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臉識別技術的社會風險隱患及其協同治理

徐 祥 運，刁 雯

(東北財經大學 a.馬克思主義學院；b.公共管理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5)

在當今大數據時代，人臉識別技術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由于其超常的便利性、易操作性等特點，人臉識別技術已經廣泛應用于社會的各個領域，對于維護社會穩定、保障人們生命財產安全具有重要意義，也進一步推動了數字社會的發展。但是，人臉識別技術發展過程中也出現了一些亟待解決的問題。在人臉識別技術已經廣泛應用的情況下，卻尚未出臺一套完善的政策法規來對人臉識別技術的應用進行規制，這使得人臉識別技術的應用中存在諸多風險，比如人臉識別技術的濫用和強迫使用所導致的個人信息泄露問題早已引起了社會公眾的恐慌和不滿。此外，人臉識別技術本身整體水平也還不夠成熟，比如，在年齡、光照、遮擋等內外部因素的干擾下，人臉識別系統還難以足夠敏銳地進行數據匹配，因而存在匹配失誤、準確度不高、識別效果不夠理想等諸多技術問題，容易被一些不法分子鉆空子而威脅到人們的財產安全。我們應當認真審視人臉識別技術的應用在為人們的生活帶來便利的同時出現的諸多問題，制定相應的政策法規，建設安全有序的人臉識別技術應用環境，確保人臉識別技術成為社會發展的推動力，而不是干擾力、破壞力。

一、人臉識別的技術缺陷風險與“技術利維坦”的形成

風險通常被認為是危險事件發生的可能性與可能產生的后果的組合。人臉識別技術缺陷風險可以理解為人臉識別技術在發展過程中由于技術本身發展的不成熟而產生的負面影響或者給社會帶來的負面效應。就目前而言，人臉識別技術正處于迅速發展和不斷探索之中，尚不夠成熟，在一些方面還存在嚴重問題，需要我們冷靜正確地去認識它的諸多技術缺陷風險，并注意防止它異化成“技術利維坦”。

(一)人臉識別失誤與欺騙攻擊風險

目前人臉識別技術所依賴的深度學習算法高度依賴于高質量的數據集，但因實際應用的數據集與實驗使用的數據集存在較大區別，這種算法模型在實際應用中的識別準確率會下降。誤差是客觀存在的，任何技術都會存在誤差問題，但是目前人臉識別技術水平下的誤差可能超出合理容錯率。人臉識別結果不準確的原因包括以下幾個方面：(1)圖像質量不佳。圖像質量的一項重要指標是分辨率，分辨率越高，圖像越清晰，可識別的人臉特征就越鮮明。但在實際上傳人像的過程中可能會對圖像加以一定的壓縮，攝像頭距離等因素也會影響圖像質量，圖像質量不佳會嚴重影響人臉比對的結果。(2)人臉遮擋。人臉遮擋既包括帽子、口罩、墨鏡等實物的遮擋，也包括光照不均導致的陰影遮擋。遮擋問題很容易導致人臉信息采集失敗和比對失誤。(3)人臉變化。一些數據庫中保存的人臉信息久未更新，會出現與實時采集的人臉信息無法匹配的現象，導致人臉識別失敗。

也正由于人臉識別系統本身存在技術局限，不法分子會向人臉識別系統提供以假亂真的人臉信息來達到其個人目的，這樣的行為被稱作“欺騙攻擊”。欺騙攻擊又稱“演示攻擊”，可以分為2D欺騙攻擊和3D欺騙攻擊。運用圖片或視頻的欺騙攻擊屬于2D欺騙攻擊，使用面具的欺騙攻擊屬于3D欺騙攻擊。隨著3D技術的發展，3D面具比圖片、視頻更具欺騙力。相關實驗結果顯示，在只使用2D人臉識別算法(ISV)時，面具攻擊數據集(3DMAD)數據庫中有65.70%的3D面具攻擊被識別為合法用戶。

人臉識別技術的濫用使得人臉識別系統很容易成為欺騙攻擊的目標。即便是一些已經具備“反3D面具攻擊”功能的人臉識別技術系統也很難真正防御欺騙攻擊，更不用說那些使用其他算法的系統了。2019年，美國《財富》雜志曾經報道，一家人工智能公司用高清的3D面具和照片成功欺騙了人臉識別系統，其中包括中國的微信和支付寶，完成了購物支付程序。該公司的CEO認為：“這表明人臉識別技術并未達到安全標準”，“走捷徑是以犧牲安全為代價的”。

(二)數據安全風險

人臉識別技術的廣泛應用所帶來的數據安全隱患也引發了巨大的爭議。比如，一些住宅小區為了“出入更便捷、管理更高效”，對住戶進行人臉信息采集，人臉信息綁定具體住址、身份信息，小區門禁由刷卡改為刷臉。對此，有居民擔心個人信息和行蹤被泄露：“我什么時候不在家，別人都知道。”人臉信息所包含的個人生物特征信息是人們重要的隱私信息，一旦泄露，給人們造成的危害是永久性的。從這方面來說，人臉識別的門禁雖然更便捷，但其風險比密碼驗證和指紋解鎖更大。人臉識別技術在大數據的支持下快速發展，但由于技術發展速度與水平的不一致，數據的采集環節、儲存環節、分析環節都可能存在安全風險。

人臉特征信息的收集比指紋采集更方便。從技術角度看，人臉是一種不需要用戶主動配合就可以采集到的個人生物信息；從社會心理角度看，由于人臉天生就暴露在外，所以人們每天被各種監控“拍臉”也并不覺得隱私受到侵犯。由于以上兩點，人臉數據采集的安全性很容易被忽略。在數據采集環節，實際上只要滿足形式上的知情同意規范，即說明采集的目的與用途，就很難完全阻止針對人臉或照片的數據采集。例如，在我們使用一些App時，采集我們的面部信息甚至已經成為默認選擇或者限制條件，我們不同意就無法使用這些App。那么，相關企業或其他機構采集人臉信息的邊界在哪里？是否存在信息過度采集的現象？

在人臉識別系統中，相關個人的面部信息必然儲存在一個大型數據庫中，該數據庫的安全性就尤為重要。那么，這個數據庫由誰來掌握？怎樣管理和控制該數據庫，從而確保人臉信息的安全？比如，由于經費限制，為了控制成本，一些小區、學校的人臉識別系統數據庫缺乏較強的防御攻擊能力和嚴格的數據安全管理，其他人很容易通過黑客攻擊方法或者利用內部人員而侵入數據庫，竊取相關信息。又如，一些利用監控攝像頭來采集人臉信息的企業或其他機構也會有一個數據庫，公眾對這個數據庫是否知情？這個數據庫又由哪個機構來監管？人臉信息屬于個人敏感信息，人臉信息數據庫一旦泄露，可能造成難以挽回的損失。當我們的身份信息和生物特征信息被別有用心的人拿去做牟利的工具時，我們該如何保障自己的隱私權、財產安全乃至生命安全？當然，政府部門尤其警方在一定條件下收集和保留個人人臉信息是必要的、合理合法的，人臉識別有助于警方偵破案件、抓捕在逃人員。但同時，我們也應當注意到，長期保留的個人敏感信息有可能泄露，人臉信息數據庫如果遭到黑客攻擊而發生數據泄露，給個人和社會帶來的損失將是難以估量的。

在數據分析階段，不同的算法對相同的數據有著不同的分析程序，甚至會得出不同的分析結果。一種算法可能會將自己認為不重要的數據剔除或解密，從而造成數據遺漏或泄露。一些數據分析系統會濫用數據，比如我們通過刷臉登錄某一軟件時，軟件可能超出身份識別之需，擅自通過我們的個人信息分析出我們在何時何地做了何事，使我們的個人隱私暴露無遺。從這個角度講，人臉識別技術在方便了我們生活的同時，也成了竊取我們隱私信息的“方便之門”。

人臉識別技術應用中的數據安全性與我們的隱私權利密不可分。人臉識別技術建立在大數據分析的基礎上，大數據系統與我們的隱私密切相關。脆弱的大數據系統一旦崩潰，我們的隱私信息將“無私可隱”，甚至成為不法商家用來牟利的商品。在一些平臺上，只需要幾十元甚至幾元錢就能買到成百上千的個人的信息，這些信息既包括身份證號、手機號碼，也包括個人照片。當我們的個人信息成為他人交易的商品時，我們的合法權益就已經遭到了侵害。這種現象進一步加劇了“數字利維坦”的形成，引發了人們對于社會公正等問題的討論。

(三)人臉識別技術風險的隱蔽性

人臉識別技術風險可以理解為人臉識別技術在發展過程中給人類社會帶來的各種負面影響。人臉識別技術在研究開發、生產管理、市場推廣等各個環節都會涉及眾多的利益相關者。雖然人臉識別技術在實際應用之前會經過模擬測試階段，但是，新興技術的研發與應用充滿了未知數和不確定性，甚至可能給人類帶來巨大災難。

一項新興技術的創造和發展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技術風險的暴露往往需要一個較長的周期。人臉識別技術所隱含的技術風險也存在一個逐步暴露的過程，一些在投入應用的初始階段沒有顯現出來的風險，可能隨著該技術的廣泛應用而暴露在大眾面前。盡管人臉識別技術在推廣之前已經經過大量的測試，但是現實生活具有測試階段所沒有的真實性與復雜性，這使得模擬測試無法完全考慮到各種場景和各種突發事件。一些不夠可靠的數據樣本可能存在虛假問題，直接導致人臉識別系統形成錯誤的判斷。如果在人臉識別技術成熟之前不做好風險防范工作，那么隨著這項技術的發展，各種難以預料的風險將會更多、更迅猛地出現。

當今社會對人臉識別技術所隱含的風險仍然缺乏足夠的認識。在人們傳統的認知中，新技術總是比原有的技術更加先進。因此，在人臉識別技術應用的初始階段，其效益、效果會被一些媒體過分夸大，人們心中甚至會產生“技術無所不能”的幻象。人們過于信賴某項技術，而對其危害考慮不足，忽視其背后的風險，就使得該技術的風險具有了“隱身性”，及至風險暴露到足以引起人們重視時，已經太晚。另外，高新技術是不斷更新、不斷發展的，這些變化不斷地刷新著人們的認知，滿足人們的各種需求。但這些更新和變化實在太快，政府和社會還沒來得及對其風險作出應對，技術就已經進入下一輪更新過程。如果不對這些已經顯現的以及仍然潛藏的風險加以充分討論和深入認識，不為其設計出一套合理規范的管理體系，那么，一旦人臉識別技術的風險規模擴大，現有的治理體系將很難控制風險。

(四)技術利維坦

與學界熟知的“國家利維坦”類似，隨著大數據、互聯網、云計算、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的發展，人們在享受各種新興技術帶來的便利的同時，也陷入了一種“受縛于數字”的兩難境地。比如，在人臉識別技術快速發展、便利人們生活之際，人們也面臨個人隱私遭到侵犯、主體地位喪失等日益嚴重的問題。原本作為約束“國家利維坦”的重要手段的數字信息技術發生異化，演化成一種新的利維坦，即“數字利維坦”。在這種情況下，最大的危險不再是隱私的泄露，而是“被預知的可能性”。如今，過度的數據化使得大數據背后的某些掌控者掌握了“財富密碼”，他們利用數據這種“預知特權”來控制信息，攫取財富，甚至對國家治理構成威脅。在大數據給社會帶來新的治理路徑、為國家治理賦能的同時，過度的數據化即“數字利維坦”的出現潛藏著很多的社會風險。數據資源被企業占據，數據產權歸屬不明，“數字利維坦”的出現使得人們在大數據時代很難用新興技術來保護自己的大數據信息。此類個人數據信息包括個人的面部信息、足跡、手印等，是從人權中衍生而來的。

人臉識別技術的核心是人工智能算法。隨著技術自主性的凸顯，算法的使用將導致算法時代出現新的社會風險。同“利維坦”的出現相似，不加限制的人工智能算法可能會脫離人類的駕馭，帶來新的社會風險，甚至發展為毀滅世界的“賽維坦”。科學技術本是帶領人類走出黑暗時代的“賽先生”，但人臉識別技術的濫用使得人工智能技術異化為帶領人們急速駛入未來世界的力大無窮卻找不到方向的巨型怪獸“賽維坦”。在使用人工智能算法的過程中，人們逐漸成為人工智能算法的附庸，臣服在人工智能算法程序監控之下，社會中呈現出賽維坦式的科技風險。人工智能算法的賽維坦風險將直接導致人臉識別算法可能誤判數據，不去審查數據反映的是否為假象，最終作出背離實際狀況的決策。該風險具有隱蔽性。在一些領域，人工智能算法帶來的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甚至優于人類。比如，在人臉識別技術使用初期，人們對人臉識別帶來的便利贊不絕口；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人們對該技術完全持信任和支持的態度，根本沒有意識到該技術將會帶來的風險。但是，隨著人臉識別技術大規模地應用于社會，這種人工智能算法的賽維坦風險慢慢顯現，實際應用中出現了與我們的預期不符的情況，甚至出現算法偏差風險，導致違反倫理規范。

人臉識別技術的發展是大數據、人工智能算法與其他要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其他要素既能夠助推人臉識別技術發展，也可能導致濫用人臉識別技術。一旦人臉識別技術遭到濫用，加劇了社會風險，人臉識別技術將異化為“集人工智能‘賽維坦’和大數據‘數字利維坦’于一身的復合型技術利維坦”。“技術利維坦”比“賽維坦”和“數字利維坦”更加直白地揭示了人臉識別技術對社會和國家產生的負面影響。具體來說，當人臉識別技術應用于實際社會生活場景中，它憑借自身龐大的數據庫以及便于應用、信息更新快等優勢，迅速進入人們的生活，為人們所接受。并且，該項技術能夠提高社會治理績效，所以很快就被廣泛地運用到社會治理當中。但是，在這背后，人類社會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對人臉識別技術的依賴很有可能使人們變成人工智能技術的“奴隸”，技術本身的風險也導致社會治理存在從“數字民主”滑向“技術利維坦”的風險，容易使人們受到過度管控。在高新技術時代，我們在享受人臉識別技術帶來的便利生活的同時，要努力避免技術的異化，一方面擴大人臉識別技術的積極作用，使之服務社會，另一方面遏制其消極作用，防止國家、社會和個人遭到侵害。

二、人臉識別技術普及應用導致社會風險隱患劇增

在大數據時代，我們在享受人臉識別技術帶來的便利的同時，要充分注意這一技術帶來的社會風險，特別是其使用過程中給個人、社會帶來的歧視和異化問題。由于人臉具有較強的公開性、非隱私性，面部信息采集容易被人接受，所以人臉識別在數據采集方面十分方便，但也正因這些特點的存在，加之缺乏統一的行業標準和嚴密的法律制度，人臉識別技術的普及應用也增加了諸多社會風險隱患。

(一)社會倫理困境

在社會生活領域，隨處可見的人臉識別裝置將個人生活和公共生活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比如在車站、機場等公共場合，人臉識別都成了身份識別的主力。這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公共服務水平和管理效率，但是也加劇了公共領域公共性和個人權益之間的張力。作為一項新興技術，人臉識別目前尚缺乏統一的行業標準和技術使用規范，因而在使用中存在諸多倫理難題和法律爭議。具體而言，人臉識別技術應用中的倫理困境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技術使用中的倫理責任主體難以確定。由于人臉識別技術的復雜性，責任劃分也存在復雜性。責任劃分當中，首先就是人臉識別技術在安全方面的責任歸屬問題。人臉識別技術本身的缺陷和安全隱患容易引發數據泄露風險，而人臉識別技術是否會引發安全風險，應該是設計者首先考慮的問題。在人臉識別領域，人臉識別技術不能成為責任主體，因為它只是程序員為達到特定目的而編寫的代碼。在傳統的產品責任倫理規范中，設計生產者、銷售者是毋庸置疑的責任主體；但在人臉識別技術的研發和應用過程中，“每一個環節都是單一的責任主體，又因技術內部存在復雜性和系統性，一旦出現責任歸屬問題，其責任主體就無法明確”。對設計者而言，存在知識責任失衡風險。在人臉識別技術領域，設計生產者是單一的責任主體，因為人臉識別技術的復雜性，具體技術系統的設計者在對人臉識別技術系統進行設計時，若囿于價值偏差、利益追求以及錯誤認識等因素，就會游走于法外灰色空間，背離應然的價值責任，引致責任失衡。對決策和使用者而言，存在濫用人臉識別技術而引發權力責任失當的風險。一般而言，該技術的使用者利用自我認知實現對該技術系統使用的倫理判斷與監督，是使用者的責任所在。但該技術系統的使用者若依據其權力權威而濫用該技術系統，則容易逾越現有的倫理責任規范，將人臉識別技術的不完備性帶入現實社會，這就引發了權力責任失當的風險。

第二，對個人尊嚴的貶損。有時候，對人臉信息的收集雖然并不直接侵犯個人的隱私，卻有可能直接侵犯人的尊嚴。人們不僅因為在意自身的安全而進行自我保護，不僅因為關注自己物質生活條件的提高而追求財富，也對“自身價值有本能的和微妙的感覺，對這一點的貶損不亞于對身體和財物的損害”。人的尊嚴這一核心價值已經在世界范圍內得到普遍尊重和肯定，并體現在諸多法律規范中。在某些方面，人臉識別技術的應用直接關系到人的尊嚴問題。人臉識別技術的迅速發展不斷拓展著它的適用范圍、應用領域。在這一過程中，設備應用的成本得以降低；而又正因為成本的降低，人臉識別系統會在更大范圍內得到使用。在這一技術的使用過程中，應當遵循合法性、合理性原則，不可盲目使用或濫用。在使用過程中，要把人性尊嚴作為該技術系統使用之正當性的根基。凡是會對個人人格尊嚴造成貶損的，都屬于不正當使用的范疇。有人認為在知情的情況下刷臉不會對個人尊嚴造成冒犯，但事實上，“知情”并不能等同于“同意”，況且“同意”也可能是迫于現實而不得不同意，這種情況下的“知情”“同意”難道沒有對個人的尊嚴造成貶損嗎？試想將來刷臉應用發展到一定程度，個體面臨就業壓力時，很難因為刷臉簽到、刷臉領工資而拒絕一份工作，但我們并不能說他是真正同意這一系列制度安排的。在大數據時代，經常通過攝像頭抓取人臉信息進行識別、認證，由此，未經當事人真正知情同意的刷臉成為一種“權力與服從”的行為，這種權力包括國家權力和社會權力。人臉所承載的個人尊嚴也因此而被技術稀釋。人臉識別技術的算法將個人變成一串串數字代碼和符號。“此時，識別的是人臉，得到的是數據，失去的或被貶損的則是人的主體性及其尊嚴。”

第三，倫理價值失衡，損害社會公平。人類社會的發展在于追求社會公平和正義，這也是社會倫理價值的基本取向。而隨著人臉識別技術的應用與發展，人臉識別系統可能會強化某些社會偏見。2015年，一位身為黑人的軟件開發人員在推特上發文稱，“Google Photos”使用的圖像分類器將他和一位黑人女性朋友的照片識別為大猩猩。那么，這能說明人臉識別技術存在種族歧視嗎？人臉識別技術呈現“歧視”與“偏見”，只是因為它使用的算法不完善。算法與人不同，它不具備常識，不能理解抽象概念。算法本身并無偏好與喜惡，但是它的使用卻可能會強化社會不公平現象，引發種族歧視等現象。人臉識別技術會給本身不受定義的人們打上各種標簽，包括年齡、性別、種族和膚色等信息，人們接收到這種標簽之后，在一些個人素質較低的群體里便容易產生社會歧視，因而影響社會公平正義，加劇社會破裂風險，引發社會安全隱患。

(二)個人隱私泄露

人臉識別技術的快速發展是以大量收集個人信息為基礎的，相應地，人臉識別技術的濫用、個人信息的過度收集、個人隱私的泄露成為新的社會風險。

“隱私”這一概念在數字社會中十分重要，且隨著時代的發展和社會的變遷，隱私的定義也發生了改變：以往，我們不愿意公開的事情即為我們的隱私；由于人臉識別技術的出現，隱私已經不限于以往我們所說的“不受他人干擾的權利”，而發展到我們原本公開的信息也成為隱私信息，隱私的邊界得以擴展。個人信息與隱私的界限逐漸變得模糊。我們的臉并不是隱私；若將人臉歸為隱私，那我們每天都無所遮掩地扛著隱私出行，我們的隱私早已暴露在大眾面前。但是，人臉攜帶著最重要的個人信息，人臉信息中的個人生物識別信息屬于我國法律規定的隱私信息，將個人的面部信息與他活動的時間、空間相結合，便構成了我們所說的隱私信息。如果人臉信息被居心叵測的人竊取，就相當于我們最重要的私密信息被暴露，我們也就毫無隱私安全可言了。在大數據時代，小到因信息泄露而飽受廣告電話的打擾，大到因信息泄露而蒙受財產、人身的損失，以及媒體對個人信息泄露案件的曝光，使得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重視個人信息安全，為自身信息的安全問題而焦慮，其中包括人臉信息。

在大數據時代，人們的日常行為也越來越趨向于數字化，每個人每天都會產生大量的信息，其中很多信息是我們不愿公開的，屬于我們的隱私信息。個人隱私的信息化有以下原因：第一，隨著數字社會的發展，我們的個人信息經過計算機技術的處理，變成了一條條數據、一個個代碼。第二，個人隱私意識不強，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暴露了個人信息。第三是出于利益考慮而主動進行隱私交換，比如我們在使用一些手機App時選擇各種“同意”，包括同意獲取我們的定位、同意獲取我們的面部信息、同意記住密碼等。第四就是一些人臉識別技術系統與監控設備的結合使得對個人隱私的獲取更加便捷。當今社會，許多公共場所都安裝了視頻監控，這些視頻監控有助于保護個人和商家的財產安全，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協助警方偵破一些重大案件。然而，在2021年央視“3·15”晚會上，多家知名企業被曝監控攝像頭違規采集人臉信息。這些企業未經用戶同意，擅自利用監控攝像頭采集人臉數據。相關企業收集的人臉數據量已經過億，美其名曰幫助客戶進行分析以改善經營，并聲稱相關數據不會泄露。這套說辭是否真實，仍有待考證。對于個人而言，事實就是我們的面部信息輕易就被他人獲取。包括人臉信息在內的各種公開信息被不法分子惡意整合之后，成套的公開信息就變成了個人的隱私信息，這種“隱私信息化”成為我們保護個人隱私權的最大阻力。

在數字社會中，如何保護我們的個人隱私信息，成了一個讓人頭疼的問題。與傳統的法律權利相比，包括個人生物識別信息在內的個人信息是一種內容豐富、范圍寬廣的權利客體，它具有以下屬性：第一，基本人權屬性，既包括實現自由平等的權利和生存發展權利，也包括隨著數字社會的發展應運而生的各種數據信息權利；第二，一般人格權的特點，因為其涉及個人安全感和尊嚴，如果我們的個人信息被他人侵占，我們就變成了猶如“透明人”一般的存在，失去了對自身個人信息的主導權，可能在社會中也難以生存；第三，隱私權特點，具有可識別性，體現了人格特征；第四，財產安全屬性，個人信息具有商業利用價值，而作為我們個人標識的生物識別信息一旦泄露，更有可能成為他人獲利的工具。對于個人隱私的保護，不僅需要個人加以高度重視，還需要有關部門完善相關法律規范。目前，我們的隱私信息被“數據化”以及個人隱私被侵犯的主要原因還是在于我國對于人臉識別技術的使用范圍等沒有進行明確的規范。在這方面，僅靠個人的抵制和相關部門的監管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法律法規加以強有力的規制，從而實現對相關違法犯罪行為的精準打擊，切實防止一些企業和個人鉆法律漏洞而利用他人隱私牟利的現象。

由于人臉識別技術應用的廣泛性和具體使用場景的多樣性，現行的相關法律制度尚存在缺漏，需要出臺更加詳細、清晰的法律規定。但是，由于現實問題的復雜性，這一立法過程還需要多學科、多領域的學者展開更加深入的研究，以期最大限度地實現對人們隱私權的保護。

(三)社會矛盾加劇

人臉識別技術正在如火如荼地發展，這在促進社會進步和經濟發展的同時，也帶來了嚴峻的挑戰。人臉識別技術是一把雙刃劍，它的發展和應用除了“肉眼可見”的好處之外，也因發展之快、應用之廣和監管的滯后與缺失而在一定程度上激化了社會矛盾，其主要表現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1.影響社會公正

社會公正是一個古老而永恒的話題，也是當今建立和諧社會的基石，是社會主義制度的首要價值體現。在數字化時代，社會公正問題有了新的表現形式，開始具有“數字化”特征，“資源占有正在從‘物質’形式向‘數據’形式轉變”。在今天，數據不再限于單純的一系列數字，還包括文字、圖像、聲音等資源，這些資源甚至被稱為“21世紀的石油資源”，掌握這種“石油資源”的企業就容易在市場競爭中獲利。這些數據資源大部分由企業和政府壟斷，普通民眾處于被動提供數據的地位，形成一種不公。掌握及應用數據的企業和政府組織之間存在立場、動機的不同，且很難統一。政府是為了實現公共利益而采取行動的公共組織，企業則是尋求利益最大化的市場組織。這就使得個人信息數據的采集、儲存與應用等方面出現很多問題，組織和個人之間的信息不對稱導致個人信息被泄露、個人隱私遭到侵犯，這些現象加劇了社會不公，引發了公眾的不滿情緒。在經濟領域，企業憑借占有個人信息而實施不正當競爭，干擾正常的社會經濟秩序，導致社會貧富差距加大，動搖了社會和諧的基礎。

2.用戶與企業的利益沖突

對于社會個體而言，使用人臉識別技術無疑會便利自己的生活。比如，使用一些手機App需要設置登錄密碼等，如果刷臉登錄和數字密碼“二選一”的話，相信絕大多數用戶都會選擇前者，這是因為，我們日常可能會設置很多數字密碼，但我們的記憶能力是有限的，忘記密碼又需要重新申請，而人臉識別技術的應用使我們無須記憶那些煩瑣的密碼，只需使用攝像頭掃描一下我們的面部，識別這一生物特征，由軟件后臺的系統進行記憶即可。此時，我們看到的是當下的方便，卻忽視了背后的風險。企業掌握了我們的面部特征，相當于掌握了我們個人信息的鑰匙，我們鎖在箱子里的隱私信息也隨之曝光。在利益最大化的驅使下，一些無良企業甚至明碼標價販賣個人信息牟利，這個時候，用戶與企業之間利益沖突激化，二者之間的矛盾愈益嚴重。

3.減少就業崗位

人臉識別技術對就業結構的影響可以概括為替代效應、人機協作和創造新崗位三個方面。而一項新技術，在其應用的初始階段，對勞動力的替代表現得更為明顯。與人類勞動相比，人臉識別技術在一些簡單重復的工作崗位具有更大優勢。一方面，人臉識別技術應用性較強，可以在多個領域投入使用，即使對于一些不大了解新興技術的人們來說，操作也十分方便。另一方面，人臉識別技術對一些傳統行業勞動力的替代能夠降低企業的成本，比如：在銀行系統，人們可以通過刷臉進行一些業務操作，銀行工作人員則負責處理一些更為復雜的事務；在一些大型超市，已經開始采用人臉識別支付，取代了部分收銀員的工作。此類應用在為雇主降低成本的同時，帶來了一些普通勞動者的失業問題，給社會穩定增加了壓力。

(四)主體地位喪失

人臉識別技術的快速發展在一定程度上對人類勞動起了替代作用，開始影響人們的生活方式和生產方式。過分依賴人臉識別技術也會導致人們主動思維能力和計算能力的下降，使人們的身心自由受到挑戰，甚至可能把人類變成技術的“奴隸”。

一方面，人臉識別技術的廣泛應用使人們越發依賴這一簡單便捷的技術。比如，我們在使用某些手機App時，為了防止自己因忘記密碼而無法使用，通常會選擇開啟人臉識別驗證。這一技術的應用確實方便了我們的生活，但是，我們如果過分依賴這一技術，可能就不愿意多動腦筋，進而影響我們的記憶能力、思維能力，削弱我們的甄別能力。我們的主觀能動性在不知不覺中被這種便捷的技術弱化了，一旦離開人臉識別技術，我們的正常生活可能會受到很大的影響。在人工智能技術的沖擊下，在人臉識別技術廣泛使用的背景下，未來人類的主體地位可能會喪失，一個人一輩子可能都在被動地接受技術的奴役，而缺少主動學習、主動選擇的能力。

另一方面，人臉識別技術也會使一部分社會成員感到心理上的威脅。人們一般認為，只有人，才具有感知能力。如果有一天，機器也逐步發展到可以進行思維和創造的地步，進而弱化人類的社會主體地位，那么，人類可能會感到恐慌，甚至產生不滿情緒。人類社會全面數字化的速度令人咋舌，來自不同領域的專家都在警告人類社會“數字獨裁”即將來臨。如果有一天，這些數字技術背后的算法可以輕易地通過人臉識別來掌握我們的信息，洞穿我們的欲望，操控我們的情緒，甚至預測出我們下一秒鐘的行為，那么我們就成了被技術操縱的人類，也就喪失了主體地位。

三、社會主體多方配合構建協同治理體系

在人工智能技術迅速發展的大數據時代，我們既要接受人臉識別技術的應用以及人臉識別技術產業的出現，也要注意該項技術所帶來的風險和隱患，在新技術迅速發展的過程中，對其所帶來的后果作出嚴謹認真的評估，限制其“野蠻生長”。因此，在應用人臉識別技術時，社會公眾、相關行業以及政府等不同的社會主體要相互配合，協同治理，為人臉識別技術構建安全合理的發展路徑。

(一)提高社會公眾的隱私保護意識

人臉識別技術的濫用以及對個人信息的無限度獲取在一定程度上侵犯了個人的隱私權，數字社會必須提高個人對隱私保護的認識。在使用人臉識別技術時，一些人過分依賴這一簡便的技術而忽視對自己隱私權的保護，甚至還未了解清楚自己所享受的服務的成本與風險便急于使用該技術，因而導致個人信息的泄露。提高公眾的隱私權利意識，首先要提高人們對人臉識別技術的理性認知，使其了解自己和相關主體的基本權利義務，理性地認識人臉識別技術帶來的利益與風險的共存關系。社會公眾應該在真正知情同意的基礎上使用某項新興技術或者享受某些技術服務，而不是完全忽略知情同意書或因其過于麻煩而無視。而當我們的個人信息被泄露、隱私權被侵犯時，我們也要積極運用法律武器來維護自己的合法權利，將權利意識轉化為法律精神。在隱私保護方面，我國針對相關問題提供了相應的法律依據。我國《民法典》在第111條宣示“自然人的個人信息受法律保護”，然后在人格權編“隱私權和個人信息保護”章通過六個條文對個人信息保護作出專門規定，其中包括將“生物識別信息”納入個人信息的定義之內。《民法典》為人臉信息提供了一般性法律保護，而《個人信息保護法》為人臉信息提供了特殊性法律保護。后者是“憲法和民法之外最為重要和系統的個人信息保護法律”，構成了“面部特征信息保護的獨立法律基礎”。

(二)強化人臉識別行業的社會責任感

從人臉識別行業看，人臉識別技術主體要加強風險責任意識，積極主動地承擔社會責任。人臉識別技術的發展方向與其研發主體密不可分。如果研發主體缺乏責任意識，那么其在設計初始階段就不會考慮該技術將會帶來的風險，更不會主動提出一系列預防風險、解決風險的措施。因此，應當提高研發主體的道德意識，明確研發主體的社會責任，使研發主體采取有效措施防范倫理風險，而不是片面地追求經濟利益。

從人臉識別技術研發水平方面看，雖然我國人臉識別技術快速發展，已經從最初的背景單一的正面灰度圖像識別發展到動態的人臉識別，但是目前的研發總體上還較為薄弱，與世界先進水平仍有差距。隨著人臉識別技術所涉及的圖像處理變得更加復雜，識別效果也需要逐步提高，例如，對一些復雜環境中的人臉要進行高質量的有效識別與跟蹤，同時提高識別準確率和識別速度。

從人臉識別數據安全方面看，應用人臉識別技術系統的用戶對系統的數據安全負有責任，在數據的采集、儲存、分析階段都需要通過數據加密技術進行保護，并及時修補威脅信息數據安全的技術漏洞，建立完善的人臉識別數據安全保障機制，保障人臉信息數據安全，切實維護相關個人的隱私權利。

目前我國人臉識別技術發展處于應用領域寬廣但整個行業的社會責任感還沒有建立起來的尷尬階段，社會責任感的建立沒有跟上人臉識別技術向社會各個領域的滲透，導致人臉識別技術應用中出現了較多的問題。人臉識別行業的設計者、研發者、應用者、管理者要樹立行業的社會責任感，不斷提高整個行業的技術水平和管理水平。

(三)制定完善的行業規范體系

人臉識別技術作為一種高新科技，用途十分廣泛。但是，現在已經出現濫用人臉識別技術的傾向。政府相關管理部門應當盡快制定完善的行業規范體系，明確人臉識別技術的應用范圍。

第一，由政府主導，結合各個行業應用的特點制定人臉識別產業規劃，確定人臉識別技術對各個行業的幫助作用，引領對新興技術治理環境的構建。比如，我國新冠肺炎疫情之所以能迅速得到控制，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我國的大數據能力、人臉識別能力、定位追蹤技術，這些技術的應用有助于我們迅速鎖定感染者行動軌跡，識別潛在接觸人群，及時進行隔離處理。因此，在醫療、教育、國防安全等方面，人臉識別技術應該得到大力發展，為社會的安全和諧發展提供保障。

第二，成立具有法定權力的監管部門，制定符合實際的監管細則。一方面，對相關違法行為及時進行處置，及時叫停不符合人臉識別技術應用標準的企業的運行。另一方面，明確企業的責任范圍，要求企業在采集數據時確保用戶的知情權以及授權范圍的有限性，從而適度采集特定應用項目所真正需要的用戶信息。2021年7月28日，最高人民法院頒布了《關于審理使用人臉識別技術處理個人信息相關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該規定充分考量了人臉識別技術的積極作用，一方面規范信息處理活動，另一方面促進數字經濟健康發展，保護人臉識別技術的合法應用。最高人民法院在充分調研的基礎上制定的上述司法解釋，對人臉信息提供了司法保護。該解釋明確規定，在賓館、商場、銀行、車站、機場、體育場館、娛樂場所等經營場所、公共場所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規定使用人臉識別技術進行人臉驗證、辨識或者分析，應當認定屬于侵害自然人人格權益的行為。

總之，整頓治理人臉識別行業，不僅需要政府主導和法律規制，也需要相關行業密切配合，才能達到全面治理的目的。

結語

人臉識別技術蘊藏著推動社會進步的巨大潛力，對人類行為和人類社會產生著深刻影響。與此同時，人臉識別技術仍未臻于完善，存在著不可忽視的風險。因此，我們在對人臉識別技術的應用和發展保持開放包容心態的同時，也必須保持理性、審慎的態度，讓人臉識別技術健康有序地逐步融入社會。我們要認識到，一旦利用不當，人臉識別技術將在多方面給社會造成風險隱患。

要正視人臉識別技術的內在風險，遏制該技術帶來的風險隱患。研發人臉識別技術的初衷是創造更加安全便利的生活，但人臉識別技術的固有瑕疵容易使人們陷入“技術利維坦”的陷阱之中。我們必須時刻保持警惕，推動社會主體之間的協同配合，構建協同治理模式，遏制“技術利維坦”的消極影響。人臉識別技術的發展與應用要始終秉持“以人為本”的理念，而不能以犧牲人的隱私和尊嚴為代價。要拒絕人臉識別技術凌駕于人的意愿之上，確保該技術的應用能夠更好地服務于人類的美好生活需要。在未來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過程中，人臉識別技術的生產功能將創造更多的經濟財富，掌握人臉識別技術的研發就是掌握了“財富密碼”，因此，提升研發主體的道德意識，強化人臉識別技術行業的社會責任感，是提高人臉識別技術系統安全性、穩定性的必由之路。人臉識別技術的不斷發展使得傳統的數據治理體系已經難以滿足現實的需要，政府作為社會治理的重要主體，應當及時組織建立新的多元治理體系，調整社會與人臉識別技術之間的關系，有效消除人臉識別技術帶來的社會風險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