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振 龍,胡 上 泉
(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賈誼是西漢初期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兼有儒家學者、漢初制度設計者、辭賦家等多種身份,并在每個領域都取得了不俗的成就。從年少成名被薦舉入京,到一度被貶為長沙王太傅,再到重受信任出任梁國太傅,賈誼的人生圍繞長安、長沙、洛陽三地幾經浮沉。賈誼在其短暫一生的交游中,與老師、同僚、君主等人的關系也不斷發展變化。交游活動的改變是致使賈誼政治境遇和人生境況改變的主要原因。這在為其人生價值實現提供平臺的同時,也深刻影響了他的心態與創作風貌。因此,研究賈誼的創作始終繞不開對其交游關系的考察。目前學術界已對賈誼的生平交游有過研究,但多集中在對其生平、行履、著述等個案方面,還不夠全面系統。而對此問題的探討又對深入把握和理解其文學創作的價值、意義關系重大。所以,本文主要通過對相關文獻的系統梳理、考辨,按照交游對象的身份、社會地位等,分別對賈誼與老師、同僚、君主的交游進行專題研究。
《漢書·賈誼傳》載:“賈誼,雒陽人也,年十八,以能誦詩書屬文稱于郡中。”在遇到吳廷尉和張蒼之前,賈誼已具備深厚的學術和文學基礎,并小有名氣。吳廷尉和張蒼盡管不是賈誼的啟蒙老師,但對他人生行事卻產生了深遠影響。前者發掘了賈誼的才華,并幫助他成功進入仕途;后者向賈誼傳授了《左傳》,使賈誼得以取得更高的學術成就。
《史記》記載賈誼在梁懷王墜馬死后“哭泣歲余,亦死。賈生之死時年三十三矣”。梁懷王死于漢文帝十一年,故賈誼卒年當為漢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倒推三十二年,其生年應在漢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與吳廷尉初識時賈誼十八歲,是為漢高后五年(公元前183年)。吳廷尉“聞其秀才,召置門下,甚幸愛”,與賈誼成為師生關系,并因他“頗通諸子百家之書”,得以被引薦至朝廷。可見,賈誼早年最突出的身份則是博通百家的學者。吳廷尉的舉薦為賈誼施展學術才華提供了很好的機遇與平臺,也為其政治生涯的起點打上了“學者”的標簽。賈誼被召為博士,與諸生同列,此后一生都以學者為主要身份,這是與吳廷尉的舉薦分不開的。
賈誼被吳廷尉收于門下,到漢文帝元年受薦入長安,共四年。這是賈誼人生中的積淀期,也是其學術發展時間最充裕的時期。吳廷尉曾學事于李斯,李斯又是荀卿的學生,在這個意義上,賈誼可謂是荀卿的三傳弟子。潘銘基先生在《賈誼與荀子學術淵源考證》一文中,指出賈誼的學術淵源是荀卿之學,貫通這一淵源的橋梁正是吳廷尉。然而,史傳對吳廷尉著墨甚少,無由得知他到底向李斯學了什么、學了多少。李斯作為荀卿的學生,卻也沒有任何史料證明他曾師從荀卿學習過《左傳》。所以,賈誼所繼承的荀卿之學和《左傳》之學不太可能來自吳廷尉,而更可能來自另一位老師——時任御史大夫的張蒼。
漢文帝元年,賈誼得到吳廷尉的推薦入朝為博士。這使其后得以大展才華,“一歲中至太中大夫”,仕途可謂順遂之極。這次賈誼在長安居留三年有余,有足夠的時間向張蒼學習《左傳》。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錄》曰:“況傳武威張蒼。蒼傳洛陽賈誼。誼傳至其孫嘉。嘉傳趙人貫公。”對此,學者多懷疑其真實性,理由主要有三:
其一,認為陸德明之前,沒有任何關于賈誼與張蒼有過交往的記載,雖然《史記》《漢書》都有二人列傳,但二人本傳與《儒林傳》都沒有提到張蒼向賈誼傳授《左傳》之事。認為《漢書·儒林傳》只說“漢興,北平侯張蒼及梁太傅賈誼、京兆尹張敞、太中大夫劉公子皆修《春秋左氏傳》”,將二人并列;班固撰《儒林傳》的通例是詳敘師承關系,若張蒼和賈誼果真是師生,班固應該說明;《隋書·經籍志》謂“《左氏》,漢初出于張蒼之家,本無傳者。至文帝時,梁太傅賈誼為訓詁,授趙人貫公”,與《經典釋文·序錄》略有差異。因此,據上述理由判定陸德明所載賈誼向張蒼學習《左傳》不可靠。
我們認為這一否定陸德明所載失實的理由,存有可商榷之處。因為,盡管《經典釋文·序錄》與《隋書·經籍志》所載略有差異,但也不能否認存在陸德明于《經典釋文·敘錄》中的記載另有所據的可能。陸德明處于隋唐之際,先后任隋秘書學士、唐文學館學士,所見藏書應非常浩博,其中有撰修《隋志》的于志寧、李淳風等未見,而今已亡佚者,也是正常的。劉向《別錄》云:“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吳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鐸椒。鐸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張蒼。”所載張蒼受學于荀卿十分明確。《漢書》梳理《左傳》傳承脈絡,并未提及賈嘉,而直說賈誼傳與貫公。這可能是兩書作者記載時的繁簡詳略所致,陸德明記載的詳細具體完全存在另有所本的可能。
其二,認為賈誼“十八歲而通《詩》《書》,誦諸子百家之言,即使學習《左傳》亦不必傳自張蒼矣”,即文獻中沒有賈誼早年學過古文《左傳》的證據。我們認為,本傳云賈誼年少便以能誦《詩》《書》成名,雖沒有提及《左傳》,但也不能據此就否定其學習過《左傳》的可能。因為,諸書都記載漢初《左傳》出于張蒼家,在漢文帝元年至三年這段時間里,賈誼、張蒼都在長安,賈誼學習《左傳》而求教于張蒼,時間充分,條件具備,可能性是相當大的。
其三,借賈誼與張蒼的學術觀點不盡相同,來懷疑陸德明的記載。持此觀點的學者認為,《漢書·郊祀志》云張蒼“以為漢乃水德之時,河決金堤,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內赤,與德相應”,而賈誼“草具其儀法,色上黃,數用五”,應是主張用土德的,所以賈誼不可能師從過張蒼。我們認為,此說也不足以否定賈誼與張蒼的師承關系。因為,賈誼提出“色上黃,數用五”在漢文帝二年,而張蒼主張“漢乃水德”在漢文帝十四年,相隔十二年,時局變化自不待言,個人學術觀點有所發展也不足為怪,況且賈誼之學不是盡出于張蒼,即便二人的某些主張不同,也無法說明他們之間從未有過學術授受關系。
綜合以上三點,就目前的文獻記載而言,還不足以推翻賈誼師承張蒼的合理性。因此,我們仍然依從傳統觀點,認為賈誼《左傳》之學受于張蒼。賈誼的著作中因襲《左傳》者有十例之多,史載他還曾為《左氏》作詁訓傳一部,這說明賈誼從《左傳》的受習中獲益良多。
吳廷尉和張蒼是賈誼早年最重要的兩位交往對象,他們身為賈誼的良師,給予了賈誼寶貴的政治和學術資源,為他后來的政治、學術和文學生涯奠定了良好根基。
與同僚的交游是賈誼一生交游中另一不容忽視的內容。具體而言,主要表現為三個方面。
由于吳廷尉的推薦,賈誼在漢文帝初年(公元前179年)便被召為博士,以學者的身份進入朝廷,其主要同僚自然也是以學術為業的“諸生”。賈誼在諸生中年紀最小,《史記》本傳載:“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為之對,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諸生于是乃以為能不及也。”說明此時賈誼的同僚諸生對其才能是認可和欣賞的,兩者之間的關系也是和睦與融洽的。但是,當賈誼受到漢文帝賞識、超遷至太中大夫以后,這種情況便發生了變化。
據《漢書·百官公卿表》所載,太中大夫為郎中令屬官,掌論議,秩比千石。這是公卿之下很高的官位,賈誼之前便有薄昭從太中大夫擢為車騎將軍。
那么,當漢文帝打算提拔賈誼為公卿時,為何朝中大臣“盡害之”,甚至不惜讒毀賈誼呢?個中原因,可從他們的讒毀之詞中看出端倪。如云:“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這幾句話至少包含了三條信息。
第一,“年少初學”。王興國《賈誼評傳》認為,“那些‘老先生’一方面固然無可奈何,另一方面,心中也難免不滿,感到煞了自己的風景”。這一推測恐與事實矛盾。前引《史記》本傳之文明確指出賈誼任博士時諸生“以為能不及也”,若此時再以“年少初學”攻擊賈誼,反而顯得自己反復無常,因此這些攻擊者中不應包括當初與賈誼同僚的諸生。漢初朝中舊臣文化水平普遍不高,更不好學術,在“諸老先生”都對賈誼的學識稱贊有加的情況下,他們說賈誼“年少初學”自然是沒有說服力的。但這一指責反映出他們對賈誼學者身份的不滿,其潛臺詞是賈誼以區區《詩》《書》之學,何德何能據公卿之位?學者身份是賈誼取得這些大臣理解的關鍵阻礙之一,只是大臣們礙于漢文帝之面,不好直說而已。
第二,“專欲擅權”。《史記》本傳載:“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之。”賈誼一歲中升任太中大夫,而周勃等人的讒毀不會晚于漢文帝三年,在僅僅一年左右的時間里,接連倡議更定律令、發列侯就國,乃至更動儀法制度,無一不是政治上的大手筆。雖然我們無法找到體現賈誼權力欲的記載,但從如此重大且密集的政治建言中可以明顯感受到賈誼強烈的政治進取心。誠如舊臣所言,賈誼年少,在朝廷根基未固,如此急于操措確實不夠謹慎,大臣為防權力受到爭奪,當然要借此話柄攻擊賈誼。
第三,“紛亂諸事”。這是賈誼受到讒毀的根本原因,也是賈誼與這些舊臣產生嫌隙的根源。每次改革的推行必然要觸動一部分人的利益。漢初政治大體奉行黃老之術,清靜無為,賈誼如此積極的政治改革主張與漢初要臣一貫的保守主張相背離。且漢文帝使列侯就國的政策也出自賈誼,這一詔令直接損害了周勃等在中央任職列侯的利益。史載周勃免相就國后“自畏恐誅,常被甲”,過得惶惶難安,而后來他以謀反罪被捕,也與他遠離皇帝,沒有機會自明不無關系。無論有意無意,這至少說明賈誼銳意改革之時不在乎朝中老臣的政治利益受損,因此他們在政治上不可能完全站在一起,甚至可能成為對手,老臣自然不會容忍他進一步接近權力中心。
對于曾經詆毀過他的人,賈誼并非沒有回應。在前往長沙的途中,賈誼滿懷悲憤地創作了《吊屈原文》,文中將自己的政敵比作“跖”“蹻”“鈆刀”等物,以寄托對命運不公的憤慨。但賈誼的怨憤沒有一直持續下去。在《新書·階級》中,賈誼對周勃蒙冤失爵之事進行了反思。周勃被誣謀反之事在漢文帝五年,當時賈誼已因其讒害遠在長沙,但在《階級》一文中他仍對周勃之事做到理性、客觀的思考,并得出應對臣下“遇之有禮”的正確結論,其判斷并未受到二人嫌隙的影響。在其《親疏危亂》一文中又提到另一位讒毀過他的大臣:“陛下之臣雖有悍如馮敬者,適啟其口,匕首已陷于胸矣。”言下之意也有對馮敬的勇猛與忠誠的肯定。從這些文字中可以看出,賈誼在處理這些與他有嫌隙的大臣的關系時,展現出足夠的器量與風度。
賈誼出任長沙傅的時間頗有爭議。《史記》記載,賈誼創作《鵩鳥賦》“后歲余”被召回長安,而《鵩鳥賦》作于“賈生為長沙王太傅三年”的“單閼之歲”。因此,能確定賈誼在長沙一共居住四年有余,其中第三年是“單閼之歲”。而“單閼之歲”具體是哪一年,前人有不同看法,總體來說有三種觀點。《史記集解》引徐廣注:“歲在卯曰單閼。文帝六年歲在丁卯。”錢大昕認為:“單閼之歲,當是文帝七年,徐氏不知古有超辰之法,故云六年也。”汪中則據《史記·歷書》推算:“孝文五年是為昭陽單閼。”王興國在《賈誼評傳》中依據汪曰楨所編《太歲超辰表》,詳細評說了三說各自的依據及其短長。指出徐廣不知古有超辰之法,因此推算失誤;錢大昕與汪中則使用的是不同的歷法系統,錢大昕的算法雖更準確,但要將賈誼被貶長沙定于文帝四年,是時周勃免相,灌嬰已死,沒有條件讒害賈誼。因此,他采信了汪中之說,將“單閼之歲”定為文帝五年。但是,若依汪中之說,從文帝五年倒推三年,則賈誼貶往長沙就在文帝二年,那么,賈誼留在長安僅一年左右,除去超遷為太中大夫之前的時間,就只剩下短短數月,不太可能完成那么多政治舉措。王先生也注意到了其中的矛盾,因此又補充道:“賈誼在朝廷任職至少有一年半以上的時間,文帝叫他當長沙王太傅是二年年底的事。而賈誼正式赴長沙王太傅任,則在文帝三年。”這樣雖然勉強解釋了賈誼居留長安的時間問題,卻又忽略了《史記》明文所載賈誼創作《鵩鳥賦》是在“為長沙王太傅三年”時,其意顯然不只是接到任命,而應當是正式履職三年后。若賈誼于漢文帝三年赴任,那么作《鵩鳥賦》當在漢文帝六年,而非五年。因此,本文從錢大昕之說,將賈誼任長沙王太傅的時間定在漢文帝四年。盡管賈誼遭讒不可能遲至漢文帝四年,但據本傳,其實讒毀的結果只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議”,未必立即令賈誼任長沙王太傅。因此,賈誼遭讒當在漢文帝二年到三年間,而被貶至長沙任所時,應當是漢文帝四年(公元前176年)。賈誼被征召回朝,則在漢文帝八年(公元前172年)。
傳世史料中關于賈誼在長沙時的交游情況少有記載,但劉躍進先生通過研究馬王堆帛書竹簡中的相關記錄,發現了賈誼與其同僚——時任長沙相的始封侯利蒼及其子轪侯利豨之間很可能有密切往來。這一交往給賈誼帶來的重要影響之一,就是賈誼得以閱讀長沙相的藏書,其中就包括地理類與軍事類著作,如《駐軍圖》《長沙國南部圖》《刑德》等。劉躍進先生認為,“這很可能是賈誼以前不曾看到過的著作,而這些著作對于當時駐守長沙又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這些地理、軍事著作對賈誼后來一些政論的寫作無疑也是有所幫助的。
與君主的交游是賈誼一生交游中的又一重要內容。賈誼作為一位有著積極入世態度和高遠政治理想的士人,與明君遇合無疑是他的畢生所愿。其一生共事三主,分別是漢文帝、長沙王和梁懷王。他們對賈誼的態度左右著賈誼實現自身價值的途徑與程度。因此,對賈誼而言,非常重視與君主的相處關系。三主之中,漢文帝與賈誼的關系最重要,也最復雜,賈誼生平際遇的轉變基本都是他同漢文帝關系變化的結果。
自賈誼入朝為博士后,無論是一歲中超遷,還是諸多要政采納賈誼之議,都充分體現了早年文帝對賈誼的賞識和信賴。但對于賈誼更改制度的主張,文帝則“謙讓未遑也”。文帝以代王入主朝廷,他的皇位是在特殊時局下由陳平、周勃等老臣所擁立的,又當即位之初,權力并不穩固。《漢書·文帝紀》載周勃等人迎代王時,面對近在眼前的權位與尊榮,他并沒有欣然接受,而是先與手下眾臣謹慎考量了其中是否有謀詐。可見,漢文帝面對皇位相當慎重,首先考慮的是自身安危,取得皇位后鞏固權力才是此時漢文帝的第一要務,政局剛穩立即采取激進的改革主張也非上策。出于上述原因,文帝無法全盤接受賈誼的主張,甚至在周勃、灌嬰、張相如、馮敬等重臣聯名讒毀賈誼之時,文帝也是無力且無意保全賈誼的。將他貶為長沙王太傅,使他遠離政治中心,一定意義上也可以說是對賈誼的保護。
盡管如此,這次事件終究讓文帝對賈誼的信任受到嚴重影響。賈誼在長沙時,主客觀條件都不再允許他與文帝密切往來,該時期賈誼向文帝所上之書,四年間僅一篇有史可考者,即《漢書·食貨志》所載《諫除盜鑄錢令使民放鑄》。但這次文帝并沒有采納賈誼的建議。
而賈誼對漢文帝的態度也頗值得玩味。無論是早年還是后來回到長安,賈誼對漢文帝的上書都能直指問題,甚至毫不避諱地直斥文帝之過失。在他早年創作的《旱云賦》中,也有對統治者的直接指責。然而,當賈誼被皇帝疏遠,就職長沙卑濕之所,心情抑郁之時,卻很難從其文章中找到對漢文帝的怨言。盡管在《吊屈原文》中或許隱含了對漢文帝偏聽偏信、錯咎賢良的不滿,但其鋒芒并非直指漢文帝,與其政論文中揭露漢文帝過失之辭相比,感情的強度是遠遠不如的。與大多數含冤被貶的忠臣一樣,賈誼顯然對文帝心存幻想,希望他能回心轉意。幸運的是,賈誼的美好幻想在數年后真的實現了。
漢文帝七年,賈誼的老師張蒼為丞相,絳、灌等當年讒毀賈誼的老臣或已離世,或離開了權力中心,朝廷中的環境對于賈誼來說已大為緩和。漢文帝這時也“思誼,征之”,將賈誼召回長安。
賈誼初回長安,便與漢文帝進行了為后人津津樂道的“宣室求賢訪逐臣”的著名談論。《史記》本傳載:“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關于此事,唐代詩人李商隱在其《賈生》一詩中指責漢文帝“不問蒼生問鬼神”,沒有正確運用賈誼的才華。今人吳則虞先生在他的《論賈誼》一文中認為:“李義山似乎惋惜著文帝錯過了機會,沒有把國家大事提出和賈誼商量。詩人這個看法,是不夠深刻的。我認為關于蒼生的問題,在這以前,賈誼已經說得很多了。既然說了,聽了,信了,還有什么可問的呢?正由于不問,才證明文帝和賈誼在蒼生問題上已心心相印,用不著再問了。”王興國進一步指出,“文帝把賈誼從長沙召回,進行了這樣一次輕松愉快的談話之后,把他重新分派到梁國任太傅,這說明二者的君臣關系又從疏遠到密切了一些”。我們認為王先生的觀點是準確的。這次談論無疑增進了漢文帝和賈誼的君臣關系。
但對于這次談話,前人猶有未發明之處,不妨在此進一步予以申述。賈誼初在朝堂時,他的第一身份是學者。他先后為博士、大中大夫,遷往長沙后又任有教育太子之責的太傅,可見自始至終,漢文帝對他的任命都重在發揮他的學術才干。而賈誼給外界的印象也是博通百家的學者,《史記·日者列傳》中記載了一則賈誼與宋忠訪問司馬季主的故事,其情節夸張,具有寓言性質,歷來被視為杜撰,但這則故事的出現也反映出當時人們心中的賈誼是涉獵百家、以睿智著稱的學者。關于漢文帝向賈誼問鬼神,首先是因為他當時碰巧“感鬼神事”,話題的選擇具有偶然性,鬼神不可能是這次談論的內核所在,而只是借由展開談論的話頭而已;所問者又不是具體的巫祀之事,而是“鬼神之本”,這是有一定抽象性和理論性的學術話題,也只有賈誼這樣有足夠學術涵養,又博通百家的學者才適合一同談論這樣的話題。因此,這次對話本質上并非咨詢,而是一次學術談論,只不過是以鬼神為題目罷了。這還可從文帝的反應中得到證明:“既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文帝自以為超過了賈誼,談論之后始覺不及,這說明文帝之問并不單純是求知,而含有一定的競技性在內,是想在學識上與賈誼進行一次較量并勝過他,而“競技”的結果是文帝輸得心服口服,并再次確認了賈誼的學術才能,確認了他身為一流學者的身份。認識了此,漢文帝任命賈誼為“好書”的愛子梁懷王的太傅,也就不難理解了。
漢文帝兩度任命賈誼為同樣的官職并不是因為他始終不信任賈誼,而是因為他對賈誼的身份有清晰的體認。對漢文帝而言,賈誼是具有一定政治才能的學者,而諸侯王太傅既有著輔佐、監督諸侯的政治責任,更有教育諸侯王及太子的文化責任,這樣的職務無疑是最適合賈誼的。在兩次太傅任內,賈誼所直接負責的主君是長沙王吳著與梁懷王劉揖,則足以證明此點。
漢代諸侯國太傅與國相地位相當,都是中央派去輔佐諸侯王的最高官員。但長沙王是當時僅存的異姓王,封國不過二十余萬戶,勢力與政治地位都遠不及同姓諸侯王,因此賈誼任長沙王太傅,其發揮才能的空間無疑更狹小了。史傳沒有提及長沙王與賈誼的關系如何,也沒有記載賈誼在長沙時的交游情況,但賈誼的《藩彊》一文提到:“長沙乃才二萬五千戶耳,力不足以行逆,則少功而最完,勢疏而最忠。全骨肉時長沙無故者,非獨性異人也,其形勢然也。”據此可推斷,賈誼這四年中對長沙王的品性是滿意的,兩人的關系還是比較融洽的。
在梁太傅任內,與賈誼有直接交往的最重要的人物是梁懷王劉揖。《新書·先醒》篇記錄了賈誼與梁懷王的一次問對,從對話的內容、語氣來看,賈誼是以懷王之師自居的,故辭氣不卑不亢,并結以訓誡,有很明確的教育動機。
有關賈誼與梁懷王交游的另一條材料,就是懷王墜馬死后,賈誼“自傷為傅無狀,哭泣歲余,亦死”。雖然信息不多,但還是能夠看出賈誼對梁懷王是有感情的。梁懷王之死給了賈誼如此沉重的打擊,既是因為文帝的信任使賈誼深感有負重托,也當是出于對愛徒罹難的哀痛。
賈誼與漢文帝的君臣遇合問題古往今來受到人們的熱烈討論。通過對史料的考察,我們認為漢文帝與賈誼的關系盡管出現過波折乃至危機,但總體是相知相遇的理想君臣關系。對于長沙王、梁懷王兩位主君,史料著墨不多,無從得知他們對賈誼的態度,可單從賈誼對兩位君主的態度來看,他們的君臣關系也應當是較為理想和睦的。
統觀賈誼一生經歷的交游,可以說多數是積極的、有益的、成功的,賈誼從這些成功的交游中積累了知識、豐富了經驗、得到了機遇,從而得以更好地施展自己的才能,取得多方面的成就。賈誼因才華出眾而受到薦舉、平步青云,也因過分揚露才華而遭受讒毀、遠謫僻地;賈誼因忠誠而得到漢文帝信用,譜寫了君臣遇合的佳話,卻也因忠誠而難解君主罹于不幸的自責,抑郁而終。賈誼的交游博涉政治、學術、文學乃至地理軍事等領域,這為賈誼人生價值的實現提供了平臺,改變了他的人生境遇和心態,其文學創作也受到交游關系的深刻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