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亞鋒
他弓著腰,全神貫注
看一份貼在小區門口的訃告——
“家父×××因病搶救無效
不幸于×月×日×時×分
與世長辭,享年××歲……”
他低聲默念,暫時忘記了
糾纏他的病痛。昏沉的大腦中
在翻找與死者有關的信息
“不認識。”他摘下眼鏡
“比我年齡小!”他心里嘀咕
一個人的死亡被白紙黑字宣示
但出出進進的人,各走各的
沒人注意到一個佝僂的老人
在那么認真地看一份潦草的訃告
他有些凄然,但隨后坦然了——
要不了多久,他的名字
也會被兒子貼在這里
那時的情景
和現在差不多
她的母親自幼失怙
因借不到五毛錢學費
十歲便成了家里的主要勞力
同父異母的妹妹
頂替父親成為蘭州工人
命運不垂青她,十八歲出嫁
靠賣襪子養大了四個娃
我的父親,也是三歲喪母
一輩子從不提他的母親
只對我的祖父,非常孝順
對我母親,十分體貼
對我們兄妹三人,過分溺愛
如今六十歲了,兒孫繞膝
我和妻子,像兩個可憐的孩子
在一個下午的敘述中
替父母回憶了一遍他們凄慘的人生
又像想象中的父母一樣
擦干了各自孩子的眼淚
晚飯后,你收拾碗筷,準備洗鍋
兒子在院子里騎了一陣童車
就趴床上畫畫。他把太陽畫成綠的
把小草染成紅的……女兒攤開作業本
開始組詞:家,家庭;責,責任……
這時一個電話打來,你說:
“還好……吃了……不冷”
你忽然記起女兒今晚還要寫一篇作文
就把電話給她,讓她邊聽邊記——
你倒泔水,抹桌子
期間還用濕漉漉的手
給女兒比畫了一個字的筆畫順序
甩到床單上的水點子
開出了幾朵暗淡的花
當女兒把作文題目《我最愛的人》
最后填上去的時候,你瞄了一眼
笑容欣慰。一件男式毛衣
也剛好在你的手中有了雛形
那些蒼黛的遠山,隱入暗淡的暮色
模糊的田地里疲乏的人影在蠕動
輕風拖著夕陽的薄紗
從我的身前溜到了身后
一個下午,和你一樣
我也只是就這樣坐坐
臥病在床半年,你無法躲過風濕的暗箭
也不能拔掉骨質增生的飛刀
更走不出便秘的陷阱
你用徹夜的失眠應付接踵而來的疾病
一根拐杖,扶住你搖搖欲墜的晚年
三天滴水未進,你的神智卻依然清醒
還能準確地叫出我的名字
很久了,我注視著你坐過的地方
你的平靜和坦然,爽朗和慈祥
在我一次次翻檢的記憶里
存有最清晰的底片
多年以后,我也坐在這里
有人用關切的言語,安慰我的病情
卻無法分擔并解除我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