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桂平
有關《楓橋夜泊》的解讀文章,包括“夜半鐘聲”學案在內,更關注這首詩的形象藝術(包括景象與聲象)問題。在多數讀者看來,詩中形象有意境之美,且與客愁情景交融,是該詩最為成功之處。但詩人的家鄉襄陽和遠隔在異地的親人,是《楓橋夜泊》思緒鋪展的主要心理動力和情感淵源,解讀者卻往往忽略不提。從文學接受角度看,“思鄉之情”被淡化和遮蔽,導致《楓橋夜泊》鑒賞出現了兩大偏向:一,詩中所抒發的“客愁”具體有哪些內容,無法聯系字、詞、句予以落實;二,有些詩句用了“比興”手法,卻被置于“賦”的層面解讀。如果從思鄉之情這個角度解讀,《楓橋夜泊》的詩意更為豐厚。
“月落烏啼霜滿天。”“月”“烏啼”“霜”等,唐前已分別是樂府詩表達思親之情的常見意象。李白樂府風味的《靜夜思》表明,“霜”“月”組合在盛唐時期已成為寄托思鄉之情的典型意象。《楓橋夜泊》首句有“霜”“月”意象組合,這是熟悉的寫作套路。但詩人以“烏啼”夾雜在“霜”“月”之間,又有陌生化效果。
讀者很少將詩中的“月落”與思鄉之情聯系起來,因為古典詩詞一般都是以“月出”和“明月高懸天空”為背景書寫鄉思。實際上,在《楓橋夜泊》之前,以“落月”寫歸情也是有的,如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末二句:“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殊不知,張繼正是以“月落”二字,點出自己思鄉情深:初九、初十月半圓,落月在西,亮光的半邊月體也朝西,那正是家鄉襄陽所在的方向;詩人在松江上注目凝望,一直望到行船泊于岸邊,直至看到月落西天。可以說,“月落”寫出望月時間久長,透露出詩人思鄉之情雋永深切。
“烏啼”,就是“烏夜啼”的意思。眾所周知,《烏夜啼》是著名的南朝樂府詩題。《舊唐書·樂志二》曰:“《烏夜啼》者,宋臨川王義慶所作也。元嘉十七年,徙彭城王義康于豫章。義慶時為江州,至鎮,相見而哭,為帝所怪,征還宅,大懼。妓妾夜聞烏啼聲,扣齋閣云:‘明日應有赦。’其年更為南兗州刺史,作此歌。”根據這個故事記載,“烏夜啼”是一種征兆:親人期盼外出的游子歸來團聚,其指向是在家者發出情感,而在外者感應召喚。望月思鄉的張繼將“烏啼”植入詩中,其意味不言而喻:詩人心里知道,家鄉親人正在想念自己,希望自己能夠早日回家團聚。這重意思,類似于白居易《邯鄲冬至夜思家》所吟:“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
“霜滿天”三字,以寒涼的天氣烘托出了詩人自身的悲愁感。這一方面來自身體反應:衣衫單薄,需要家人提供棉衣御寒;但自己行蹤不定,家中寒衣何由送達?另一方面來自心理遺憾:漂泊在異鄉,渴求家庭溫暖與親人關懷;但詩人當時正南下為仕途奔波,知道這一情感渴求是一種奢望。
首句情感層次分明:“月落”說自己與家人不能團圓,“烏啼”說意識到家人在思念自己,“霜滿天”說感覺到自己需要家人。
“江楓漁火對愁眠。”這一句解析有三個難點。一,中國古典詩詞出于追求美感和表達簡約的需要,往往隱藏主語。若將“江楓漁火”當作“愁眠”的主語,詩句就有語病,難以解釋通順。顯然,“愁眠”的主語被詩人隱藏了,解讀時要分析清楚。二,創作古典詩詞時,為了協調平仄聲韻,詩人有時故意錯植語序。“對愁眠”在意思上說不通,這句詩可能存在語序顛倒的問題。三,從寫作技巧上推敲,本句言“愁”,與上句“月落烏啼霜滿天”所抒發的“思鄉之悲”,當不至于重復,而應該有所區別。
讀者在調整這首詩的語序方面,做得較好,一般都能將詩句理解成“對著江楓漁火愁眠”。至于“愁眠”的主語,多數讀者理解為“詩人張繼”。這樣解釋起來非常通順,但仍然難以澄清如下兩個問題:一,詩人“愁什么”?二,詩人選擇“江楓”“漁火”入詩,是否匠心巧運?詩句中的“江楓”,一般理解為:這是松江岸邊的楓樹,也是詩人眼中的景象。不過,雖然前人崔信明有“楓落吳江冷”的佳句,證明唐代的松江一帶確實有楓樹,但若說張繼將屬于太湖流域松江一帶楓樹徑稱為“江楓”,似不大可能。因為“江”字到唐代,仍特指長江,也用以統稱長江流域的水系(張洪明撰,顏洽茂、鄧風平譯《漢語“江”詞源考》,《浙江大學學報》2005年第1期)。而“江楓”典出《楚辭·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詩歌由漢至唐不斷發展,“江楓”逐漸成為女子盼夫歸來的意象,并出現了“青楓浦”這樣一個寄寓著男女離別哀怨的經典地名。這樣來理解,如果給詩句添上“張繼的妻子”這個主語,讓她在襄陽的月夜里,對著漢江的蕭蕭楓葉想念在外的丈夫,那么詩句的寓意無疑會更為豐富。
在唐詩中,“漁火”是罕見景象。張繼將“漁火”寫入,則大有妙處。詩人處在蘇州城外偏僻荒野,環境暗黑、天氣寒冷,感慨沒有與妻子同宿共眠的溫暖,唯有從星點稀疏的松江漁火中尋求一些安慰。這樣寫,能與上句的“霜天”、下句的“寒山”形成冷暖反襯。
詩第二句說夫妻情深:詩人正在思念妻子,并想象在家的妻子也在思念自己。不同的是,妻子是對著襄陽的楓葉夜不成寐,而自己是對著吳地的漁火難以入眠。這句詩的意思,很像李清照《一剪梅》里所說的“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夜半鐘聲”的有無,曾是后人解讀這兩句詩的熱點話題,并一度成為唐詩學案。實際上,唐代佛寺打鐘是有規制的,即李咸中詩提到的“朝鐘暮鼓”。“朝鐘暮鼓”指的是早晨先鳴鐘后擊鼓,入暮則先擊鼓后鳴鐘。在寺廟里,聲音能遠揚的,是洪亮的梵鐘,不是口徑較小的執事鐘。而佛寺的鼓,聲音沉實,不能遠傳,所以行人一般對佛寺梵鐘的洪響印象較深。襄陽先賢孟浩然《晚泊潯陽望廬山》末二句云“東林精舍近,日暮但聞鐘”,就寫日暮之際梵鐘揚聲對他的感染。
有關“夜半鐘聲”的論辯,基本上已塵埃落定。不過,盡管根據文獻資料記載,唐代佛寺有“半夜鐘聲”,但學識超邁的歐陽修說“半夜不是打鐘時”,至少可以說明“半夜打鐘”并非多數寺廟的日常規制。《野客叢書》卷二十六“半夜鐘”條記《江南野錄》所載故事:“李昪受禪之初,忽夜半一僧撞鐘,滿州皆驚,招將斬之,曰‘偶得月詩’云云,遂釋之。”南唐和尚的撞鐘故事,也可證明歐陽修所言不虛。這則材料還表明,只有在緊急事件出現或約定俗成的情況下,寺廟洪鐘才在夜半撞響。實際上,現在能證明佛寺“分夜鐘”是日常規制的,都是宋代以后的文獻資料。那么,就存在這樣一個問題:唐代佛寺出于何種特殊情形,會在半夜去敲擊聲音洪亮悠揚的梵鐘?最有可能的,就是佛寺舉辦水陸法會的時候。
南朝梁武帝信奉佛教,為宣揚止殺教義,擴大佛寺影響,曾有意利用佛教觀念,對江東(包括今江蘇、浙江)一帶的民間祭祀活動進行改造。伴隨著盂蘭盆會的流行,水陸法會在梁代一度興盛,但在北周至隋期間轉為衰落。到唐代,由于佛教事業發展,做水陸法會的舊俗復興。在江南地區,做水陸法會一直到宋代,都是極具地域特色的民間活動。唐代水陸法會盛事如何展開,今已無從實證。從后世水陸法會儀軌逆推,唐代佛寺相關祭祀也當以施食和救拔苦難為重點,分內壇、外壇開展多種儀式,一般要舉行七個晝夜以上。其中,放焰口、內壇等許多種重要的儀式在夜半時分舉行,而在夜間敲擊梵鐘。
就寫到“半夜鐘”的現存唐詩而言,王建《宮詞》云:“燈前飛入玉階蟲,未臥嘗聞半夜鐘。看著中元齋日到,自盤金線繡真容。”這首詩明確指出,“半夜鐘”跟“中元節”有關。另一些唐詩,也多寫秋夜的鐘聲。如皇甫冉《秋夜宿嚴維宅》云:“秋深臨水月,夜半隔山鐘。”白居易《宿藍溪對月》云:“新松秋影下,半夜鐘聲后。”大歷時期文人李子卿《夜聞山寺鐘賦》云:“寒月山空,蕭蕭遠風。”眾所周知,秋季有兩大“鬼節”,一是“中元節”,超度鬼魂的時間一般由七月上旬延續至七月十五;二是“下元節”,超度鬼魂的時間一般由十月上旬延續至十月十五。唐代佛寺的夜半鐘聲,多在“中元節”和“下元節”期間響起。
張繼在舊歷十月初十左右夜泊松江(孫桂平等《張繼〈松江夜泊〉相關問題考證》,《集美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正處在古代節日十月朝的時間范圍之內。十月初一是秦朝元旦,后世地方政府向朝廷進獻、家人給征夫游子寄送寒衣等,從制度層面上說,都從這天開始。而“十月朝”節,也是從周代一直延續下來的為先人“送寒衣”暨掃墓的節日。所以,十月朝和清明節、中元節并列為三大“鬼節”。唐代蘇州一帶佛寺在十月上旬舉辦水陸法會,而在夜半敲響聲音洪亮的梵鐘,屬情理之中。
在張繼的家鄉荊楚一帶,十月朝也是非常隆重的節日。《荊楚歲時記》載:“十月朔曰,黍曤,俗謂之秦歲首。未詳黍曤之義。今北人此日設麻羹豆飯,當為其始熟嘗新耳。《禰衡別傳》云:‘十月朝,黃祖在艨艟上會,設黍曤。’是也。”在楓橋夜泊之際,張繼聽到蘇州一帶寺廟做水陸法會的鐘聲,自然聯想起十月朝已到,家鄉一定會舉辦相應的儀式,為先人掃墓和送寒衣。于是,詩人感慨獨身在外,為仕途奔波,無法參與家族集體活動,不能履行向祖宗獻祭的基本職責,不禁黯然神傷。
這兩句詩很有韻味,妙處在于詩人以鐘聲為媒介,通過空間的層層推進,描述出自己客游落寞的極端邊緣狀態:城郊盡處是寒山,客船更在寒山外。邊緣狀態游子的脆弱心靈,往往意味深長,耐人尋味:在“十月朝”的日子里,甚至寒山的佛寺都是熱鬧的,只有自己這樣的異鄉游子,寂寥孤單,無所聊托。以“山寺之鐘鳴”反襯“己身之孤單”,這就有了“比”的意味。《楓橋夜泊》的后兩句,既寫了游子無依無靠的邊緣感,又含藏了“逢到節日倍思親”的落寞情緒。
張繼《楓橋夜泊》抒發了普通的人情:思念親人,思念妻子,懷念故土,懷念宗族。詩作表現手法豐富:首句以“月落”“烏啼”“霜滿天”起興,抒發對家人的思念。次句以“漁火”之愁與“江楓”之愁對比,又以“漁火”之暖反襯“霜天”與“寒山”之冷,極寫戀妻之情。后兩句直敘鐘聲入耳,而故土情懷盡在不言之中。所以《楓橋夜泊》所謂的“客愁”,是貫穿始終的濃郁思鄉之情。全詩將賦、比、興三種手法巧妙地融合在一起,雖為文人七絕詩體,卻深得樂府詩的風神。高仲武《中興間氣集》評云:“員外累代詞伯,積襲弓裘。”意思是說,張繼繼承了寫作樂府詩這一家族文學傳統。從《楓橋夜泊》的藝術表現手法看,高評可謂恰切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