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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七歲,每天背著書包上學放學,卻依舊被大人時刻小心看管,仿佛從貨郎擔子里買回的玻璃球,透明、清澈、干凈、完整、好看,不是最金貴卻也算稀罕物,被呵護,被夸贊。
每天上午,祖母踮著小腳搖搖擺擺來學校,將手帕一層層打開,把一塊剛出鍋的玉米面餅子遞到我嘴邊;夏天最熱的那幾天,母親在清淺的河水中挖一個沙坑,一邊洗衣服,一邊緊盯著蹲在水坑邊玩耍的我和另外一個女孩,深怕稍有不慎,危險從天而降;秋天,金黃的谷秸堆得老高,我總會效仿那些男孩子,笨拙地爬上去,再鼓起勇氣跳下來,而不被大人發覺。更多時候,我們只能盯著花墻上那些粉色黃色紫色的花朵,用手去觸碰,卻不敢采摘。或者捏著嗓子在街巷穿行,相互躲閃追趕,悄悄地笑,低頭彈掉鞋上沾染的黃塵,抬眼時,拿著木棒的男孩叫喊著旋風一樣刮過。
玻璃球里的紅花藍花白花統共有幾瓣,開成什么形狀,蕊心里有幾種顏色,甚至藏匿了幾片綠葉子,大人總能一眼看穿。作為粉連紙般薄脆的早期生命擁有者,我對生活的波詭云譎并未先知先覺。那個下午,母親以不容置否的口吻,說出要購買的物件,之后將小卷的錢塞到我上衣口袋里,嚴厲地吩咐千萬不要弄丟。我生命中第一次接收到一股巨大的蠻力,一股沖破堤壩的洪流,一陣掀翻茅屋的狂風,比扁擔壓在肩膀、石頭壓在胸口的力量還要大,還要強,還要令人張皇失措。隨著母親輕輕將我推出房門,這股蠻力變得無法抗拒也無法逃避。
恍如在柔軟似羊毛的云里穿行,又像跋涉在厚厚的雪地,我拖著沉重的雙腿艱難穿過花墻,在梨樹下停下來,直到一只喜鵲從樹枝上尖叫著飛走,我才磨磨蹭蹭走出街門。祖母和兩個老婆婆們正在樹影下抽煙,她們盤腿坐在手編的草墊子上,兩只小腳害羞似地縮在腿下。當祖母聽說我要去南村供銷社的時候,整張臉突然泛起亮光,不無驕傲地抿嘴一笑,“小閨女長大了。”她的話讓我有一絲失望,要知道雖然站在家門口就能看到南村的房屋,畢竟那是外村。但她語氣里釋放出的贊許和肯定,又助長了我的虛榮和勇氣。
南村是周邊最大的村莊,不僅有供銷社,衛生院,還有中學和戲臺。我有多次隨母親去南村供銷社的經驗,只要沿著寬敞的大道,拐個彎,就能看到南村的閣洞。唯一讓我感覺害怕的是,南村有條很長很長的街,街兩邊坐滿了閑人。
走出我們村低矮的閣洞,不久就到了菜園子邊,濕漉漉的菜地里,卷心菜們一層層緊裹著自己,帶著些許警惕和怯懦。我回頭張望,幻想有人會沿著我走過的路前來,那樣的話,我就可以不用顧忌南村街上那些人的目光、曖昧不明的搭訕或者逗趣。但除去地邊搖曳的黑纏梢,視野里一無所獲。對于一個初次單人匹馬去外村的小孩來說,這段路程顯然危機重重,傳說中的狼群和出沒的鬼魂,在每一個可疑的岔路口都可能出現,雖然所有的岔路都通向茂密的莊稼地,但誰能保證,這些高聳的玉米稈中,會不會突然跑出一頭狼。在胡亂猜想和各種糾結中,南村已近在咫尺,雞鳴聲從某戶人家傳來,變電站里發出嗡嗡的機器聲,看不見的電流通過耳膜抵達心臟,眼前南村的長街,更像一條逼仄陡峭、怪石嶙峋的山徑。
我第一次感受到我之中另“我”的存在,一個勇敢的、無所不能的或者說毫不羞恥的“我”,不是從身體之中生長出來的新的皮囊和機體,而是借助我現有的皮囊,呈現在世界面前的新我。長街兩邊,依舊是零零散散的人堆,那是些多話且依仗年紀獲取到一定尊嚴的老人。第一堆人里,有人問,你是鄰村的吧,誰家孩子呀?這種反問讓我覺得自己就像小偷,心跳瞬息停止,大腦一片空白,灌鉛的雙腿戰戰兢兢,臉像被火烤般燒得厲害,眼里騰起一層霧氣。一個小小的,細細的,卻足以讓我聽得明明白白的聲音突然響起:好好走路,不要理會他們。魔法啟動開關,一面鏡子驟然從天而降,我看見那些人張著黑洞洞的嘴在笑,還有人用手指著我的背,我看見自己羞赧萬分,手足無措。另一堆人群中,有人準確喊出我父親的名字,但這次我顯然稍稍有了底氣,變得不再那么局促慌張。當下一堆人又喊出我母親的名字時,鏡子里的我,看起來已擁有極其熟練的經驗,乃至還朝他們那邊偷偷瞥了一眼。
供銷社里,半邊高高的水泥臺子上坐著兩個抽旱煙的男人,正跟售貨員聊得熱火朝天。一塊小石子的倏然出現,打破水面的平穩,他們有些驚訝,但這又是不能的,因為供銷社本來就是個人來人往的地方,短暫的噤聲后,售貨員又開始重提話題試圖將氣氛延續下去,一邊將眼神探向我。
我縮著脖子,聽見“我”的聲音從后腦勺發出來:我要買鹽和線。
幾斤?
一斤。
那兩個人帶著意興闌珊的表情從水泥臺子上跳下來,腳尖使命擰著扔到地上的煙頭,灰渣地面凸凹不平,有個人腳下老在冒煙。
秤盤里的鹽粒像一只只發青的小石頭,從我的布袋口魚貫而入。
我又轉向玻璃柜臺前,仔細挑揀母親需要的白色棉線和藍色縫紉機線,后腦勺的聲音大而響亮:這線有幾種?面前抽走的鏡子重又降下,我目光低垂,緊閉雙唇,同時也看見我的嘴唇翕動,目光坦蕩,直盯售貨員扁平的臉。
我一直在試圖離去,卻一直被“我”拉著,頗為鎮定地瀏覽著對面貨架上排列整齊的各種花色的布匹,又低頭尋索了一遍花手絹、塑料頭繩、鉛筆和本子們,掃過那些黑色的帶絆平絨女鞋和笨重的散發著塑料味道的雨靴,目光最終聚集在黃澄澄的橘子糖上。當售貨員找出幾個硬幣遞到我手心時,“我”挑出一個二分的硬幣,我聽見“我”說,再買兩塊糖。我驚悚地睜大眼睛。要知道,迄今為止,七歲的我,從未自行決定過一件事,而現在,“我”竟然直接將一塊糖放進嘴里,像故意打破既定的秩序,這種略帶諷刺的挑釁,讓我心里既享受又惶恐。
是一塊水果糖還是“我”賦予了我勇氣?當我在南村街道飛奔,從無數目光的針尖中逃出來,重又回到菜園子邊上時,我試圖跟“我”說句話,自責,內疚或者肯定,還是贊美?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把買回的東西以及找回來的硬幣上交母親,也把另一塊糖遞了過去,并沒有臆想中的責罵,她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之后推給我。我站在那里,四顧茫然。
我開始憂心“我”的存在會打破平靜的生活節奏。夜里,甚至怕我睡著之后,那個“我”會偷偷溜出來,從祖母衣襟上解下鑰匙,打開柜子,偷吃冰糖。或者推門出去,到母親屋里,掀翻她摞在炕頭的書,去聞那里散發出來的好味道。我甚至擔憂那個“我”會去往最好的伙伴家里,喊醒她,說穿我怪異的秘密。但似乎“我”具有極其強大的隱藏功能,很長時間都銷聲匿跡。
秋天,村莊上空彌漫著成熟的玉米和谷子的味道,每個人的臉上都涂著一抹喜悅的笑意。大場上,人們不停地搖動著扇谷機的手柄,站在扇谷機上的那個男人,從頭到腳都蒙上一層厚厚的黃沫,那是谷糠、塵土、沙子、秸稈、草葉們以及日光和夜露的化身,他被它們用力黏附著,看起來極其享受。只有歇息的時候,他張開嘴,露出牙齒,才發覺他雖然接納著這些黃沫,但從未受制于它們,不久,他會掙脫這些黃沫。
跟我同歲的海海一路小跑,站到扇谷機下,雙手圈成小喇叭,嘴里朝他大聲喊。木制的扇谷機吱吱呀呀,加上裹著頭巾的婦人們毫無節奏抖動簸箕的聲響,交織成一塊厚厚的毛氈,海海的聲音不是一根銀針,根本插不進去。海海焦急萬分,一把抓住了搖手柄的那條胳膊。于是,所有人都知道,海海的母親替他同時生下了弟弟和妹妹。站在扇谷機上的男人跳下來,拉著海海朝家里跑去,身后遺落一路零零碎碎的黃沫。
這事發生在我九歲那年。來年,我們學校從糧倉搬到了廟院,放學回來,海海和母親懷里各抱著一個嬰孩坐在街門前,這是村里的第一對雙胞胎,還是稀見的龍鳳胎。祖母跟鄰居老婆婆在花墻邊閑聊,說龍鳳胎是最難養的,因為他們前世是一對夫妻,所以這一世一定也得結成夫妻,不然就活不長久。這話聽起來讓人心驚,我突然想起那個“我”,莫非我也有一個雙胞胎的姐妹?那么,她在哪里?
學校加了早晚自習。早自習是練踢腿,每天迷迷瞪瞪從五道廟一直踢到廟院,然后再從廟院踢回五道廟。祖母總是將飯晾出來,等我踢完腿回家進門就能吃上。晚自習是晚飯后自己帶著煤油燈去學校做作業背課文。當年是個懷孕的女老師教課,她家住在南村,所以晚自習很少來。我們是復式班,低年級的學生就由高年級的學生管教。我們極其潦草地做完作業后,開始說天道地,男同學喜歡炫耀,表情生動,手勢到位,說自己一個人去了楊樹溝割草,割完要回家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個白影子一閃一閃的,走近一看,原來是“這么大”的一只狐貍,他和狐貍都很鎮定,兩下里并不躲避,乃至還對視了好長時間,最后狐貍敗下陣,逃到茅草深處。另一個男同學手指戳了一下他,你就編吧,小心嘴爛掉。那邊女同學掏出疊得整齊的手絹,比較手絹上的圖案,爭辯小碎花和小兔子那個更好看。也有人在攀比自制的煤油燈,有人用藥瓶,更多人用墨水瓶,也有人用一個錫制的酒盅。但都在笑話“借光”的盤子燈,他在破盤子里放上用棉花捻成的火捻子,倒一底子的煤油,搖搖晃晃來到教室。也不知是油少,還是盤子大,那盞盤子燈總是很快燈枯油盡,如果他沒做完作業,就得借別人的光。所以每次他都要哀求這個,恐嚇那個,做鬼臉,或者裝可憐,借光借光,于是大家就用這個諢號替代了他的大名。
在油燈點點昏黃暗淡的教室里,亂糟糟的叫嚷中,“我”爬出我的身體,之前毫無預兆。那天晚自習,大家依舊延續著那種特別的興奮,仿佛鳥雀,又像羊群,寒風在教室外呼嘯,教室內大家都在打鬧,爭辯,玩笑,一個說借光借光,一個說不借不借,一個跑出課桌,繞著講臺咚咚地跑,一個鉛筆掉了,正鉆在桌子下四下里摸索尋找,一個用腳踩住了他的手,引得他在下面大聲叫罵。屋角取暖的鐵爐子早已熄滅,但每個人身上都熱烘烘的,男同學的腦門上隱約閃著亮晶晶的汗珠。海海過去掀開爐蓋朝里探望,又用手摸摸爐身,確認爐火真的滅掉并沒有被燙傷的危險后,就大聲咳嗽清嗓子,招呼大家安靜安靜。他個子小,人瘦,聲音也細,所以并沒有人理會他,于是他跑上講臺,拿起黑板擦用力在桌上敲打,那聲音刺耳尖銳,一時嚇得我們都靜下來。見此情形,他極其自得,笑嘻嘻站在那里說,我學扮個人,你們猜猜是誰,猜不出來彈腦殼。重開鑼鼓另開張,大家便起哄全部響應。但見海海挺直脊背,雙手叉腰,腦袋向上揚,用眼角看著我們,左腿緩慢而凝重地從講臺上移下來,右腿像短了半截一樣,從后面拉下來,走了兩步,一條腿伸直,努起肚子,右手從腰間緩慢地放下,伸向身后的爐子,然后極其艱難地挪動,半個屁股蹭坐在爐子上,左手還從腰間放到肚子上護著。我們面前顯然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海海,乃至他臉上一貫的畏縮被睥睨大眾的神情替代,這是海海身體中的“海海”的一次偶然呈現。我蜷著右臂,用力壓著心口,它跳得太厲害了。雞蛋打開,里面并非是蛋清和蛋黃這一種結果,有一次,我親眼目睹母親從母雞身下掏出一顆雞蛋,里面居然是一只濕漉漉的小雞,張著與它身體完全不相稱的鵝黃色的大嘴。大家哄堂大笑,無法忍受的燥熱襲來,那一刻,我為海海捏了一把汗,欣慰又恐懼。身邊的人都說傻子也能猜出了你裝扮的是誰?海海就問,誰?大家只是在笑,也不敢說老師的名字。海海見此,氣焰逐升,量你們也猜不出,這樣,誰敢說出名字,我就給他兩根石筆。大家依舊在笑,沒人應承。五根。于是,一個低低的聲音在我們身后響起:李某某。老師的名字終于被說出來,又一陣大笑潮水般涌來,仿佛奄奄一息的燈苗被重新挑亮,有人把課桌當鞍馬跳來跳去,有人干脆站在桌子上走來走去。我昏昏然站起來,試圖從課桌間走出去。一道閃電倏忽而過,暗淡的鏡子里,“我”看見我正在倒下,向著旁邊的青磚墻,一點一點,毫無招架地倒下。現實的腳底突然踏空,小腿消失了支撐的力道,之后整個身體開始朝右傾倒,像一個裝滿糧食的麻袋,超越承受能力的重量讓我本能地伸出雙臂,但雙臂突然被什么東西撐住了,根本無法抓到身邊的課桌和同學的衣角,或者地面和墻面,我只能乖乖地交出自己的頭和臉,墻壁極其欣然地接住我,甚至沒有疼痛,沒有任何不適,然后很快站起來。整個過程,似乎很短,又似乎很長,站起來的我,雖然依舊頭腦發懵,但卻在傻笑著,仿佛勝利者。“我”看見了血,正從我的左眉骨蜿蜒地流出來,沿著眼角,然后左臉,下巴,脖子,而我只感覺到一條涼涼的蟲子,緩慢地蠕動。驚叫聲打碎了幻化的鏡子,海海原本細細的聲線,竟然穿透嘩啦啦碎裂的聲音,血,血,他蒼白的臉上重又蒙上了舊有的畏縮。有人在撕本子上的紙,有人遞過小手絹摁住傷口,有人飛也似地跑出去,把我母親喊來。當母親牽著我去找醫生包扎的時候,我聽見有人在說,咱們今晚鬧得太厲害了,這是驚擾了隔壁的神仙,作為懲罰,它讓我們中的人流血疼痛。另一個人說,要不,我們出去求神仙保佑保佑吧。
那天我沒有拿回煤油燈,也不知道誰會吹滅它,或者他們也會任其燈油耗盡,自行熄滅。我用手絹捂著左眼走出廟院,回頭時,看見廟院里,十幾顆頭都磕在地上了。那一刻,我聽到笑聲,那是喉嚨深處被壓抑的低沉而詭譎的笑聲,一種帶著嘲諷和得意的笑聲,驚悚極了。
“我”并不會通過我消散,成為空氣微粒,或者風、云、雨、雪,去我之外的任何地方,更多時候,“我”盛放在我之中,像一枚定時炸彈。我不知道“我”在何時出現,又會迫使我經受怎樣的意外。懷著無法驅散的恐懼和好奇,我一天天長大。當然,“我”偶爾還是會突然出現,比如那次,母親用一個中午的時間,為我做了一件紅色半袖套頭衫,穿上的那一刻,驚恐地發現胸前的隆起,我知道“我”來了,但這一次,“我”成了身體本身,這事令我萬分羞愧,于是我用一件寬松的外衣,把“我”緊緊地勒在里面。我要去公社聯校參加劍術比賽,為了讓自己的木劍看起來更像真的,要用紅纓穗裝扮一下。我已經提前在村里摸排一遍,只有新媳婦家有兩面帶著紅纓穗的鏡子,但顯然我沒有勇氣推開新媳婦的門,一來她剛嫁過來一個多月,我們不熟;二來我也沒膽量開口,萬一她不借給呢,難道我要哭著回來嗎。這一次,是我主動召喚“我”——那個看起來比我膽大,能說會道、做事從容的“我”的出現,我用一中午的時間,坐在街門外的槐樹下,哀求過、恐嚇過、咒罵過,最終,我看見“我”站起來,滿臉通紅地朝新媳婦家跑去。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我”并沒有我想象中那樣強大或者完美,慶幸的是,新媳婦一聽說我要去參加比賽,馬上從鏡子上小心地摘下一串紅纓穗,她身上散發的好聞味道安撫了“我”,從她家出門的那一瞬,“我”隱身了。
初二那年我在青地住校,宿舍是大通鋪,三尺寬的褥子折起來,就是每個人睡覺的面積。有人在褥子中間掖了兩塊錢,那個年紀以為最安全的地方,并沒有替她保管好這兩塊錢,第二天她蹲在地上抹淚的時候,另一個跟她同村的同學突然像瘋了似地,將所有人的褥子都掀翻在地。雖然我們晚上好不容易才重新鋪好了褥子,有人的被子還弄臟了,為此那位同學不得不在此后的一個月里,不脫衣服睡覺,但我們并沒有記恨誰。那個失去一星期伙食費的人和那個偷錢的人,仿佛她們原本就是一個人。大家心照不宣地知道,每個人都不是她自己一個,她可能是那個學習很用功的那個,也可能是悄悄將雪花膏搽在頭發上的那個,她還是給隔壁班男生寫情書的那個,她也是喜歡喊別人名字最后一個字的那個,當然,她也是將宿舍二十幾張褥子和被子扔到地上的那個,那時,她撅著屁股,氣鼓鼓地那么用力,臉漲得通紅,頭發亂蓬蓬的。
春天,學校組織學生去十里外的山上植樹,每個人都帶了干糧,走了差不多一小時,終于到達目的地。下午返回時,一個個有氣無力。同村的芳跟我不是一個班,她偷空悄悄透露,他們班是要乘汽車回去的,一會讓我等她。總是在一些關鍵而毫不設防的時刻“我”就會出現,就像這次坐車事件。我跟他們班的同學一起爬上了汽車馬槽,以為所有人都可以上來,也忘記坐在汽車上的都不是同班同學,更忽略了個子太高這個因素,傻傻地矗在人群中,很快就讓車下這個班的班主任看見了,他用手指著我,你下來。我臉一紅,想著要不要下去。熟悉的那個聲音響起,不,你不能下去。于是,我看見“我”沖出我的軀體,將我的身體扭過去。于是,我身后那個咆哮的男聲跟汽車發動機混雜的聲音,春風凜冽地吹拂著我們的頭發,那個咆哮的男聲漸漸被風吸進去,越來越弱,汽車啟動了。那是一個紅臉男老師,咆哮的時候,整張臉紅中帶紫,咧開的嘴里,那只金牙讓他看起來很猙獰。那天晚自習,他罕見地走進我們教室,除了我,沒人知道他為什么進來。要知道,他一直在教導他們班的同學,要努力學習,一定要超過隔壁班。而現在,他邁進隔壁班的門,只是為了找我。我低著頭,看到他沾著泥巴的布鞋出現在我的課桌前,伸出手來撕我的課本。我用力摁著課本,用十幾歲少年的力量,去抵觸這雙伸來的不公之手。你叫什么名字?他氣急敗壞地問。我看見“我”抬起頭,極為鄙視地看著他黑紅的臉膛,前額一縷頭發耷拉下來,像電影里的特務。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他轉過臉對著后面的同學,你說,她叫什么名字?又向前走了幾步,用同樣的問題逼問另一位同學。沒有人回答他。教室門被輕輕推開了,我們的班主任出現在那里,看到這位紅臉老師,他驚訝地問,趙老師?啊,我沒事,進你們班來參觀參觀,取取經。紅臉老師邊說邊走,乃至在講臺前跟我們老師碰面的時候,我看見他的頭縮回去的同時,伸手在臉上摸了一下,碎片紛紛掉落,“他”回到了他里面。
畢業在即,下午第四節課后,我們幾個女生犧牲了吃飯時間,去青地照相館拍照,而后在供銷社買了幾塊小手絹,回來用油筆在上面寫上一些諸如“莫愁前路無知己”之類的勵志語言,贈給最好的朋友,我們將那些手絹小心地放在書包里。相片被青地的同學捎回學校,不止單人照,包括那張合影,我們都不滿意。但我們不得不將這樣的自己送給朋友,同桌為此自告奮勇,說她哥哥會洗照片,免費給我洗幾張。我在猶疑之中,還是同意了。我記得洗回來的相片中,大小不一,有一張跟書本一樣大,被放大的那張臉上,眼睛鼻子嘴巴看起很詭異,我終于第一次正視“我”的樣子,陌生的表情,姿態,甚至陌生的眼神。我用手撫摸過“我”的臉,冰冷的,帶著光澤的,一個被挽留在過去時間中呆板又極其享受的“我”。
我慢慢長大,進入社會,又慢慢一天天變老,變得世故,在無數場合,我呈現無數不同的自己,應對各種不同的所遇。有時我會感謝“我”,讓我成為勇敢而隱忍的人,一些時候甚至很出眾,接收著世俗的譏諷和排斥,卻依舊頑強地站在那里,像一面旗幟。有時我也幻想,“我”能從我中抽離出來,以另外的面貌出現在人群之中,而“我”無需跟隨我去嗅那些難聞的體味,注視那些諂媚或陰險的笑,或者去聆聽一些違心的話,我只需要當看客,在一個清冷的桌旁,看著“我”的一切可笑而可敬的展示。就像黑色堆疊氣息中紛紛剝落的泥炭,在經歷過抵牾、糾結,和無數共同苦厄之后,我和“我”最終握手言和,接納彼此,成為完美的敵人。不是我在容納“我”,而是“我”對我毫不厭棄的陪伴和承受,是“我”給了我存在和堅持的理由,也是“我”在我中發現和頓悟到生命個體所要呈現的完整性,一個包納著多面之“我”的生命全貌,只有擁有這個我“我”,才能掌握跟無常命運抵御的能力,適應時間的重復和凋敝,應付生活的八面玲瓏,和殘暴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