前(條件未成就前)，物權行為之效力發生與否仍處于未確定狀態，但隨著價金不斷支付，買受人之地位逐步無限地接近于所有權，效力不斷增強，此種受法律保護之法律地位在學說上稱為期待權。對于保留賣方法律地位，盡管德國學者注意到了其不享有完整所有權，但是各種理論學說的認定并沒有觸及大陸法系所有權概念根基，仍在所有權既有范圍內尋找答案。德國學者賴澤爾提出分割所有權觀念，保留賣方和保留買方共享所有權，隨著時間的分割，分別享有前所有權和后所有權。德國學者弗盧梅認為在條件成就前，保留買方取得標的物的占有以及用益，但是絕對不能等同所有權人對物的支配。因而，在德國理論上，保留賣方享有形式上的所有權，其能夠在保留買方不按照約定支付價款或其他合同義務時解除合同，依據所有權行使取回權。這種尊重交易的外在表現形式和所有權觀念，將擔保物權法定類型作為認定擔保標準的觀點被稱為形式主義擔保觀。

1952年，美國《統一商法典》將所有對物的擔保制度，包括所有權保留，建立了一個新的體系和概念，即擔保權益(security interest)，它包含了每種與動產相關的權利，就連動產中的債務也是涵蓋其中的。擔保權益和所有權相分離，究竟是債務人還是債權人擁有所有權都不重要，因為所有權之外還存在一種獨立的能夠對擔保物進行占有的動產擔保權利。

《統一商法典》將所有權保留定位為動產擔保交易形式之一，適用動產擔保的一般規范，賦予優先受償的效力。保留賣方所有權在效力上被認定為“擔保權益”，保留買方在貨物已發運或交付占有后取得附有保留賣方貨物價款擔保權益負擔的所有權。靈活、便捷的公示手段使擔保權益取得對抗善意第三人優先效力，同時第三人也可獲知標的物上的權利負擔。這種重視交易實質經濟功能的功能主義擔保觀，不考慮物權法定擔保形式，只要具有擔保功能都可適用相同規則。

2.《民法典》混合模式的立法選擇。 1999年我國《合同法》在絕對所有權概念之下，物債二分法體系基礎之上首次規定所有權保留，在第134條將所有權保留作為買賣合同的特別約款；之后2012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對所有權保留的具體適用規則進行了規定，包括客體僅限于動產以及保留賣方行使取回權的適用條件等。在此時期，我國抵押制度主要集中于不動產抵押，加之公示技術的限制，動產抵押及其他形式動產擔保仍不活躍，因而所有權保留賣方保護仍根源于其享有標的物所有權，買方保護在司法實踐中多借助“期待權”理論。

在《民法典》頒布實施前，現行規定與國際動產擔保發展程度差距較大，不符合世界銀行《全球營商環境報告》推行的動產擔保交易功能主義評估指數，因而我國在“獲得信貸便利度”排名較低。同時社會現實中，在我國社會經濟發展水平大幅度提高情況下，中小企業融資需求非常強烈，動產融資的多樣性與法律規定的滯后性發生了嚴重的沖突。這些背景促使《民法典》對物權編動產擔保制度進行了重大立法革新，創立功能主義和形式主義相結合模式，建立統一動產擔保體系。對于所有權保留而言，保留賣方保留所有權根本目的在于擔保價款債權，此種意思表示可歸類于第388條規定的“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之中，保留賣方對標的物的優先受償權可一體化適用動產擔保交易規則，達到功能主義擔保觀大致相當的法律效果。可是在體系上，由于我國物權法以大陸法系的形式主義擔保觀為傳統，所有權保留交易賣方以自己的所有權擔保自己債權的模式與在他人之物上建立擔保權固有模式沖突，無法被納入《民法典》物權編擔保物權體系內，只能按照原《合同法》立法模式規定在《民法典》合同編買賣合同項下，由此產生了所有權保留制度功能與體系的沖突。

三、保留賣方的“形式所有權”與“擔保權”

兩大法系對于保留賣方在標的物轉移占有后享有擔保物權還是所有權的不同認識成為區分形式主義擔保觀和功能主義擔保觀的“試金石”。我國《民法典》對于動產擔保的規定可謂在傳統大陸法系民法典和《美國統一商法典》之外創設了第三種綜合主義立法模式，在堅持形式擔保主義觀的同時，引入了功能主義擔保觀的內容。理論界和實務界對這一立法創新多予積極評價，認為這“體現了兩大法系的融合、典型擔保和非典型擔保的融合、體系主義和功能主義的融合”。在《民法典》中所有權保留的制度設計受功能主義影響較大，保留賣方法律地位是所有權人還是擔保權人成為擔保觀融合的爭議焦點。

1.保留賣方所有權擔保功能的體系解釋。 在我國物債兩分的法典基礎構架下，所有權保留擔保功能在《民法典》中須綜合多個條文進行體系勾連解釋方能得出結論：(1)當保留賣方和保留買方對取回權行使發生爭議時，保留賣方可直接參照適用擔保物權執行程序拍賣、變賣標的物實現價款優先清償。第642條第2款賦予了保留賣方擔保物權人的優先受償權，其地位已超出一般債權人權利范圍。(2)第642條規定法定取回權，將保留賣方取回權與合同解除權相分離；第643條規定保留賣方取回標的物再次出賣后負擔與保留買方進行清算的義務。進一步表明標的物所有權的擔保功能，標的物再次出賣的盈虧均由保留買方承受，保留賣方利益在于固定數額價款清償。(3)第641條第2款規定保留賣方所有權與第403條動產抵押具有相同登記能力均采用登記對抗公示方式；與此呼應，第388條規定將擔保合同外延擴展至包括“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而在司法實踐中所有權保留合同和融資租賃合同的標的物所有權、保理合同的應收賬款均具有擔保功能，應囊括在第388條“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之中；在這些規定鋪墊下，保留賣方所有權與其他擔保物權競存時準用第414條規定的優先順位規則。(4)所有權保留被《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明確定性為非典型擔保，保留買賣雙方的權利義務可直接適用或類推適用擔保物權的一般規定以及《擔保制度解釋》的相關規定。

2.保留賣方形式所有權的基礎地位。 《民法典》第641條所有權保留結構和第642條保留賣方取回權均以賣方享有所有權為理論基礎。第597條第1款規定負擔行為和處分行為的區分原則以及第226條、第227條、第228條規定交付形式包括現實交付和簡易交付、指示交付和占有改定，均可發生物權變動效力，這些規定為所有權附條件轉移提供了前提條件。根據保留買賣雙方的意思自治，為了擔保保留賣方的價金債權，雙方約定對保留賣方移轉標的物所有權的處分行為附加延緩條件，不影響買賣合同其他條款的成立生效。保留賣方在保留買方支付全部價款前現實交付標的物行為并不產生所有權移轉效力，待全部價款支付完畢條件成就后，標的物所有權以簡易交付形式真正移轉至保留買方。盡管在標的物交付給保留買方后，保留賣方的所有權受到保留買方直接占有標的物的限制，但是形式上的標的物所有權依然由保留賣方享有，作為其終極債權實現的保障，這是保留賣方真正的經濟目的所在。

但是《民法典》第642條和第643條關于保留賣方取回權與合同解除分離的新規定使保留賣方形式所有權人地位頗受爭議。依傳統所有權理論，所有權人要求返還所有物，占有人應為無權占有，否則不能行使物上請求權。而第642條規定保留賣方的取回權并不以合同解除為條件，既然合同仍然有效，保留買方即為有權占有，保留賣方取回標的物就不是依據所有權，那么保留賣方非享有所有權。但是從擔保物權角度也無法合理解釋保留賣方取回權的權源及性質。保留賣方不占有動產，不符合動產質權要求質權人應占有質物的規定；同樣動產抵押理論也不適用，抵押權人是在他人財產交換價值上設定抵押權，而非自己所有，抵押權人無自力取回權，僅能申請法院通過強制執行程序對抵押物拍賣、變賣或折價。因而，試圖僅僅從物權思維角度推導保留賣方法律地位并無現實意義，德國和美國對所有權保留交易立法模式采用不同擔保方案，但是兩大法系卻不約而同都規定了保留賣方享有取回權，這說明取回權是權利人客觀現實需求，是保留賣方保證標的物完好狀態、債權不受減損的手段。適用取回權不必區分何種法系和理論，重在尊重權利人趨利避害自主維權選擇。

其實，當保留買方存在《民法典》第642條1款規定的行為時，保留賣方作為合同守約方可自由選擇的救濟措施包括多種：其一，解除合同，取回標的物，要求保留買方承擔賠償責任；其二，取回標的物，合同仍然有效，但取消了轉移占有附條件約定，恢復同時履行之狀態，要求買方一次性支付全部價款；其三，按照《民法典》第643條規定，保留賣方取回標的物后，如保留買方回贖期內不贖回，保留賣方可再次出賣標的物，這時保留賣方真實意愿是放棄所有權換取價金，標的物所有權可視為移轉于買方，賣方成為擔保權人根據《民法典》第641條2款參照適用抵押權的實現程序。以上三種救濟方法，保留賣方可以擇一決定，但不可兼而采用。一旦選擇了第一或第二種措施，就意味著不再享有取回出售標的物的權利。而且三種救濟方式均繞不開買賣雙方的清算過程，第一種方式需要對已支付價款數額和損害賠償額的清算，第二種方式需要對已支付價款和未支付價款的清算，第三種方式需要對出賣所得價款、未支付的價款以及必要費用的清算。

第一種、第二種救濟方式保留賣方行權的基礎是標的物所有權，第三種方式體現的是對標的物所有權的放棄。因而，《民法典》合同編規定所有權保留交易保留賣方行使取回權的權利基礎是形式意義上的所有權，是保留賣方基于所有權人地位重新恢復對于標的物的占有、處分。我國《民法典》采動產擔保形式主義與擔保功能主義相融合立法技術準確的解釋應是在形式主義模式下，兼顧功能主義。

四、保留買方地位的物權期待性

在形式主義所有權構造之下，保留賣方的所有權人地位得到了尊重，但在保留買方不存在《民法典》第642條規定侵害標的物行為時，保留賣方權利行使須受到限制，否則對其權利保護實際效果超出了必要限度。賣方保留所有權的終極目標只為擔保其價款債權實現，并不等同于真正所有權人。而標的物使用收益權能均隨同交付占有轉移至保留買方，保留買方占有標的物取得完整所有權前，法律地位已具有預先效力和可讓與性，德國通說稱之為期待權。美國法也認為保留買方有權轉讓標的物，但仍負擔保留賣方的擔保權益。可見，保留買方的權利地位不同擔保理論均予以認可。保留賣方享有形式上的所有權，其權利內容主要是擔保權益；保留買方享有實質所有權大部分權利內容，包括占有、使用和收益。但實質所有權畢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所有權，區別就在于保留買方對標的物處分權能受到所附條件未成就的限制。在我國現實法律生活中，期待權理論已伴隨所有權保留制度被我國理論界、司法實務界接受并應用，并能夠與《民法典》所有權保留制度體系相契合，不存在法典化解釋論上的困難。

1.保留買方“物權期待性”對保留賣方“所有權”的限制。 所有權保留交易的特殊性在于標的物轉移占有與所有權取得之間的時間差，標的物所有權就如同“削梨”一樣從賣方逐漸轉移到買方，日本學者鈴木祿彌教授如此直觀形象地描述受到學界的公認。時間因素對期待權的權利地位起到本質性決定作用，隨著時間推移價款不斷支付，保留買方各個權利要件逐步實現無限接近于所有權。在整個所有權移轉過程中，保留賣方已不能單方面破壞、阻止保留買方取得所有權，保留買方權利的取得僅取決于條件的成就，即價格支付。保留買方的權利地位隨著價款不斷支付而逐漸增強，支付比例越高地位越穩固。

2012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第36條關于買方支付價款總額超過75%以上出賣人不得取回標的物的相關規定，曾經被認為是證明我國承認期待權理論的有力依據，即保留買方支付的價格越多地位越穩固，達到75%以上即可對抗保留賣方的取回權，從而保障期待權將來能夠順利轉化為所有權。但是《民法典》并沒有采納，因為保留買方支付價款達到75%，保留賣方就不可以取回標的物，正當性不足。如此一來，是否在我國民法典時代就不承認期待權了呢？解釋對于保留買方支付價款越多，其期待權就越靠近所有權，法律地位就越具有經濟價值的判斷無疑是正確的。只不過保留賣方設立所有權保留特別約款的初衷是以標的物所有權擔保價款債權的全部實現，而非僅是75%的債權。期待權的權利效力依賴于買賣合同法律關系，其過渡性的法律地位在沒有增強到所有權之前，如果保留買方出現支付遲延，期待權效力必須讓位于保留賣方保障其價款債權實現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取回標的物或解除合同。期待權畢竟不是真正的所有權，其法律地位也有薄弱之處，但這并不能成為否定其存在的理由。價款支付比例越高，保留買方期待權法律地位必然越穩固，必然對保留賣方權利行使產生影響，只不過影響的是保留賣方取回標的物后是否有義務再次出賣標的物。如果保留買方支付價款比例超過總價款75%，保留賣方取回標的物后，保留買方在回贖期沒有回贖，保留賣方有義務在一定期限內再次出賣標的物。因為，此時標的物的大多數經濟利益已歸屬于保留買方，保留賣方沒有權力將他人之物占為己有，而只應再次出售優先受償價款，并與保留買方進行清算。如果保留買方支付價款比例低于75%，保留賣方既可選擇留存標的物恢復完整所有權，也可選擇再次出賣標的物實現擔保權能。

2.期待權的法律效力。 期待權是通往所有權途中的權利，它對所有權的確定可期待性足以使其與其他類型權利相區分。期待權處于物權與債權的中間地帶，是所有權借助債權之力實現財產價值過程中的一種權利狀態，可能與物權無限接近，但終歸有所差異，原因在于其同時受到債權性質的影響。不能割裂、孤立地說期待權是物權或債權，哪一種權利性質影響更大，而應跨過物權、債權二分的門檻，在二種規范互動交錯中立體聯系地進行審視。因而，期待權的自身價值在于保障其能夠最終取得未來之完整所有權，其法律效力限于相對權與絕對權之間符合其作為過渡階段的有限范圍，主要體現在保障和防御兩個方面，即對抗已有現實利益的侵害以及保障將來能夠順利轉化為所有權，獲得預期利益。

第一，保留賣方不能隨意地取回標的物。保留買方雖未完成價款支付，但其根據有效買賣合同約定取得標的物有權占有，保留賣方非法定或約定情形不能隨意進行侵害，否則保留買方可依據期待權予以對抗。

第二，保留賣方不能隨意地阻礙條件實現、處分標的物。根據《德國民法典》第160條、第161條，《日本民法典》第128條、第129條、第130條，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第100條、第101條以及我國《民法典》第159條規定，保留買方期待權均受到附條件法律行為規定保護。即當事人為自己利益不正當地、違背誠信原則地阻止、妨礙條件實現的，視為條件已經成就。而且《德國民法典》第161條第1款規定更進一步，在條件沒有成就前，賣方再次處分標的阻礙了買方將來取得所有權的，該處分無效。據此，保留賣方同樣不能隨意阻止條件成就，而且在所有權保留交易中條件能否成就主要取決于保留買方是否按照約定支付價款，保留賣方已無能力隨意阻止條件成就。對于保留賣方再次處分標的物，雖然我國《民法典》并沒有《德國民法典》第161條第1款限制保留賣方中間處分效力的法律規定，但是我國《民法典》第641條第2款規定保留賣方的所有權采用登記對抗主義，如果已登記，保留賣方即使再次處分標的物也不產生所有權移轉效力。如果未登記，第三人可依善意取得制度取得標的物所有權，但是所有權保留的交易保留買方通常占有標的物，保留賣方缺少動產占有權利外觀，第三人善意取得很難實現，保留賣方只能讓與標的物返還請求權。但保留買方期待權并不因此受到影響，當條件成就時其當然取得標的物所有權。

第三，第三人侵害標的物。我國《民法典》第1165條侵權責任編保護的客體為民事權益，包括權利和法益。期待權作為法益，權利載體受到侵害時，保留買方可依據侵權法或有權占有向侵權人主張返還原物或損害賠償，排除第三人對標的物的非法侵奪或妨害。如果根據侵權發生時當地市場價格標準要求損害賠償，買方取得賠償金后應與賣方結算提前一次性清償價款，剩余部分歸屬于買方，不足部分由買方補足。但賣方對第三人返還請求權應受到限制，其負有幫助保留買方恢復被侵奪前的占有、使用狀態的義務。

第四，強制執行。保留賣方保留的所有權已登記的情況下，保留買方的債權人強制執行標的物，保留賣方依據所有權可提出“第三人異議之訴”，但其僅能要求就標的物拍賣、變賣、折價后的價金優先清償剩余價款并扣除提前清償的利息，剩余部分用于清償保留買方的債權；保留賣方之債權人強制執行標的物，保留買方依據期待權可要求繼續履行合同，將剩余價金轉而交付給人民法院。在未登記的情況下，保留賣方保留的所有權不能對抗保留買方債權人的強制執行；保留買方的期待權作為取得所有權的過渡性權利，具有所有權的先期效力，而且依據占有產生期待權利外觀，可對抗保留賣方債權人的強制執行。

第五，破產。在合同價款沒有支付完畢或條件沒有成就之前，保留買賣一方當事人破產，其破產管理人對是否繼續履行合同具有選擇權，應區分對待。當買方破產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二)》第37條以《民法典》第641條為請求權基礎規定了保留買方破產時破產管理人享有決定是否繼續履行合同的選擇權。但在保留賣方破產時，規定(二)第36條第2款有關賣方破產管理人決定解除合同，買方不能以其不存在未依約定支付價款或者履行完畢其他義務予以抗辯的規定存在探討空間。此時，破產管理人選擇權的行使應受到保留買方期待權先期效力的限制。《德國支付不能法》第107條第1款規定即排除了保留賣方破產管理人的選擇權。保留賣方將標的物交付保留買方并達成附延緩條件所有權轉移合意之后，只是負有不干擾、不阻礙保留買方促成條件成就的義務，無須再有其他履行行為。作為保留賣方的破產管理人的權利范圍也不應超過原權利人，所以當然也不可以干預破壞之前已經產生的買方期待權實現。

3.期待權的可讓與性。期待權無論從功能上還是從效力上均能保障保留買方無須保留賣方配合，僅憑借自身行為即能取得標的物所有權，而且能夠對抗保留賣方和第三人對其利益的侵害。在所有權保留權利結構中，期待權的權利效力使保留賣方所有權權能僅服務于擔保價款債權實現。在占有標的物和取得標的物所有權之間的時間間隔中，如何使期待權法律地位所體現的經濟價值被利用、進行融資流通，是期待權理論被認可的最大法律價值。

期待權的讓與并非是對標的物的處分，保留買方處分的客體是期待權權利本身。《民法典》第642條第1款第3項明確禁止保留買方出賣標的物，但是期待權歸屬于保留買方可以自由處分。問題的關鍵在于期待權移讓的方式，期待權并非如同債權一樣進行轉讓。因為期待權受讓合同并不涉及標的物本身，期待權受讓人與保留賣方并不產生直接法律關系，保留買方須繼續按照原買賣合同向保留賣方支付價款。保留買賣雙方嗣后對所有權移轉條件的變更不能對期待權受讓人產生不利影響。因而，期待權如同所有權一樣獨立轉讓，適用合意加交付轉讓規則，但保留買方實施移轉實際占有與保留賣方取回權相抵觸，因而期待權轉讓通常采用占有改定觀念交付。當保留買方全部支付了價款后，期待權直接轉變成為期待權受讓人的所有權，標的物占有也直接轉移至期待權受讓人處，不需要保留買方的中間讓渡；但是如果保留買方支付遲延，合同因此被保留賣方解除，即使已經轉讓的期待權也隨之消滅。

五、登記對抗主義下的權利處分

《民法典》第641條第2款：“出賣人對標的物保留的所有權，未經登記，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規定確立登記對抗主義，使所有權保留各方隱藏權利狀態得以公示于外部，有利于交易安全。但是，登記對抗主義適用應根據權利處分方式采用不同規則。

1.所有權再處分。 在所有權保留登記后，買賣雙方再次處分標的物所有權即按照登記公示效力處理即可；但是在所有權保留未登記狀態下，“善意”認定對于權利定紛止爭至關重要。《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物權編的解釋(一)》第14條將“不知且無重大過失”作為認定受讓人善意的標準，在所有權保留交易中對“無重大過失”認定應結合實際情況嚴格把握。

(1)保留賣方再次處分標的物所有權。 標的物轉移占有在保留買受人處，保留賣方很難有機會進行再次處分。所有權保留在我國僅適用于動產交易，保留賣方不具有占有標的物權利外觀，第三人很難構成善意取得。

(2)保留買方處分標的物所有權。 保留買方占有標的物，除正常經營外如其謊稱自己為所有權人，理論上第三人可以構成善意取得，但是此時需要結合具體情況審查第三人善意是否存在重大過失。德國司法實務認為，如果按照行業慣例某商品交易所有權通常采用所有權保留形式，第三人受讓時推說不知道保留條款難以成立，法官認為進行必要調查是防控交易風險必須步驟。日本也有類似判例，法院裁判認為，作為本行業業內專家，依其認知應預見該交易可能存在所有權保留的，應調查標的物歸屬情況，否則即應被認定為存在重大過失。

但如果保留買受人是在正常經營活動中銷售保留所有權標的物則屬例外，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第56條第2款規定：不須經過保留賣方同意，次買受人也無須調查，均可直接取得無他人權利負擔的標的物完整所有權。

2.設立擔保物權。作為非典型擔保，所有權保留與動產抵押采用相同登記對抗主義，屬于第414條第2款規定“其他可以登記的擔保物權”，所以在考察所有權保留中權利競存時的優先順位須準用第414條第1款關于登記時間先后以及有無的規定。為了保證動產擔保交易確定性，此時無須考慮設立動產擔保權利人的主觀心理態度，即無非善惡，只關乎登記時間先后。即保留賣方在標的上為他人再設定擔保物權，如皆已登記，按照登記的時間先后確定清償順序；如有未登記的動產擔保物權，已登記的優先未登記的；如果皆未登記，按照債權比例清償。此規則保留賣方所享有的動產擔保物權與其他擔保物權同等適用。

但是，對于保留買方在標的物上再設立動產擔保物權，由于所有權保留是為了擔保標的物價款債權而設立，因而保留賣方的所有權保留可適用《民法典》第416條超級優先權規定優于除法定擔保外的其他擔保物權，無論登記時間先后，只要在動產標的物交付后十日內辦理登記即可。

六、結語

《民法典》采取形式主義和功能主義相結合立法方法統一了動產物權擔保體系和適用規則，但所有權保留賣方所有權擔保作用是隱形的，需要加以解釋方能適用動產擔保物權交易規則。認可賣方所有權本質上是擔保權同時不能全盤否認賣方的形式所有權人地位。實際上，賣方所有權是因受到買方期待權限制而被限縮為擔保權益。買方期待權憑借占有標的物權利外觀對抗賣方再處分標的物，并防范第三人侵害，期待權轉變為所有權的唯一條件即交易價金支付或雙方約定其他條件實現，賣方已不能僅憑單方之力阻礙買方取得標的物所有權。如果買方未按合同約定支付價金，或有侵害標的物所有權行為時，賣方基于所有權人地位仍可選擇所有權保護方式維護自身利益。但保留賣方享有形式上的所有權人地位并不影響實質上適用統一動產擔保物權規則。在登記對抗主義之下，保留的所有權與其他擔保物權競存時，優先受償順位按照《民法典》第414條第1款關于登記時間先后以及有無的規定排序。而且由于所有權保留目的在于擔保標的物價金，因而可適用《民法典》第416條超級優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