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穎新

埃爾諾把人生各階段的經歷融入寫作,她的寫作是一場在個人記憶中進行的考古挖掘,試圖在回憶中尋找關于一個時代的真相。她坦誠地描寫大部分人可能難以言說的體驗,這些看似極度個人化的經驗包含歷史、社會和性別因素,正因如此,這些個人經驗也是集體經驗。
從1974年的《空柜》到2022年的《年輕男人》,埃爾諾的全部作品傳遞出明顯的自傳性。根據在《萊爾納手冊》中整理出的作品及生平年表,我們可以發現:埃爾諾最初的3部作品——《空柜》(1974年)、《他們所說的或空無一物》(1977年)和《被凍結的女人》(1981年),寫的都是真實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但這3部作品的封面上都寫著“小說”。《空柜》是用第一人稱寫的,主人公名叫德妮絲·勒敘爾。1974年書剛出版時,埃爾諾參加電視節目,主持人本來是要問關于主人公德妮絲的問題,卻脫口而出“您”——那時讀者已經以為埃爾諾寫的就是自己。主持人問埃爾諾:“您是要做一份見證,還是要寫一部小說?”埃爾諾回答:“兩者都是。”《他們所說的或空無一物》的主人公名叫安娜,與她的名字安妮很接近。《被凍結的女人》仍以第一人稱展開,但“我”沒有名字,讀者或許會認為書中的“我”是埃爾諾,但又不能確定。這本書可以被看作是她從小說轉向自述的過渡之作。直到《位置》(1983年),埃爾諾正式承認書中的“我”就是她自己。
埃爾諾的寫作主要是基于回憶,并認為在回憶中有關于過去的真相。她曾用“工程”一詞形容自己的作品,說自己的寫作是一個“工地”,是“一場在記憶中進行的考古發掘”。回憶帶給埃爾諾的最重要的東西是感受,是她在過去某一時刻的具體感受。“我需要等當時的感受重新回來,與一切剝離開,赤裸的感受,之后我去找詞。”回憶與詞語相互作用,“重見天日的感受就能引出詞語,詞語又能引發感受。”埃爾諾說:“我對我的感受很確定。”她相信自己感受到的是真的,認為這些感受是“最后的真實”。抓住這些感受后,關鍵在于要找到最合適的詞和句子,讓那些感受被看見。她承認自己的感受,不論是面對更有文化的出身資產階級的人的恥感,還是她在情感生活中的情緒和身體感受,她都能坦誠地寫出來。

法國作家安妮·埃爾諾。
埃爾諾經常提起的一個概念是“謄寫”(transcrire)。如果把這個詞當作古文書學的術語來理解,謄寫是把用難以試讀的字體寫出的文件用容易讀懂的字體重新抄寫一遍,在轉寫的過程中,文件內容不發生改變。在埃爾諾的語境中,“謄寫”意味著如實描寫經歷,盡量還原當時的場景和感受,不美化記憶。埃爾諾認為她在《位置》中對她父親說的話的呈現方式是“謄寫”。埃爾諾父親在經營雜貨咖啡店之前當過工人,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埃爾諾在離開家、成為老師、與出身資產階級的丈夫結婚后,意識到她父親說的話反映了一個階層的生存狀況。埃爾諾在書中通過兩種方式呈現父親的話,第一種是帶引號的直接引語,第二種是嵌入敘述的詞和表達。她用斜體標出出自她父親之口的詞句。在《位置》中,“謄寫”是聽寫。在埃爾諾的3本“外部日記”(《外部日記》、《外部生活》和《看看這些光吧,親愛的》)中,她覺得自己有必要“謄寫”下連接巴黎和塞爾吉的快線列車中的場景、姿態和話語。在她的觀察中,“謄寫”是如實書寫觀察的態度。
如實書寫“平民階層”的話語和記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嘗試,都與埃爾諾的政治觀點有關。埃爾諾公開支持法國左派,是政治介入型作家,但埃爾諾的作品與直接寫出政治觀點和口號的小冊子截然不同,她用描寫社會現實的方式,表達期望減少社會不平等的訴求。埃爾諾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接受采訪,她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獲獎與政治因素有關,并且認為自己在獲獎后有了更多責任。2022年10月16日,埃爾諾參加了法國左翼聯盟的游行,譴責法國當局對高昂的物價和氣候變化的不作為。埃爾諾說曾有人用戲謔的語氣問她:作為一個寫自傳性作品的人,如果有一段回憶已經寫過了,之后可怎么辦?在埃爾諾看來,這完全不是問題,不存在已經用過就不能再用的回憶。在《空柜》和《事件》中,她都寫了墮胎的經歷。在《純粹激情》和《迷失自我》中,她都寫了上世紀80年代末與一位駐巴黎的蘇聯外交官的情感經歷。在《一個女人》和《我沒有走出我的夜晚》中,她都寫了母親的阿爾茲海默癥。如果說寫回憶是一項工作,那么重寫回憶就是返工。《迷失自我》和《我沒有走出我的夜晚》是埃爾諾在經歷的同時寫下的日記,自己圍繞日記而寫的記述出版后,發現當時的日記似乎是另一個版本。日記沒有經過處理,寫下的時候沒有想過如何組成一個敘事。埃爾諾覺得這些日記中蘊涵著真相,于是將這兩組日記出版。埃爾諾說:“我感覺我一直在用文字挖掘同一個洞,但是我用不同的寫作方式。”
埃爾諾用另一個古文書學術語“重寫本”(palimpseste)來形容對一段記憶反復書寫的情況。“重寫本”指的是把已經寫過字的羊皮紙上的字跡刮掉、再重新寫的手抄本,現在我們可以通過技術手段看到多層書寫痕跡。埃爾諾的書寫與之類似,但并不完全相同。她多次書寫同一段記憶,但后續的書寫并沒有抹殺之前的,多個版本同時存在。埃爾諾認為記憶也像“重寫本”。隨著時間的流逝,記憶也在變化。重回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也可能引發回憶。在回憶的過程中,記憶與現實交織,當下在不斷修改記憶。記憶的“重寫本”效應最明顯的體現是在《年輕男人》里。與埃爾諾在一起的年輕男人在魯昂上大學,她帶他去費康的海邊,這些城市都是埃爾諾曾經生活過和去過的地方。埃爾諾在年輕男人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埃爾諾從自我寫起,她在描寫個人經驗過程中所達到的真實讓她的作品具有普遍性。“我幾乎不覺得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我不是那么特別,我是一些經驗的總和,我是社會因素、歷史因素、性別因素和語言所決定的,我(在過去和現在)不斷地與世界對話。”埃爾諾認為人與人的體驗是相通的,自己的歷史與他人的歷史交織。“那些匿名的人或許沒有想過他們的身上也有一部分我的歷史,在那些我不會再次看到的臉和身體上有著一部分我的歷史。而我自己在街上、在商店的人群里,或許也承載了他人的人生。”在1986年4月25日的日記中,埃爾諾寫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書的結構和用詞,對作者起作用的是結構和用詞。”埃爾諾認為自己推敲的是人生和詞語,她覺得自己的寫作仿佛建筑,詞語是構筑起真相的原材料。“重要的是寫作意圖,而不是尋找自我,也不是尋找那些促使我寫作的東西。我要沉浸在現實之中,這意味著失去自我。”


埃爾諾被出版的作品有20余部,在法國是深受讀者喜愛的作家。
在文學中,虛構與真實的界限在哪里?埃爾諾在魯昂大學讀現代文學時,她走過那些福樓拜寫過的地點,感覺眼前的景象自動轉換成了文字。文學可能比現實更真實。“當時在魯昂沒有人比我對文學更瘋狂。”而同樣的效果也在埃爾諾的讀者身上產生了,“是讀者讓我的書變得真實了,讀者在各自的人生中為我的書選擇了它的用途。讀者把我的書變成自己的,在文本上疊加自身的經歷,這種經歷或許是相同的,也可能是不同的。”由此,埃爾諾通過第一人稱構筑起的真實有了普遍性。伽里瑪出版社在2011年出版她的選集的標題也證明了這一點——《書寫人生》(écrire la vie),埃爾諾寫的是人生,而不僅是她自己的人生。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