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闖
作為一場在文化領域內展開的政治運動,“評法批儒”運動因深入觸及了政治和文化的兩端而不斷受到研究者的青睞。正如龐樸先生所言:“批儒評法既然是運動,它的目的就不在學術本身;而運動既然以批儒評法為名,又難免不給學術造成影響。”一方面,有學者認為,作為一場政治運動,“評法批儒”中“被制造出來的研究文章,不能算作真正的學術研究,其本質是一種假學術”。這一點無可否認。另一方面,因在傳統文化的場域內開展,“評法批儒”運動便不僅涉及儒、法兩家以及它們背后所揭示的“傳統”與現實的關系,涉及因運動的機緣開始接觸古書進而走上學術研究之途的一代學術青年,涉及參與注釋古籍的眾多學者,以及這些學者在惡劣的學術境況下取得的有限的研究成果,還涉及運動時開啟的部分研究課題等。部分學術青年在政治運動的幽暗中成長起來,部分有學術價值的成果得以發表,展現了“評法批儒”運動較為復雜的面相。這是因為,即使在不利的條件下,專業學者的自律性也是或隱或顯地存在著,這種自律性使學術研究獲得一種自然增長的機能,一旦再啟動就會產生一定效益。因此,無論“評法批儒”運動時期的學術是真是假,都應以一種研究的態度將其納入學術史研究的范疇內,在既有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對“評法批儒”運動的學術遺產進行系統梳理、深入辨析,總結學術發展經驗。這也是不斷從學術史角度對“評法批儒”運動進行研究的重要原因和出發點。
無論是“評法”,還是“批儒”,“評法批儒”運動從一開始便與古代典籍的注釋、整理等結下了不解之緣。運動期間對儒家典籍的注釋、批判及對擴大化“法家”著作的注釋等相關工作,并非政治運動領導者所能承擔,因此,將專業人才召集至名目繁多的注釋組,使佶屈聱牙的文言字詞更加通俗易懂,更容易在人民群眾中普及,便成為“評法批儒”運動的緊要任務。1974年7、8月間召開的“法家著作注釋出版規劃座談會”,傳達了“要注釋法家著作的指示”,并“就注釋方針、著作目錄、對舊注的取舍原則、大體分工和完成時限5個問題進行了討論”,最終“擬定了《法家著作注釋出版規劃(草案)》”,以落實具體工作。在注釋法家著作的政治動員令下,高校、研究機構、部隊、工廠、出版社等都組建了人數眾多的“三結合”“法家”著作校注組或注釋組等,對“欽定”法家代表人物及其著作開展影印、???、標點、分段、注釋、今譯、索引等工作。事實上,注釋的骨干力量還屬各高校文、史、哲院系師生及研究機構的“三結合”隊伍。這些隊伍中包括專業工作者、工農兵、領導干部三部分,其中前者是注釋工作的主體力量。
被迫卷入“評法批儒”運動的漩渦中,是對學者學術生命的一種消耗。運動時期,老、中、青正常的學術代際傳承遇到了極大的阻礙,尤其是出生于四五十年代的學術青年,徹底失去了常規的學術訓練途徑。早在“文革”爆發后,全國高校一度停止運轉,古籍甚至普通書籍都被“破四舊”破掉或被視為“封資修”的“大毒草”而封禁起來,這些普通青年便無學可上,在“最佳讀書年齡”卻“無書可讀”,失去了讀書做學問最起碼的條件,成為歷經“文化斷代”的一代人。然而,在“評法批儒”運動的政治狂潮中,文科各專業將注釋法家著作的任務“作為‘帶教學’的戰斗任務”來抓。部分學術青年因工農兵“三結合”的特殊形式,被招募進高校注釋組,在注釋“法家”著作的過程中開始接觸古書、接受最基本的古典文獻整理訓練。如被吸納至上海章太炎著作編注組的來自農場的許妙法、袁濟喜,以及來自解放軍的戰士熊月之等人。熊月之曾回憶到,其自1972年高中畢業后便應征當兵,因高中畢業在當時屬較高文化程度的人,故在“評法批儒”運動時,他“受部隊的指派”參加注釋法家著作的工作,“被分配到章太炎組”。在注釋過程中,陳旭麓、湯志鈞、朱維錚、姜義華等人“手把手地教”這些工農兵學員“如何斷句、標點、釋義,如何查找工具書、核對引文,如何了解文章的時代背景”等,熊月之等人“扎扎實實地讀了一些書,對歷史學由一無所知到略有所知”。熊月之又因與姜義華“同在一間辦公室,寫字臺相連”,在“歷史學啟蒙教育與訓練”方面多受姜氏影響和指導,收獲頗大,故將姜氏視為其“歷史學的啟蒙老師”。在這樣的因緣下,戰士熊月之在高考恢復后選擇并順利考入歷史系,開始了研究歷史的職業生涯。
部分學術青年還以“工農兵學員”的身份進入大學深造,如劉志偉、于仁秋等人。“文革”開始后,剛小學六年級的劉志偉很快便無學可上,后雖“插班回到學校”,“實際上并沒有真正地讀書學習”,以致當時的他深處“知識饑餓狀態”,“對所有的知識都有點饑不擇食般的渴求”。后來,他以“工農兵學員”身份進入中山大學歷史系深造?!霸u法批儒”運動時,他所在的年級接受了注釋“法家”作品《論衡》的政治任務?!懊總€同學分別負責一篇,由一位老師指導著來做”,這對當時“完全不懂文言文”的劉志偉等人來說異常艱難。所幸,他在指導老師朱杰勤、周連寬、譚彼岸的指導下,“從學習讀文言文開始”,逐步接受了基礎的學術訓練。因此,劉志偉認為自己當時“閱讀歷史文獻以致從事史學研究的基礎訓練,基本上是在朱先生、譚先生和周先生的指導下進行的”。作為劉志偉的同級同學,于仁秋的經歷大致相似。后來,他們又于“文革”后考取了研究生,真正走上了歷史研究之途。
部分青年當時選擇了“參軍”——這個“大多數農村青年離開土地”為數不多的選擇——卻在怪誕的以學術形式開展的政治運動中,或轉為“文化兵”,或被調入理論組,如馬勇、何懷宏等。馬勇當兵時正趕上“批林批孔”的大潮,政治學習成為部隊的頭等大事。高中畢業的馬勇是部隊中“不小的知識分子”,理所當然當起了“文化兵”,學理論、讀報紙、寫心得、寫大字報。在運動的促使下,他“開始接觸了中國歷史”,并用津貼訂閱《歷史研究》《學習與批判》等雜志,雖然“里面的文章并不全懂”,卻“從此開始了”他的“職業生涯,至少應該算作職業生涯的準備期”。另外,令馬勇印象深刻的是“對歷史文獻的整理”這一非常專業的事情,當時“卻成為一個普遍性運動”。他通過一位在部隊注釋章太炎《秦政記》《秦獻記》的同鄉,“對章太炎多少有了一點直觀認識”,這對他后來走向歷史研究之途有著正面的啟發意義。何懷宏在運動開展后被調入理論組,因“要完成宣講‘評法批儒’的任務”,而“有了一些讀書的時間和書的來源”,于是就“比較系統地閱讀《論語》《史記》等古籍”;也就是說,何懷宏是在“將孔子及以其為標志的中國歷史文化作為‘反面教員’的運動中開始直接閱讀古代原典的”,因此,何懷宏認為他“對中國歷史的濃厚興趣或可說是肇始于1974年的‘批林批孔’運動”。
還有部分學術青年在大學或中學畢業后,服從分配留在基層教學,卻在“評法批儒”運動時無意間轉入對傳統文化的研究中,如周桂鈿、寧稼雨等人。據周桂鈿回憶,20世紀70年代,由于反對“封資修”,當時的書店只賣紅寶書,后來受“評法批儒”影響,書店開始售賣“法家”著作。他買到了《論衡》《荀子》兩本書?!皶r間多而書少”是當時人們的普遍狀況,周桂鈿利用充裕的時間,詳細閱讀了這兩本書,并對《論衡》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其后,周桂鈿被派去“輔導全縣中學教師學習儒法斗爭”,他便在課堂上夾帶“一些自己的看法”,講述對王充及《論衡》的認識,他認為,王充之所以“被封為‘法家’,主要由于《論衡》中有《問孔》《刺孟》兩篇,被認為是向儒家的大圣人與亞圣公開挑戰”。然而,在通讀文本后,周桂鈿發現在《問孔》《刺孟》兩篇之間,還存有一篇《非韓》,眾多“研究儒法斗爭的人卻視而不見”,這激發了周桂鈿的學術探究之心,經仔細研究,他認為,“王充對孔子相當推崇,《問孔》不是反對孔子,而是反對漢儒將孔子神化”。讀研時,周桂鈿將這些反復思考的觀點匯總凝練,于《光明日報》上發表《王充反孔嗎?》一文,實際上,“這篇文章的觀點在考上研究生之前就已經形成”。寧稼雨的經歷與周桂鈿不盡相同。1971年,大連中學師資奇缺,寧稼雨中學畢業后被選拔進大連師范學校進行師資培訓,學習美術,之后更“被安排到一個以前沒有美術教師的中學(大連38中)去獨當一面”,所學所教內容與傳統文化研究相距甚遠。然而,“批林批孔”運動卻使寧稼雨不得不承擔起講授運動相關內容的任務,開始閱讀并自學相關讀本。寧稼雨將其所講內容總結為兩個方面,“一是孔子說過一些什么,這些話的大致意思是什么”,二是解釋“為什么說這些意思是錯誤的”。當時的寧稼雨并沒有分辨學術是非的能力,但對這些課程的講授使他打下了較為堅實的文科基礎,并在1978年順利通過高考。寧稼雨認為,這段經歷對其“后來的學術生涯,尤其是比較喜歡側重從文化史、思想史的角度研究中國文學”“有著很大的影響作用”。也就是說,這些運動在偶然間為部分青年提供了閱讀古書的途徑以及進行古籍注釋訓練的機會。運動中一些相互矛盾的說教激發了部分人的求知欲和探索欲,為日后系統、深入的研究打下了一定的基礎。
此外,親歷者虞云國同樣是在“評法批儒”與“評《水滸》”這兩次全民性的運動中,開始“讀《史記》”并“置備前四史”,并在“評法批儒”運動后期寫下《荀彧的無奈》一文的初稿。他坦言,盡管此文是“后來考入大學選修魏晉南北朝史時改定的”,但其“對荀彧的評價至今也沒有改變”。
以熊月之、袁濟喜、劉志偉、于仁秋、馬勇、何懷宏、周桂鈿、寧稼雨、虞云國等為代表的那代學術青年,在“文革”爆發后,便無書可讀,無學可上,求學無門。他們或參軍、或進入農場、或進入工廠、或在基層任教,各種選擇均與傳統文化著作的注釋、研究沒有任何關聯。然而,以傳統文化為批判武器的“評法批儒”運動,在政治上屬于“所謂‘偉大的戰略部署’,卻怪誕地出自于中國古代史與古典文學的學術形式”,無意中“激發了當時相當一批年輕人的文史興趣”,意外地為他們提供了一個荒謬的際遇:他們或被調為“文化兵”,或被調入理論組,宣講“法家”知識,或在“三結合”注釋組中注釋“法家”著作,接觸到了此前被視為“封資修”“大毒草”的典籍文獻,在講解、注釋的過程中,一定程度上接受了學術基本功的訓練。這使他們在政治、學術恢復正常后能夠走上學術研究之途,迅速成長為新時期的學術中堅。這批學術青年是“評法批儒”運動無意播下的學術種子,成為運動留下的為數不多的學術遺產中最重要的構成部分。
當然,我們不能忽視這一契機的特殊屬性,這批學術青年在注釋文本并解讀文本思想時,或存在思維邏輯上的二元對立,或存在語言習慣上的非此即彼。因此,“文革”結束后,這批學術青年大都經歷了將此前“嵌入”頭腦當中的知識及思想進行“脫嵌”的過程;運動時出版的部分有學術含量的作品,也基本都在出版前經歷了文字的“消毒”、修訂和完善等工作。另外,對這批學術青年而言,“評法批儒”運動還潛藏在他們的思維深處,作為他們深刻理解、研究中國歷史及文化傳統的思想參照物。
1974年下半年,“評法批儒”運動高峰期已過,但多數法家著作的注釋工作仍在繼續,其中多數持續到“四人幫”被粉碎后甚至是“文革”結束以后。因此,“評法批儒”運動催生的古籍注釋出版物,既包括運動期間的注釋本,也包括緣起于“評法批儒”,收尾并出版于七八十年代及以后的著作。其中,部分注釋本或研究著作因遵循了古籍整理基本規范并有所創建而得到了學界的認可。如高亨的《商君書注譯》;如南京大學韓非子校注組的《韓非子校注》,周勛初的個人研究型著作《〈韓非子〉札記》以及校注組的學術副產物《韓非子索引》;如由原山東大學《商君書》注釋組改編而來的專家組——山東大學《商子譯注》編寫組的《商子譯注》;如章詩同所注的《商君書》及《荀子簡注》;如北京大學《荀子》注釋組集體注釋,張岱年修改部分書稿,最后由莊福齡、樓宇烈、馬紹孟等人定稿的《荀子新注》;如北京大學歷史系《論衡》注釋小組注釋,由陳慶華、陳仲夫、梁運華、??偙蟆堉ヂ摰热硕ǜ宓摹墩摵庾⑨尅罚辉偃缯绿字骶幾⒔M的《章太炎詩文選注》(上)及朱維錚、姜義華在此書基礎上編注的《章太炎選集》(注釋本)等等。其中,部分校注本在三四十年后的再版,是其學術價值得到肯定的明證,較為典型的有周勛初負責修訂的《韓非子校注》(修訂本)及樓宇烈負責修訂的《荀子新注》等等。另外,王元化在“評法批儒”運動時反思一味高揚韓非現象并對韓非的“術”進行全面評價的《韓非論稿》一文,具有思想啟蒙和學術研究的雙重價值。
在這些注釋本中,以高亨1962年始撰、1974年出版的《商君書注譯》一書具有較強代表性,是這一特殊時期古籍注釋的典型。
高亨《商君書注譯》一書,一如其1949年之前的諸子研究,在著述體例上仿照王念孫的《讀書雜志》、俞樾的《諸子平議》以及孫詒讓的《札迻》等,對書中有關字句進行校釋;在著述方法上,則“承受前儒的啟發,遵循樸學的方法,以文字音韻訓詁為工具”,通過對先秦諸子遺著的研究,以“抒錄個人的心得”。高氏對《商君書》的研究,持續較長時間。新中國成立前,他便詳讀了《商君書》,“偶有考索,便記于簡端”,“成《商君書新箋》一卷”,但因“尚未定稿,故未編入《諸子新箋》”。新中國成立后,他又發表《商鞅與商君書的批判》一文,并在著手撰寫《商君書注譯》時,將《商君書新箋》“加以訂補”并發表??傊?,高氏對《商君書》的箋注,是其繼對墨、莊、荀、韓、呂覽后對諸子研究的拓展。
高亨在此書的???、注釋及白話翻譯方面用力頗深。他以嚴萬里初校本為底本,并將其“所用或所見的《商君書》校釋書目十一種及古本二十種”一一列出,以示校勘之有所據,并為后來者提供一條研究的捷徑;唯獨沒有征引蔣禮鴻的《商君書錐指》而“稍覺遺憾”。高氏還遵循樸學的方法,以文字的音韻與訓詁為工具,綜合運用本校、對校、他校及理校諸法,對《商君書》文本進行精審的校勘,具體包括補脫文、改誤字、刪衍文、正倒乙、疏舊說等。經過仔細、審慎的校勘,《商君書注譯》在文本上基本做到了后出轉精,十分難得。當然,不能忽視的是,此書也存在著一些??鄙系氖д`,如雖指明以嚴萬里校本為底本,然而在“校釋書目”中所列嚴本實為浙江書局所刊《二十二子》本;另外,此書還存在斷句上的失誤以及利用通假過多、改字為訓和對階級分析方法的機械使用等問題。
值得注意的是,《商君書注譯》并沒有止步于偏重音韻訓詁校釋的“箋注”,而是更進一步延伸到對商鞅、《商君書》、商鞅變法的整體研究及對商鞅所處時代的闡釋層面。高氏根據《商君書》中所述及的史實、前后語言風格不一致等問題,認為今本《商君書》各篇“并非作于一人,也非寫于一時”,而是“商君遺著與其他法家遺著的合編”;對學術界流行的《商君書》“全是商鞅所作”或“全非商鞅所作”的觀點進行批駁,認為它們“都未免流于片面”。然而,在闡釋的層面,高氏過多羼入了“評法批儒”話語體系。如在此書“敘例”中,他便明確此書的編寫目的是“給研究先秦歷史和思想史特別是儒法斗爭歷史的同志提供初步的參考資料”。正是對這種流行的、現成的、于其時而言政治正確的儒法斗爭話語體系的運用,使此書在后世遭受了非議。后世學術批評的矛頭一度指向高氏的個人“品格”。事實上,最終使《商君書注譯》經受住時間考驗并最終留名學術史的原因,還在于高氏扎實的考證、辨偽、校釋等工作。研究者不應將學術評價簡化為對學者“品格”的道德評價,而應“通過歷史地分析復雜的學術現象,總結學術研究的得失”。
整體而言,“評法批儒”運動所催生的部分注釋本,之所以有一定學術價值,原因可歸納為以下三個方面。首先,選擇可靠的底本。北京大學《荀子新注》以王先謙的《荀子集解》為底本,山東大學《商君書新注》以嚴可均嘉慶十六年的校訂本為底本,《韓非子校注》以清嘉慶二十三年吳鼒影宋乾道黃三八郎刻本為底本,《論衡注釋》以明刻通津草堂本為底本等。底本的可靠是這些注釋本能留存于學術史的基礎。其二,校勘上的成就。佼佼者如南京大學的《韓非子校注》、山東大學的《商君書新注》等。后者在文末的附錄三中將“本書用文”與所選嚴氏底本不一致處,以及據以為改的“參考版本和專著”同列于后,共得130條校記,顯示了注釋組成員古籍校勘的素養。其三,“說明”部分的學術價值。一般而言,運動時期的注釋本,“說明”部分均包含兩個層面:一是對文本內容及篇目流傳情況的總結,屬事實清理層面;二是對篇章思想的總括,屬歷史闡釋層面。運動期間有學術價值的注釋本,其“說明”部分一般是事實清理的價值大于歷史闡釋的價值;而那些運動后出版的注釋本,“說明”部分已盡可能剔除了批儒評法的內容,集中力量“條其篇目,撮其旨意”,因而學術價值較大。如《章太炎選集》的“說明”,也即“題解”部分,被研究者視為“最具學術眼光和水準”的部分,“代表了那個時代對章太炎最恰如其分的理解和研究程度”。當然,“評法批儒”運動時,大多數注釋本或因全為政治化語言,或因完成較為倉促,只進行了簡要的??保掖嬖诓涣行?庇洝⒉蛔鲎⑨?、徑改原文等諸多問題,因此只能躺在歷史的廢墟之中。
“評法批儒”運動時成立的注釋隊伍,大多都在“文革”結束后解散,部分注釋組在重整隊伍后將研究課題繼續向前推進。這些研究課題或因相關學者有了一定的研究積淀而得到深化,如朱維錚、姜義華等人的章太炎研究;或因研究對象的思想與新時期思想發展走向相符而受到重視,如新時期的王安石變法研究因“與80年代的意識形態在‘變法’的意義上產生共鳴”,研究者希望從對王安石變法的研究中“尋找理論支撐,以此來論證改革開放的合法性”;或因在運動期間發現的新材料使研究得到進一步深化,如對異端思想家王夫之、李贄等的研究等。其中,這些研究課題以朱維錚、姜義華等人的章太炎研究最具代表性。
作為“傳統中國學問的殿軍或終結者”及“現代中國新學術的開山祖師”抑或“中國現代學術的偉大奠基者”的章太炎,因其曾著文批孔而被劃為儒法斗爭史上的最后的一位“法家”,其著作自然也被要求注釋。其中,上海市組織的“工農兵”三結合的章太炎著作編注組,作為六個法家著作注釋組之一,掛靠于復旦大學。然而,章太炎著文慣用冷僻字和典故,艱深晦澀,以至于被奉為天書。因此,沒有一定古文字基礎根本無法注釋。于是,早年跟隨周予同編寫《中國歷史文選》,有過基本功訓練的朱維錚和有較強學術基本功的姜義華,開始“與18個工農兵一起注釋向以艱澀著稱的章太炎的著作”,一起擔任“通稿”的重任。然而,朱、姜二人所面臨的學術環境也較為惡劣,如朱維錚一邊負責教工農兵學員注釋文本并負責通稿,一邊還因政治上的不可靠而受到工農兵學員的批斗。
注釋章太炎著作在客觀上使朱維錚結束了工人生涯,再次讀到史書,踏入學術研究的大門。因此,馬勇認為這場運動不僅無意中“拯救了章太炎,使1949年之后久已沉淪湮滅的章太炎著作與思想學術如出土文物重見天日”,還“拯救了朱維錚先生”,使他開辟了章太炎研究的沃土。注釋期間,姜義華也曾奉命至北京圖書館查找章太炎手稿資料,得見《菌說》《儒術真論》等手稿。他還將已被撕開的《駁建立孔教議》手稿重新拼了起來?!墩绿自娢倪x注》部分選篇即運用了他所查找的手稿資料?!拔母铩苯Y束后,“章太炎著作編注組”解散,關于章太炎的那批注釋成果,后來商定由朱維錚、姜義華再次合作注釋,最終結為《章太炎選集》(注釋本)一書。
在注釋《章太炎選集》時,朱、姜二人擺脫了原本只注釋1906年后章太炎詩文的限制,對選集內容進行了重新規劃?!哆x集》的篇目選擇頗費功夫,所選六十九篇側重反映章太炎“從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時期的政治思想、宇宙觀和社會歷史觀”,包括“政論、哲學、史學、社會學和經學等方面”,而文字學、語言學、詩歌等作品則未收錄,又作附錄八篇。朱、姜二人還為《選集》制定了新的注釋規范。首先,在對章氏文章所作年代進行考證的基礎上,按照初刊時間或手稿寫作時間對六十九選篇進行編排。其次,朱、姜二人重新為所選篇章撰寫“說明”,也即題解,以求“通過逐篇剖析,探討近代中國不同歷史條件下的社會存在,如何在章太炎的頭腦中變了位并且變了形”,進而“融化成他在政治上和學術上的特殊認識”,以便對其思想變化過程的全貌進行考察。此部分融入了朱、姜二氏對章太炎思想發展脈絡的整體思考,學術意義重大。再次,朱、姜二氏對所選篇章進行了細致全面的???、標點、分段與注釋的工作。由于章氏知識體系“十分宏富和深奧”,“涵蓋小學、經學、子學、佛學、哲學、文學、史學、醫學”等方面,且喜用古字,故此項工作十分考驗朱、姜二人的學術功力。據朱維錚弟子姜鵬回憶,《選集》中《菌說》一文的“色聲香味觸法”一句的斷句,采用的是朱維錚的四頓法,即“色、聲、香、味、觸法”,意為“五境之法”,也就是以“‘法’字統攝前五者,而非與前五者并列”,分別指“色法、聲法、香法、味法、觸法”。用四頓法標點的根據是“色聲香味觸”是佛典中一組獨立的概念,章太炎《菌說》中此句是“借佛學概念以申明己說”。
據研究者總結,朱維錚的“最大貢獻是將章太炎的思想進路區分為幾個重要階段”,這為后來的章太炎研究提供了“思維路徑”和分析邏輯,至今依然是研究“章太炎思想轉折最常見的表述”,“依然是敘述章太炎思想演變的主流看法”。姜義華也在其回憶錄中承認,在注釋章太炎作品時,他的章太炎研究有了實質性的推進。他認為,“自己做了那么多年的研究”,卻“從沒有像這樣逐字逐句的討論,包括章太炎在日本的活動,關于西方的學術淵源,都搞得那么細”。除此之外,他還認為,注釋組成員“一起逐篇逐句做了”“完整的細致的注釋”,使他對章太炎的總體把握也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在“評法批儒”期間開其端的章太炎研究,在朱、姜二人的不懈努力下結了碩果:《選集》不但被視為“章太炎研究的入門書”,還被視為“三十年最有學術含量的章太炎研究著作”,以其學術性、思想性“規范了此后對章太炎研究的基本價值趨勢”。
因章太炎思想駁雜精深,因此“要吃透章太炎,就必須了解康有為和梁啟超,往前要了解龔自珍,往后還要了解陳獨秀”。故朱、姜二氏在運動退潮后,立足章太炎作品注釋、研究,將相關研究進行前掛后連的拓展,開啟了更為深入的研究。朱維錚深耕于章太炎思想研究長達六年,參與編校1985年版《章太炎全集》第三卷,其代表作《走出中世紀》也“正始于那些年研究章太炎思想的過程中”。其后,朱維錚在此基礎上轉入經學史、文化史等研究之中。姜義華在陸續出版了《章太炎思想研究》《章太炎》《章太炎語萃》《章太炎評傳》《章炳麟評傳》等幾部專著后,以章太炎研究領域專家的身份轉入文化史及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的研究之中,并編校出版了巨著《康有為全集》??傊?,朱、姜等人在荒唐時期為章太炎著作的注釋、研究而注入的功夫和精力有了收獲與回報。
然而,由于章太炎思想十分復雜,遠不止“法家”標簽所能概括,如章氏贊揚秦始皇,為商鞅申冤,斥孔揚荀的做法,的確反映出章太炎有傾向于法家的一面,似乎合乎“評法批儒”發動者的判斷,但若以此將其劃入“法家”,確是有失偏頗。因此,“文革”結束后,針對章太炎究竟是何學派這一問題,許多學者展開了爭鳴。其中,唐振常的《論章太炎》一文開啟了對“法家”章太炎的重新評價。文章明確指出,章太炎是“四人幫”為達到否定孫中山而制造出來的“法家”代表;曾堅決支持并參加革命,但后來卻反孫擁黎,破壞了革命事業;其“所謂革命”,只是“排斥‘異種’”,故章太炎實際是“以一個明朝遺民的思想,參加了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傊?,他認為章太炎“對革命有功有過,思想上有瑜有瑕”,“瑕瑜對照,不是瑕不掩瑜,倒是瑕過于瑜”。此文將被“四人幫”打倒的孫中山立起來了,將“法家”章太炎“批倒”了。這實質上是將對“四人幫”的批判投射到對章太炎的評價上。值得注意的是,唐振常對孫中山評價的依據源自毛澤東,值得反思。此文刊發后引發了更多的討論。李澤厚于1978年第三期刊登了《章太炎剖析》一文,文章指出章太炎思想復雜,不能簡單劃為法家。他將章氏一生分為四個時期:第一期從屬于康、梁改良派;第二期與改良派進行了尖銳的思想斗爭,取得顯赫功績的“黃金時代”;第三期因孫中山聯俄聯共而反對孫、黃,擁護黎、袁,對革命起到很大破壞作用;第四期為被袁世凱幽禁至逝世時期,此期章氏遠離政治與思想的舞臺,成為一位門徒眾多但已和時代脫節的“國學大師”。李澤厚對章太炎思想發展邏輯進路的梳理,與《章太炎詩文選注》(上)中朱、姜二氏將章氏一生分為兩個二十年的劃分方法有相通之處。當然,李澤厚的劃分更加細致。李澤厚此文還針對“1949年以來道德主義盛行,幾乎壓倒一切”這種“純以道德標準來評價歷史人物的學風”表達了不滿。其后,李潤倉撰文對唐振常章氏思想混亂的說法提出異議,所提四分法同李澤厚相似。由此,對章太炎學術思想的研究就此深入展開。也就是說,“文革”結束后,學術界以對章太炎“法家”身份的評判為突破口,深入至章太炎學術思想研究的肌理層面。
以“評法批儒”運動開啟的章太炎研究熱潮為契機,“部分高等院校、研究單位和圖書館等有關學者,以及蘇州章氏家屬”在上海人民出版社的組織下,開始整理點校章氏著述,結集出版了八卷本的《章太炎全集》,其中姜義華負責第二卷、朱維錚負責第三卷的編校工作。此版全集被視為“30多年來章太炎研究的最基礎、最重要的資料”,得到了學界的認可。陳尚君在“認真看了朱維錚先生的《訄書》《檢論》三種的整理情況”后,認為“1980年代的整理水平已經達到了一個非常高的學術高度”。這也是2012年《全集》再次啟動后,對原八卷本直接收錄的重要原因。新版《全集》的重要參與者之一馬勇,承擔了章太炎《書信集》(兩冊)、《文錄補編》(兩冊)、《譯文集》及“六七種著作的點校,貢獻實大”。巧合的是,馬勇在提及與章太炎研究的“緣分”時,同樣回溯到“評法批儒”運動時期。
“評法批儒”運動時期,歷史被肆意改寫為儒、法兩家的斗爭史,學術深陷于政治運動的泥淖中不可自拔。然而,政治深刻影響著學術,卻不是學術本身?!霸u法批儒”運動因將主戰場放在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場域,致使這場運動本身便無法與學術完全割舍,同時導致了一個頗具悖論性的事實:不管是“評法”抑或“批儒”,都需要在注釋、翻譯、出版的前提下進行,這一悖論正是“在反傳統主義登峰造極的年代,傳統卻以一種令人不可思議的方式在延續”的重要原因。學術史的相關梳理并不是也不能為作為政治事件的“評法批儒”運動翻案。盡管在極端政治運動的幽暗中仍有學術的薪火傳遞,但那時普遍存在夸張的革命化語言、儒法斗爭的分析模式、二元對立的思維邏輯以及影射史學的濫用等諸多問題,都需要在激進政治退場后進行全面的消毒、清理和反思;因運動的機緣嶄露頭角的學術青年,也要徹底進行價值觀念、理論方法上的更新與轉變,才能成長為真正的學者。
當下,古典學術的復興是學術界的一個基本走向,尤其是八九十年代以來,古典學術“熱”了起來,相關研究也逐漸走向精深,這不僅與官方的重視程度密切相關,還與古典學術自身發展的內在理路相關。事實上,20世紀70年代有三件大事客觀上為古典學術研究的起步做了準備工作:一是地下文獻的出土所引發的研究熱潮,二是二十四史的點校工作,三是“評法批儒”運動中的古籍整理;其中前兩件大事因取得了顯而易見的成就,比較容易被學界接受,后一件大事卻因“評法批儒”運動的政治性質往往被直接忽視或徹底否定。同時,我們也不能本末倒置,據此夸大“評法批儒”運動對古典學術研究的推動作用,要清楚認識到政治運動的幽暗給學術正常發展所帶來的巨大傷害,其有限的客觀效果與其主觀動機并不一致,甚至是南轅北轍。運動的發起者、主導者和執行者并無昌明學術的抱負和規劃,學術上的收獲只是一個副產品而已。“評法批儒”運動雖然在古典學術發展方面起到了一定作用,但事實上,直到八十年代,研究者們才開始認真對待傳統文化并對其進行系統反思;九十年代以來,研究者們才開始從正面系統認識并評估傳統文化的價值和作用,傳統文化才迎來了真正的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