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荷|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副教授

兒童青少年心理教育學家陳默觀察到當下的都市青少年為“無意義感”所纏繞。在一個去魅的時代,生存焦慮和無意義感是人類的共通特點,正如加繆所言:“只有一個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那就是自殺。判斷人生是否值得生活等于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陳默認為這種“無意義感”來自青少年與現實的弱聯系,其緣由在于高焦慮的父母、高競爭的同伴關系和網絡沉迷。然而三者如何相連,促成了這種“弱現實感”?
本文認為,在“績優主義”的支配下,成績膜拜和文憑競爭導致了教育的功利化,這種異化的教育將孩子們局限在一條狹窄的道路上,參與“瘋狂老鼠”式的賽跑,不被允許探索沿途風景,唯以學業成功為念,由此剝奪了孩子自主成長、自我決斷的機會,也剝奪了孩子終極價值的形成。有研究認為,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的惡化,導致“直升機父母”的涌現,家長越俎代庖,時時施壓,也時時呵護,以確保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里,孩子有一個安穩的未來。然而被規劃的人生也意味著自主性的喪失。康德認為,人之所以有為人之尊嚴,在于其自主性,能依其意志行事。高壓教育和過度保護易使孩子蹈入脆弱之境地,而極端競爭又破壞著與同伴的合作和團結,進而量產了缺乏意義感、缺乏現實關切、缺乏服務他人精神的青少年群體。而當“弱現實感”遭遇虛擬世界,青少年與現實的維系似乎更加微弱,這又進一步引發全社會的擔憂和關注。
這是一個由科技引發的社會和文化急劇變化的時代。如果說人類在日常互動中形成規范,在氣息相投中締結情誼,在互相依存中形成社群,社會因人的連接而存在,那么互聯網的出現,則極大地改變了原有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數字化超越時空限制,控制了一切。我們的交流越來越便利,越來越脫離時空的局限。距離和在地場景變得不再重要。無論身處何地,有了網絡和終端設備,便可天涯若比鄰。如社會學家吉登斯所言:時空的分離,意味著我們的社會關系和人際互動也會脫離于局部的環境,并在不確定的時空跨度中重組。網絡社交媒體和電子設備無處不在的使用便是“脫嵌”的實例。我們埋首于電子設備之中,不需要與身邊的人交談,無視著他們的悲歡喜怒,反而關切著不在場的甚至是虛擬的人和物。成人如此,青少年更如此。
作為互聯網的原住民,如今的青少年很難想象一個沒有智能手機、沒有電子游戲、沒有微信和短視頻的時代。他們混跡于虛擬世界的社交平臺,流連于網絡游戲,購買虛擬商品和平臺的準入權;他們擅長收集多種信息來源,將線上線下經驗嫻熟地結合。網絡提供給他們即時的、唾手可得的娛樂,成為他們逃避學業競爭和壓力的烏托邦。
兩個隱喻構建了互聯網的形象:“信息高速公路”和“賽博空間”。這是一個有運動、有方向的新空間,與法國社會學家讓·鮑德里亞提出的“超現實”有異曲同工之處。超現實的概念,意指真實不及虛擬重要。鮑德里亞將迪士尼樂園視為超現實的例子:它是奇幻的,有海盜、有邊境、有未來世界,然而更引人之處,在于它是社會縮影,園內有吸引觀眾云集的各種物件,園外停車場的汽車卻象征著清醒的絕對孤獨。這正對應著群體與個體的矛盾現實,迪士尼樂園處在真實的美國,卻以想象之地來掩蓋,告訴人們樂園之外才是真實。而事實上,真亦非真,假亦非假。如果對互聯網進行鮑德里亞式的解讀,我們會發現數字技術的發展如此深刻,物質世界和虛擬世界越來越交融。虛擬世界對現實的模擬比現實本身更真實,與物質世界爭奪著資源、時間和注意力。雖然我們很容易把超現實視為一種科幻,然而我們只需要看看數字技術如何徹底地深入生活的角落,又如何改變著人們的行為,就會意識到當今物質世界和數字世界之間的界限如何被進一步地模糊。
進入21世紀,超現實的元素已經進入主流文化,人工智能、數字貨幣、區塊鏈等概念如火如荼,人機對話變得尋常,虛擬世界甚至有了自己的虛擬商品。2021年被視為元宇宙元年,標志著深度數字化與智能化時代的科技新形態的形成,互聯網大廠紛紛入局,席卷了社交、游戲、教育、地產等領域。而把我們進一步推向超現實世界的,是新冠肺炎疫情。從線上會議到線上課堂,從網購到健康寶、行程碼,人類的日常互動被互聯網傳送的數字所取代。
這就很容易理解孩子們為何難以抵御虛擬世界的誘惑,尤其是游戲。游戲產業搭建出復雜而龐大的世界,擬像已經逼真到與原版別無二致,營造出一個身臨其境、讓人沉浸其中的模擬環境,成為與他人深層交往的平臺。虛擬世界的另一大領域是社交媒體。不同于真實世界,個人可以制造多個虛擬身份,通過發布帖子、照片和短視頻,來建構自己的形象,彰顯自身的存在。人們也可以通過視頻、跟帖、評論、轉發、私信等方式與許多人進行遙遠的互動和交流,卻多不知網友身份的真偽、人品的好壞、為人的賢愚、外貌的媸妍,虛假的社會關系變成了社會關系的模擬。青少年們作為潮流的引領者和解釋者,亦能從虛擬世界中獲得意義和價值。如果說網友“奔現”尚有現實世界的痕跡,那么對二次元虛擬的“紙片人”產生真實的感情,則非常超現實了。
數字世界是一個眼見亦可能為虛的世界。“如果現實無處不在地被圖像、虛擬和虛構所滲透,那么如何去證實真實事件呢?”鮑德里亞問道。這一詰問呼應了他在1991年發表的《海灣戰爭從未發生》中的極具爭議的論斷。他相信海灣戰爭里的事件和暴力確有發生,只不過他認為大眾看到的并非真實發生的,而是被具有實時轉播功能的媒體所“擬像化”的紀實敘事作品。全世界的觀眾都是通過媒體的宣傳和圖像來了解這場戰爭,故而無法區分沖突中真正的經歷和選擇性的陳述。
加拿大著名傳播學家麥克盧漢曾說:“我們塑造我們的工具,我們的工具又塑造我們。”人與數字技術的結合使人類文明達到了一個復雜的水平。人類生產出虛擬的空間,產生新的現實。社會的方方面面被數字化。數字化一方面提供了自由、便利和舒適,另一方面就像一種未被察覺的“病毒”,正在逐漸侵蝕著人類。在這個后現代社會,我們所知的現實,不僅僅是被告知、被呈現、被傳播,而且可以被操縱、被制造、被模擬。大數據與“監控資本主義”的結合,使得我們的社會生活越來越為數字所操控、為算法所支配,我們在數字世界的任何行為,無論是生活消費還是網頁瀏覽,產生的數字信息和隱私數據被收集、被加工,成為精準投放廣告和推送的依據。這不僅影響到我們的消費選擇,也影響到我們信息獲取的廣度乃至思維的深度,構成了“信息繭房”,加深著我們的偏見,削弱著我們的自主性。
青少年作為數字時代的原住民,棲息于網絡空間中。網絡沉迷被認為是“弱現實感”的成因之一。心理學家警告說,虛擬現實可以斷開人們與真實現實的聯系,允許個人逃避生活的艱辛,用一個完全符合自己口味的世界取而代之。青少年發朋友圈,把自己塑造成希望的樣子,然而他們發布的內容并不總能反映他們的真實生活狀況。他們在虛擬世界里展示的那些快樂和合群,或恰恰反襯出他們在現實生活中的孤獨和灰暗。行走在虛擬世界中的青少年,往往更容易受到蒙蔽,無法區分他們在社交媒體上看到的是真實的生活或是虛擬的形象。
不管我們喜不喜歡,互聯網最終都會帶我們走向真實與虛擬交織的超現實,我們無力抗拒,但可以選擇明智地使用,在現實和虛擬世界間建立平衡,以減少由于大量使用網絡而帶來的負面影響,畢竟我們真正的位置是在現實世界,而不是在虛擬空間。對青少年而言,為避免信息繭房,可以留意信息來源的可靠性和多樣性,以警惕被操縱和蒙蔽。批判性思維是提高甄別能力的利器,而妨害青少年批判性思維培養的,恰是家長和老師不留縫隙的操控。以學生為中心、在實際的生活中歷練成長——杜威的“生活即教育”,是對抗“弱現實感”的最好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