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13世紀多達那布進藏及其對蒙藏文化交流的意義

□才讓草/文

公元1240年，駐守甘青一帶的蒙古王子闊端派其大將多達那波進入西藏，這支軍隊在進入西藏后，受到了來自西藏部分僧俗人士的抵抗，因此多達那波率領的蒙古軍隊燒毀了熱振寺和杰拉康寺。這場軍事入侵給當時的西藏社會帶來了極大的震撼，但同時不可否認的是，多達那波的進藏也推動了薩班和闊端的“涼州會盟”，從而開啟了蒙藏上層的交流之旅，為之后兩個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做出了重要貢獻。

1 多達那波進藏始末

公元1240年，身為蒙古王子的闊端派其大將多達那波帶領一支蒙古軍隊前往西藏，這支軍隊在經青海或甘肅入藏后，受到了部分當?shù)厣兹耸康牡挚梗瑸檎饝禺數(shù)厣畟H和民眾，多達那波的軍隊燒毀了熱振寺（Rwa skreng dgon pa）和杰拉康寺（Rgyl lha khang），并殺害了500多名僧俗人士。這對于當時的藏區(qū)來說無疑是非常殘酷的，藏族的史書傳記等在記錄這一事件時也稱這一事件使當時的藏族社會“地動石顫”。正是通過這場戰(zhàn)爭使當時的藏族社會認識到了蒙古軍隊的強大。但同時這場帶有軍事入侵性質的事件，卻為后來的蒙藏關系發(fā)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多達那波進藏的一個重要的結果，就是為之后的涼州會盟奠定了基礎，根據(jù)意大利藏學家伯戴克的說法，當蒙古軍隊達到熱振寺后，當時的熱振寺住持由于恐懼便向蒙古軍隊透露了貢噶堅贊的名字，由此，多達那波便將當時的薩迦派領袖薩班貢噶堅贊通過書信介紹給了闊端。于是闊端便向薩班致信，邀請薩班前來涼州同其會晤。

從闊端致薩班的信中可以看出，當時的闊端并沒有從一開始就決定同薩迦派建立聯(lián)系，正如他在信中所言：“我為報答父母及天地之恩，需要一位能指引道路取舍之喇嘛，在選擇之時選中了你。”同時，在當時的西藏佛教界，薩迦派也并不是在眾多教派中獨領風騷的一支，除噶當派之外，當時的止貢派、達垅噶舉、蔡巴噶舉等都有著極大的威望。闊端還在信中寫道：“若是你以年邁為借口（不來），……你難道不懼怕我依邊地的法規(guī)派遣大軍前來會給無數(shù)眾生帶來損害嗎？”由此可見其信件中多少也透露出著幾分威脅的意味，因此我們不禁要思考，為什么闊端如此急于同薩迦派建立政教聯(lián)系呢？

藏族學者東噶·洛桑赤列曾在其著作《論西藏政教合一制度》一書中就這一時期時期西藏各主要教派同蒙古汗王、王子之間的關系做過一個簡明的梳理，即在這一時期，薩迦派、帕竹噶舉、止貢派、蔡巴噶舉、達垅噶舉、雅桑噶舉等各教派都曾試圖同蒙古王族建立聯(lián)系，其結果是薩迦派歸附于窩闊臺汗。帕竹、雅桑兩派歸附于旭列兀。止貢派歸附于忽必烈汗。達垅噶舉歸附于阿里不哥。對于這一依附關系由于尚有其他的說法，因此我們顯然仍需要做多方面的考證和分析，如根據(jù)《蒙古族全史》所記，在蒙哥繼任大汗后，隨即將藏族地區(qū)再蒙古王室中進行了分配。蒙哥汗占據(jù)了止貢所在地，忽必烈則占據(jù)了蔡巴噶舉所在地即拉薩附近的蔡巴，旭列兀得到了帕竹，阿里不哥分到了達垅巴，其主要教派為噶瑪噶舉派，闊端自己則仍管理薩迦。由此可見，盡管闊端是首先同西藏社會及藏傳佛教界取得聯(lián)系的蒙古王子，但到蒙哥汗時，這種聯(lián)系已經更為廣泛的在蒙藏王室中擴散開來。

2 多達那波進藏的緣由

要了解多達那波進藏的原因，筆者認為還是應當從當時蒙古社會內部的局勢和當時西藏地區(qū)對于蒙古的意義這兩個角度來說明。首先，自成吉思汗開始尋求對外征服以來，蒙古帝國的疆域不斷擴大，1235年，在滅西夏（1227）和金朝（1234）之后，窩闊臺汗在和林召開忽里勒臺大會，決定發(fā)動西征。同時，窩闊臺汗還將原西夏轄區(qū)，即今天的甘肅、青海的部分藏區(qū)劃歸給闊端。

由此，我們可以推斷窩闊臺汗在位時，蒙古帝國的重心仍然放在西征上，而且在當時的中原地區(qū)，南宋勢力一直是蒙古久攻不下的一個區(qū)域。而此時的西藏地區(qū)自吐蕃王朝解體以來，已經經歷了300多年的分裂割據(jù)時期，一直未能有一位共主。而在這種情況下，闊端作為盤踞在甘青地區(qū)的蒙古勢力。一來同西藏地區(qū)距離相近，二來由于恰逢帝國內部將主要精力放在征伐東歐上，闊端進攻南宋的戰(zhàn)爭屢屢受挫，因此闊端能夠想到先占領藏族地區(qū)再借道包圍南宋也是合乎情理的。根據(jù)《蒙古族全史》（宗教卷）一書所記，闊端此時受窩闊臺之命經四川進攻南宋，“為了保證側翼的安全，他派大將達爾汗·太吉·多達那波奪取藏地”。陳慶英先生亦曾指出闊端此時急于掌控西藏就是意圖通過藏族地區(qū)包抄南宋的四川湖北防線。因此，便有了1240年闊端派多達那波進藏一事。

1240年，多達那波率領的蒙古軍隊向西藏進發(fā)，《蒙古族全史》（宗教卷）記載多達那波一行于1240年到了據(jù)拉薩不遠的熱振寺，他們燒毀了熱振寺和杰拉康寺，并殺死了500多名抵抗蒙古軍隊的僧人。這一事件對西藏社會產生的沖擊無疑是極具震撼性的，但同時也讓西藏社會認識到了蒙古軍隊的強悍實力。闊端在致薩班的信件中指出自己是希望得到薩班的指引，但由于此時尚處于蒙藏民族交流的開端，無論是闊端還是其他的蒙古汗王或王子，想必對藏傳佛教都知之甚少。此外，蒙古帝國內部一直是多種宗教共存的狀態(tài)，道教、佛教、薩滿教、景教（也里可溫教）都在蒙古社會占有一席之地，在舉行祈禱儀式時，由也里可溫教和薩滿教徒坐首席。因此，與其說闊端是出于對佛教的向往之心，倒不如說是為了取得對藏族地區(qū)的控制權，進而輔助蒙古軍隊進攻南宋的計劃。

其次，為何在當時眾多的藏傳佛教教派里，闊端獨獨選擇了薩迦派作為其合作的對象呢？事實上，多達那波一開始找到的是當時在前藏地區(qū)享有極大威望的京俄仁波且扎巴迥乃（spyn sng rin po che grgs pa‘byung gnas），同時，扎巴迥乃也代表西藏僧俗首領向多達那波呈獻了戶籍，表示了歸順，但由于年事已高，對前往蒙古一事百般推脫，并向蒙古人推薦了薩迦班智達。并且通過《漢藏史集》的記載，能夠了解到此時扎巴迥乃本人也曾積極說服薩班前去蒙古地區(qū)同闊端會晤。由此，我們便可以聯(lián)想到闊端邀請薩班前來的那封信。所以，薩班和闊端的涼州會盟可以說是必然因素和偶然因素綜合下的產物，考慮到蒙古軍隊的強大，此時薩班的涼州之行可以說是避無可避了。于是，在1247年，薩班攜其兩位侄子八思巴和恰那多杰，踏上了前往涼州的路程。

薩班的涼州之行，在蒙藏文明交流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盡管當時在蒙古社會中存在著眾多的宗教派別，但從涼州會晤的結果來看，薩班本人確實得到了來自闊端王室極大的禮遇，于是薩班寫下了著名的《致蕃人書》，闡明當時的闊端王室對他尊崇有加，告誡藏區(qū)民眾要禮遇蒙古官員，不可滋生事端。薩班此封信的內容，贊揚了闊端支持藏傳佛教以及對薩班叔侄一行人的禮遇，但除此之外，從信的字里行間便可以看出對蒙古軍隊的強大力量的敬畏，以及對藏區(qū)安危的擔憂。甚至可以說，薩班寫下這封信的目的，與其說是贊頌闊端王室對藏傳佛教的敬仰之情，倒不說是在勸誡藏地的官員以及所有民眾明哲保身，不要違逆蒙古軍隊的意愿進行無畏的反抗，從而造成更大的犧牲。此后，薩班長期駐錫涼州，并于1251年圓寂于此。此后在忽必烈統(tǒng)治時期，八思巴繼續(xù)接替薩班成為聯(lián)系蒙藏上層社會的核心人物。

3 多達那波進藏產生的歷史影響

3.1 促進元朝在西藏地區(qū)的施政

盡管多達那波進藏是以交戰(zhàn)的形式開啟了蒙藏文明交流的開端，但其作用便如同多米諾骨牌一樣，產生了一系列的連鎖效應。首先，便是推動了薩班和闊端的“涼州會盟”。這次會盟之后，薩班便寫下了《致蕃人書》，號召西藏的全體僧侶民眾不要違抗蒙古軍隊的命令，自此蒙古便在西藏地區(qū)清查人口，建立驛站。盡管并未建立直接的統(tǒng)治，但是這一時期的一系列舉措已經為以后的施政措施奠定了基礎。而蒙哥即位之后，將藏族地區(qū)按不同的教派分封給其諸兄弟，同時還于1252年頒布了“善良圣旨”（’ja’sa bzang po），宣布對僧人免除兵差、勞役、貢賦等，足可見其對于藏族地區(qū)和藏傳佛教的重視。

到薩班之侄八思巴成為薩迦派教主時，蒙藏上層社會之間的交流更進一步，八思巴同忽必烈在涼州六盤山的會晤，不僅確立了薩迦派在全藏的主導地位。元朝建立后，忽必烈建立宣政院并命八思巴領帝師之職掌管西藏政教事務并總領全國釋教，《元史·釋老傳》中記道：“元起朔方，固已崇尚釋教。及得西域，世祖以其地廣而險遠，民獷而好斗，思有以因其俗而柔其人，乃郡縣土番之地，設官分職，而領之于帝師。”可見忽必烈時期已經明確對西藏等邊遠地區(qū)實行因俗而治的施政方針，并希望通過帝師的力量來籠絡和穩(wěn)固元朝在這些地方的統(tǒng)治。終元一代，帝師的職位都由薩迦派的僧人擔任，元朝給予了薩迦派以極大的信任和權力。而薩迦派也不負所望，成為了元朝統(tǒng)治西藏地區(qū)的重要倚靠。

3.2 增進了蒙藏之間的文化交流

多達那波進藏，除了為蒙古統(tǒng)治者在西藏地區(qū)的施政做好前期的準備條件以外，更重要的是以多達那波進藏為開端，蒙藏民族也開啟了長久的交流交往之路。自多達那波進藏之后，蒙古同藏區(qū)的聯(lián)系便日益緊密，尤其是藏傳佛教對蒙古地區(qū)的影響越來越大。元世祖時期，忽必烈本人及其皇后都接受了八思巴的灌頂，八思巴也由此成為了忽必烈的上師，藏傳佛教得到元朝王室的供奉，這顯然已經足以表明藏傳佛教對蒙古社會的影響之甚。盡管一開始蒙古上層統(tǒng)治者可能是抱著懷柔其地的心態(tài)擁護和支持藏傳佛教，但不可否認的是，藏傳佛教在蒙古統(tǒng)治者的支持下迅速發(fā)展，并在蒙古地區(qū)收獲了眾多的信徒。忽必烈還命八思巴創(chuàng)制新蒙文用于公文的傳遞。這一系列的措施不僅使得中央政府同西藏地方的關系更為密切，同時也極大的促進了蒙藏民族的文明交流。

自元至清，蒙藏地區(qū)的聯(lián)系從未中斷。尤其藏傳佛教始終是蒙藏社會之間交流的一個重要內容。無論是1357年蒙古土默特部首領俺答汗和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在青海的會面也好，還是17世紀初期五世達賴在格魯派遭受第悉藏巴丹迥旺布的壓制時向和碩特部首領固始汗尋求幫助也罷，蒙藏社會在宗教、政治、文化都方面都存在著廣泛的聯(lián)系。藏傳佛教也迅速在蒙古社會中得到傳播和發(fā)揚，成為聯(lián)結蒙藏社會的一個重要媒介。從清初清朝政府“興黃教以安眾蒙古”的舉措就可以看出當時的蒙古社會受藏傳佛教佛教的影響之深，以至于成為清朝統(tǒng)治者穩(wěn)固其統(tǒng)治的一個重要考量。

正如同烏力吉巴雅爾老師在其著作《蒙藏文明交流論稿》一書的導言中所說的一樣：“從13世紀以來，在那古老的西藏高原上，無論是統(tǒng)領全藏的宗教首領，還是統(tǒng)帥局部地方勢力的官員，當他們一旦陷入困境難以擺脫時，首先想到的借助力量就是蒙古。”可以說，以13世紀多達那波進藏為開端，蒙藏兩個民族在政治、宗教、文化等領域始終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

因此，多達那波入藏事件在當時雖然是一場軍事入侵行動，但從長遠來看，這一事件卻開啟了蒙藏社會交流融合的開端，成為了蒙藏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過程中的重要一環(huán)。尤其是自闊端和薩班的涼州會盟開始，蒙藏社會尤其是蒙藏上層社會就開始了持續(xù)的相互滲透和相互影響。尤其是藏傳佛教在蒙藏文化交流過程中的作用日趨顯著，不僅在蒙古地區(qū)獲得了極大的影響力，并且延續(xù)至今，成為了蒙藏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一個重要媒介。從這一層面來看，多達那波進藏的歷史意義實在是不容忽視的。■

注釋

(1) 伯戴克.《元代西藏史研究》.云南: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8頁.

(2) 轉引自王輔仁,陳慶英編著.《蒙藏民族關系史略》.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10月,第18頁.

(3) 東噶·洛桑赤列.《論西藏的政教合一制度》(藏文版).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年3月第一版,第68頁.

(4) 喬吉.《蒙古族全史》(宗教卷).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11,3月第一版,第31頁.

(5) 喬吉.《蒙古族全史》(宗教卷).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11,3月第一版,第20頁.

(6) 陳慶英.《1239年蒙古軍進入西藏的杰拉康之戰(zhàn)》.西寧:青海民族學院學報,2009年04期.

(7) 喬吉.《蒙古族全史》(宗教卷).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11,3月第一版,第24頁.

(8) (明)達倉宗巴·班覺桑布著;陳慶英譯:漢藏史集》.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11月第1版,第201頁.

(9) (明)宋濂.《元史·釋老傳》.中華書局,1976年4月第1版.第4520頁.

(10) 烏力吉巴雅爾.《蒙藏文明交流論稿》,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12年6月第1版,第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