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黎
她愛過他,他當過她的星星,就沒有遺憾了。
作者有話說:一個靈感乍現后誕生的故事,也是我非常滿意的一篇,關于星星,關于青澀又轉瞬即逝的情感,希望也能打動你們。
一、
睡意正濃的清晨,狄航被叫醒了。
“狄航在嗎?”
聽到宿管阿姨催命般的叫聲,狄航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下了床,大步走過去打開了門。
舍友們也被吵醒了,紛紛抱怨出聲:“阿姨,大早上的什么事啊?覺都不讓睡。”
自入學以來,在樓下向狄航告白的女生實在太多了,宿管阿姨想不認識他都不行。
“下面有女孩子找你。”
狄航蹙眉,說:“找我?那麻煩您讓她先回去,我們還要睡覺。”
宿管阿姨瞪了他一眼,道:“誰讓你欠人家錢,這都找上門了,我可沒辦法讓人家回去。”
欠錢?狄航難以置信地笑了一下,但聽到身后的抱怨聲,他只能草草洗臉刷牙,跟著宿管阿姨下了樓。
“喏,就是站在小超市門口那位。”
狄航抬眼看去,一個極瘦的女生背著手站在超市門口,克萊因藍的波點裙看上去有些過時。看到狄航,她的目光似乎有些呆滯。
他邁步走過去,離近了才看清,女生有一張精致的臉,瞳色淺淺,鼻子小巧,鼻梁上散著的幾顆雀斑讓這張臉顯得真實了一些。
“是你說我欠你錢?”起床氣還沒消散,他說話的語氣實在算不上好。
她的眼神流露出剎那的受驚,像見到獵人的小鹿,狄航覺得好笑——被叫醒騙下來的明明是他。
但他的語氣到底緩和了幾分,說道:“如果是個誤會的話,就沒事了。”
轉身后,他的手腕被緊緊抓住。狄航回過頭,看到她抿著嘴唇,將另一只手從背后移到身前。
一盒牛奶和一袋黃油面包。
“對不起,我只是想找個機會,我……我想和你交個朋友,可以嗎?”
狄航回到寢室時,看到其他人都從床上下來了。
“你們不繼續睡?”
寢室長一邊穿外套一邊嘆氣:“誰還能睡著,待會就上課了,算了……欸,不過,你真欠人家女生的錢了?”
狄航失笑:“怎么可能,她就是想和我交個朋友。”
舍友笑呵呵地道:“典型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我同意了,我們交換了微信。”
舍友集體蒙了:“什么?你瘋了?”
狄航垂著眼,看著手中的面包和牛奶。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大約是她顫著聲說話時,音色細得讓人不忍,卻蘊含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勇氣。
不過是交個朋友而已,他沒想那么多。
狄航跟舍友不是同一個專業,他今天一整天都沒課,吃了早點后索性又睡了個回籠覺,醒來便看到那個女生發來的加好友信息,備注寫的是陶子珊。
他點了通過,很快對方便發來消息,問他今天有什么事。
狄航想了想,回了一句:下午打算跟朋友去游樂場。陶子珊問他能不能一起去,狄航想起她瘦弱的身體,猶豫了幾秒,手機里又發來一條消息,她又問了一遍。
像催債似的,狄航無奈地想道,不過最終他還是帶她一起去了。
再次見面,她沒有再穿那條波點裙,而是換了身粉色的運動服。
察覺到狄航在打量自己,她不好意思地問他是不是不太好看,狄航收回目光,笑著道:“沒有,只是覺得藍色更襯你。”
跟他有約的是中學時期的同學楊朝,兩個人見面便擁抱了一下,緊接著便聽到楊朝訝然道:“陶子珊?”
狄航也很驚訝,問:“你們認識?”
“對啊,她是我們年級的,你不知道嗎?”
狄航確實不知道,他從中學時代起便是學生中的佼佼者,能記住的只有最優秀的和關系最好的那些人,大多數人在他這里是沒有名字的。
“不過,”楊朝疑惑地撓了撓頭,“你為什么帶陶子珊來?她有心臟病的事全年級都知道,還能坐太陽神車嗎?”
這不是狄航第一次來游樂場,卻是他第一次被煩躁的情緒困擾,無法徹底地放松自己。
送陶子珊到校門口,狄航定定地看著她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地想和我交朋友,但我不想結交連自己身體都不愛護的人,我也承受不起。無論如何,你本人都應該是最重要的。”
面前的女生臉色煞白,但他還是當著她的面刪掉了微信,這次沒有給她拉住他手腕的機會,轉身便跑開了。
二、
“狄航在嗎?”
聽到宿管阿姨催命般的叫聲,狄航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下了床,大步走過去打開了門。
十分鐘后,當他拿著一盒牛奶和一袋黃油面包回到寢室時,忍不住搖頭笑笑。
他從來沒有遇到這么奇怪的女生,會以他欠她錢的說法騙他下樓,更詭異的是,他居然答應和她成為朋友。
睡了回籠覺,她發來消息,問他今天打算做什么,他說下午要和朋友去游樂場,最終也答應帶她一起去。
再見面時,她沒有穿早上那條波點裙,而是穿了一身藍色的運動服。有一瞬間的錯覺,仿佛這一幕曾經出現過,但應該不是藍色。
狄航被自己的想法驚到了,不由得失笑。她大約是很喜歡藍色,不過藍色確實也很襯她。
路上,陶子珊突然停下了腳步。狄航轉頭,她低著頭小聲道:“我心臟不好,不能坐過山車之類的,對不起。”
狄航愣了愣,很快安慰道:“沒關系,你在旁邊看著就好。”
“不用說對不起,這不是你的錯。”他又補充了一句。
跟楊朝擁抱過后,狄航聽見他叫了她的名字。
“你們認識?”
楊朝說認識,陶子珊跟他們是同一中學的,但他疑惑地問起她的身體狀況,狄航點頭說知道,不會讓她玩危險的游戲,楊朝笑了笑說那就沒事了。
平地上風大,狄航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陶子珊的身上,然后走向了工作人員。
極限游戲能讓腎上腺素飆升,也能讓人忘卻煩惱,更純粹地享受當下。從太陽神車上下來,狄航出了一身的汗,看著乖乖抱著他衣服的少女,他心念一動,忍不住快步走過去,將她拉起來。
“辛苦你等我這么久,今天楊朝請客,我們吃頓好的。”
“喂,為什么是我!”
狄航笑起來,不經意地轉頭,看到她也掩唇輕笑,不由得一怔。這是第一次見到她笑,仿佛是一朵百合盛開在春日。
進了火鍋店,楊朝的話匣子就關不住了。
吃得上頭,他跟服務員要了三瓶汽水,自己仰頭喝了一口,喟嘆道:“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了……”
“什么不容易?”其余兩人異口同聲地問道,又相互看了一眼。
“中學時期,想和狄航大佬結交的女孩子不要太多,但這可是航哥第二次帶人來吃飯,”楊朝擠眉弄眼道,“你們真的沒有點別的關系?”
狄航一笑,正準備解釋,就聽身邊的人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你不要多想,我們真的只是朋友。”
他側首,正看見她決心閉口不言的神情,有種不可辯駁的意味,是極力撇清關系的強硬態度。楊朝摸了摸后腦勺,嘿嘿一笑,說他只是開個玩笑。
狄航若有所思地低下頭,輕抿了口汽水,沒有多說什么。
他想到在太陽神車上等候啟動時,得知他只見了陶子珊一面就答應和她做朋友時,楊朝很是驚訝,問他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呢?尋常女生總是愿意對外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可她用一個謊言騙他下樓,仿佛只要和自己產生交集就是成功了。
狄航是憑著直覺走的,他察覺到她身上揮之不去的神秘感,也察覺到她有故事。他喜歡冒險,也喜歡一步步去探尋謎底。
送陶子珊回去的路上,狄航想到楊朝說起自己在高中時期的舊事時,她并沒有露出任何驚訝的樣子,又想到他們曾經是校友。
他問:“你高中時候就認識我嗎?”
靜謐的夜色中,她像只鼴鼠般抬頭,眼睛亮晶晶的,道:“認識的,你很有名。”
“剛才他說的事你都知道?”
“是啊。”
狄航笑了一下,打趣道:“那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陶子珊似乎愣了幾秒鐘,然后她小心翼翼地低聲問:“你第一次帶女生去吃飯,是帶的誰呀?”
狄航一噎,很快失笑。
“是我表妹。”
她也笑起來,垂著頭,不敢放肆的樣子。
狄航心道:是第二次了。第二次見到她笑。街邊柳絮纏在鼻翼,又仿佛落在了他的心底,癢癢的。
三、
也是那天晚上,狄航知道陶子珊并不住校,而是住在A大南邊的長顏巷中。
后來他隨意提起這件事,楊朝說陶子珊從高中起就不住校了。
“據說是她有一次心臟病發作暈倒了,把舍友嚇到了,后來她舍友的家長聯名找到學校,明確表示不想讓孩子再這樣擔驚受怕,再后來陶子珊就從宿舍樓搬走了。不過,這事當時鬧得挺厲害的,你不知道啊?”
狄航確實不知道,掛了電話后,他打開微信,盯著她的頭像看了一陣,腦海中一直在想:那時候他在關心些什么?
想了很久也沒有答案。
少年時的他風華正茂,學業,運動,競賽,每一樣都是沉甸甸的事,一個不相識的女生的私事實在太微不足道了,即使過了耳也就隨風溜走了,剩不下一丁點記憶。
這并不是他的錯,但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叮咚”一聲,手機提示音將狄航的思緒拉回。他拿起手機,看到是陶子珊發來的消息,說下午的博物館約會不見不散,她會在巷口等他。
狄航不自主地笑起來,回了個“OK”的表情,挑了半天的衣服,最終選了件藍色的衛衣穿上才出了門。
等他趕到巷口時,就看到一個膀大腰圓的男子正拉著陶子珊的手腕,試圖將她整個人拖進旁邊的出租車中。
“放開她!”狄航立刻沖了上去,成功將她從對方手中解救出來。
見他氣勢洶洶,那人也不敢久留,匆匆上了出租車就離開了。
狄航松了口氣,轉身放緩語氣問:“沒事吧?”
她卻急急地去翻包,很快遞了張紙巾給他。狄航下意識地用手一擦,才發現被揍了一拳的鼻子流了鼻血。
她似乎被嚇到了,半天沒有說話,愣愣地望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愧疚。狄航覺得好笑又欣慰,他道:“沒關系,過一會就不流了。”
溝通過后,狄航才知道這一片最近很不安全,有不少小偷出沒,也怕她再度遇到今天這樣的事,他主動提出,最近一段時間都會送她回家。
“你瘋了?”楊朝在電話中痛心疾首,“你忘了我們下周要去青海嗎?”
狄航默了默,當時他其實想起了這件事,但頭腦發熱之下還是說出了口,不過現在想來也并不后悔。
楊朝恨恨地指責他“英雄難過美人關”,最后還要求他必須陪自己去游戲廳玩一次,他自然答應下來。但他沒想到的是,甫一進游戲廳,就見到了那天糾纏陶子珊的人。
對方正和一位年輕女子搭訕,狄航立刻走了過去,將那天發生的事告訴了這位年輕女子。
男子面紅耳赤,最后索性攤牌道:“真是倒霉,那天的事明明是陶子珊讓我幫她的忙,假裝在欺負她,其實那根本就是演給你看的。你難道就沒有發現,旁邊水果店和文具店的老板壓根都沒有要管事的意思?怎么我拿錢辦事,還要挨罵,這是什么道理?”
從游戲廳出來,狄航才慢慢地冷靜了下來。他想起了前天發生的一件事。
陶子珊說她最近不忙,還陪他去上通識課。課間時她去了洗手間,背包放在桌兜中滑落下去,里面的東西掉落一地,狄航連忙彎腰去撿。
一個藍色的筆記本不小心打開,他看見上面的一行字:狄航要去青海了。
他心中疑竇頓生——他明明沒有告訴過她自己要去青海,她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回來的陶子珊看到這一幕,急匆匆地跑過來,將東西一股腦地塞了回去。她顯得有些慌張,問他有沒有看到什么,狄航猶豫了下說“沒有”,這件事便算是過去了。
而現在,他才知道陶子珊給了那男子一千塊錢,只為在自己面前演一場戲,這無疑讓他有種被欺騙、被耍得團團轉的憤怒感。
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接近自己又有什么目的?
回到學校后,他想要將陶子珊的微信拉黑,但不知道為什么,最終沒有下得去手。次日,他就跟楊朝一起坐上了前往青海的火車。
四、
去青海的路上,狄航沒有帶手機。這次活動是青年社團出資舉辦的,宗旨是來一場自由的、原始的旅行,戒網也是要求之一。
這一場旅行持續了好幾天,返程的路上,抵達德令哈的旅館時是四月十九日,狄航看到前臺一側放著的書架上有海子的詩集。
到底又想起了騙了他的某個人,去博物館的那天,有畫家根據海子的詩畫了一幅畫,她說起她最喜歡的詩人是海子,說他的短詩純粹干凈。
她明明也有一雙純粹干凈的眼睛,卻欺騙了他。
老板見狄航的視線在那本詩集上徘徊,連忙道:“買一本吧。”
“不了,謝謝。”
夜里他沒有睡著,聽到窗外風雨交加,于是坐起身,很快楊朝也醒了。
“你怎么不睡啊?”
“睡不著。”
“是因為陶子珊嗎?”
狄航沒有吭聲,但楊朝卻懂了,很快他又說起關于陶子珊的事。
“那天我在你身邊,知道她騙了你,但就我知道的,她身世也挺可憐的。她爸爸媽媽在她小時候就離異了,她跟著爺爺奶奶住,后來老人都去世了,父母也都去國外了,她一個人住,據說曾經養了一條狗,但是狗跑丟了,真的就剩她一個人了。”
狄航無聲地笑了,問:“你怎么知道她那么多事?”
“因為她過得很苦,卻很厲害啊,”楊朝嘆氣道,“你不知道,那時候我真的很想進年級前三十名,但是每次都進不去,有一次排在我前面的就是她,就差一分,氣得我,后來觀察了很久,發現她名次一直在二十到三十名之間徘徊,就挺佩服她的。不過你肯定不懂我們這類人的疾苦了,你的成績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最差也沒跌出過年級前十。”
這一夜狄航沒有睡著。
天蒙蒙亮的時候,他突然爬了起來,穿好衣服出了房間,跑去了附近的電話亭。
他沒帶手機,但是自從知道她隨時可能因為心臟發作暈倒時,他就記下了她的手機號。
電話亭外飄著小雨,狄航聽著電話那頭的聲音,這是頭一次,他的心跳得那么熱切。
但是電話打了三次,都沒有人接。
五、
“狄航在嗎?”
聽到宿管阿姨催命般的叫聲,狄航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下了床,大步走過去打開了門。
狄航自己也沒有想到,正是這次奇特的“欠錢”事件,讓他認識了一個名叫陶子珊的特別的女孩。
她喜歡穿藍色的衣裙,每次見她都是一道靚麗的藍色風景,她很少笑,但是笑起來像是一朵盛開在春日的百合花。
從好友楊朝的口中,狄航才知道他們其實是高中校友。但他對陶子珊這個名字完全沒有印象了,楊朝遂打趣他是天上的星星,確實不是他們這些凡人能夠觸及的。
這天,狄航和陶子珊約在博物館見面,正值工作日,館內很是清靜。
陶子珊停下腳步時,狄航順著她的目光望了過去,看見一幅油畫,那是梵高印象派風格的畫法,畫的是廣袤草原。黃藍綠三色交織,粗獷的風格中又蘊含著細膩的情感。
“你喜歡這幅畫?”
陶子珊點了點頭,道:“這是德令哈,海子也寫過關于這里的詩,他是我最喜歡的詩人。”
狄航鮮少見她這么直接地發表看法,好奇地問道:“你喜歡詩歌?”
她點頭,說:“詩歌是所有文體中最內化也最有靈性的一種體裁,最能代表詩人的心境和情感。”
陶子珊又反問狄航,他搖搖頭,說自己更喜歡小說,特別是武俠小說。
“那以后你寫詩的話,給我看看吧,”狄航輕咳了一聲,摸摸鼻子,“雖然我不太懂詩,但是我會努力理解其中的含義。”
她聞言,像鼴鼠一樣抬起頭,眼睛亮亮地望著他,卻沒有說什么。
那眼神中似乎有一種莫名的哀傷,只一瞬間就消失不見了,狄航想,大約是自己看錯了。
前往青海的前一天,狄航和陶子珊說起這件事,她說祝他玩得開心,別的就沒有說了。
因為不能帶手機,他有些擔憂她出了意外聯系不到自己,出發的清晨到底是偷偷帶上了手機。
早春雨水豐沛,兩人剛坐上火車,外面就下了雨,狄航也是在這時福至心靈,翻出手機,發現半小時前有個未接來電,正是陶子珊打來的。
旁邊人一看,立刻激動地搖晃他的肩膀:“哎喲喂,好學生也會偷偷違反規定,這可是不行的啊!”
他們嚷嚷著回去要他請客,又命令他把手機收起來,火車經過田野,狄航突然站起身。
“我不去青海了,你們去吧!”他說。
“喂!你干嗎!”
無論其他人如何勸說,狄航還是堅持著在下一站下了車,然后買了返程的火車票。
坐上市內的公交車前往A大已經是傍晚了,春風吹拂,狄航的心也似乎被什么充盈著,十分飽滿。他頻繁探頭望向前方的街道,人生中頭一次有這樣的心情,恨不得立刻奔至她的面前。
終于,他一路狂奔抵達在巷口,看到她穿著藍色長裙在水果店前站著,自己那顆心終于平靜下來。
但很快,他就注意到她在跟身邊的一個男生講話,兩個人聊了多久,狄航就抓耳撓腮地等了多久,在男生離開時才趕忙跑了過去。
她看到他,面上露出驚喜的神色,而旁邊的老人笑呵呵道:“姑娘可真是討喜,這剛走了個告白的,又來了一個。”
走進巷子中,沉默了半晌的狄航才開口問道:“怎么不接電話?”
她欸了一聲,連忙將手機掏出來,才發現是沒電了。又問起打電話的事,她含含糊糊地說是打錯了。
可狄航的心情怎么也輕松不起來,煎熬了一路,在她轉身要進門時,他叫住了她。
“剛才他在跟你表白嗎?你有沒有答應?”
她搖了搖頭,綢緞般的頭發在暮色中晃動,晃走了狄航的緊張和憂慮。
他笑著摸了摸后腦勺,莫名松了口氣,思緒萬千中隨口便道:“我沒有表白過,遇到這事還真不知道要怎么開口。”
下一瞬,她睜圓了眼,兩個人對望著,狄航的心跳驀地變快了。
只聽到她說:“你有喜歡的人?我是女生,更了解女生的喜好,可以幫你這個忙!”
六、
第四十九次想起前日傍晚的對話,狄航終于承認,這次自己是真栽了。
說起來,如果沒有陶子珊那句“你有喜歡的人”,或許他還不能徹底意識到這一點。太奇異了,明明只認識不到半個月,他就喜歡上了一個人。
這份喜歡來勢洶洶,勢不可擋,更讓他感到挫敗的是,她原來真的只是出于想交朋友的心理才主動交往,說出“可以幫你這個忙”那句話時,她的目光中看上去沒有委屈和難過的情緒。
用楊朝的話來說,他收過百十來封情書,但還沒有談過一場戀愛,老天見他傷了太多少女心,這下子是要他一次性償還清了。
但他很快就振作起來,又是約她去游樂場,又是找著機會一起軋馬路,流言也在A大傳開,狄航壓根不去理會。
他們還去過一次高中母校,狄航在展示欄中看到了陶子珊的照片,她照片上的樣子跟現在沒有什么差別,目光清澈,笑起來很動人。
“你很優秀,可惜我們那時候不認識。”狄航說。
陶子珊嗯了一聲,說:“沒關系,現在就認識了。”
這天,兩個人約好去兒童福利院參加志愿者活動,孩子們一開始還有些怕生,后來就放開了,嬉笑著在院子里和志愿者們一起做游戲。
志愿者活動快結束的時候,狄航開始發糖,糖剩得不多的時候,一個小男孩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
“我……我也要一顆……”他怯怯地說。
狄航回頭看見他,說道:“一個人只能領一顆哦。”
“我還沒領過。”
狄航反問道:“是嗎?”
他的目光讓面前的小男孩滿臉張紅,知道自己的謊言被揭穿了。
狄航俯下身重新問道:“你是第一次來領嗎?”
“……第二次了。”
這次狄航沒有再說什么,而是從口袋中取出自己的那顆糖,遞給了他:“我的糖給你,以后不要撒謊哦。”
小男孩接過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說了聲謝謝。
從福利院離開,他們沿著馬路往前走,狄航提議去附近的山崗走一走。
黃昏時分,晚霞灼灼,風卻清涼。陶子珊突然問道:“你很討厭撒謊這件事是嗎?”
狄航微微一怔,點頭說是,也說起緣由。
他從小跟在外祖母身邊的日子很長,祖孫感情很好。狄航參加高考那年,外祖母生了重病,家人都知道時日不多,但父母怕影響到狄航的情緒,沒有告訴他實情,只說是輕微感冒,因此他也就沒能見上外祖母最后一面,這是他心中永遠的遺憾。
望著樹梢的新月,他嘆氣道:“其實只是見一面,根本不會影響到高考,學了三年,不會因為一天就影響了成績。每次想到外祖母,我總覺得愧疚,所以從那以后,我便非常不喜歡撒謊這件事了,總覺得因為謊言錯過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和事,是很遺憾的。”
她默了默,然后點頭道:“我明白了。”
聽她話語中有幾分難言的思量,狄航故意追問:“明白什么了?”
陶子珊聽出他在逗她,低頭含笑不語。他追問,她就退后一步,追問到第三次時她退到了山的邊沿,腳下一滑,眼看就要栽下去了,狄航眼明手快地抱住了她的腰。
月上柳梢頭,狄航嗅到了她身上的清香,心也變得柔軟且大膽。
“那天我說的喜歡的人,其實就是你。”
這句大膽的表白讓狄航自己都嚇了一跳,但很快他就只剩下沉默了。
陶子珊像受驚的鳥一樣從他懷中跳開,滿眼惶恐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頭鉆進了夜色里。
七、
狄航又一次失眠了,第二天醒來眼圈都是黑的。舍友們嚇了一跳,紛紛問他是不是做噩夢了。
他苦笑一聲,心道如果真的只是個噩夢就好了。
關于表白被拒的結果,狄航并不是沒有預想過,但他怎么也想到對方會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仿佛他說的是什么驚世駭俗、讓人根本無法接受的事。
他真的有那么糟糕嗎?
狄航的苦悶沒有持續太久,下午他就收到了陶子珊發來的消息,約他在前一晚散步的山崗見面。
出門前,狄航把衣柜翻了個七八遍,他隱隱有種預感——這是一場至關重要的約會。
趕到山崗時,狄航遠遠地就看見了她的身影。她穿著初見時的那條波點藍裙,這時候倒不顯得過時了。
怎樣的裙子穿在她身上都好看,狄航想。
陶子珊轉過身看到他,臉色有些發紅,突然上前一步,在他嘴角輕啄了一口。像被棉花糖砸中,狄航感覺大腦空蕩蕩的,瞬間就無法思考了。
她拉著他坐下時,狄航才勉強回神,牽住了她的手。
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陶子珊說:“狄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在四月二十日這天,也就是明天,她會因為突發心臟病被送去醫院,然后再也沒有醒過來。
為什么她會知道這個呢?因為在昏迷之前,她對死亡已隱隱有了預感,那一刻她沒有想到已幾年未見的父母,沒有想到高中住校時舍友的冷嘲熱諷,唯一想到的是在三月末的那天清晨,她站在男生宿舍樓下的超市外,想要和一個叫作狄航的男生交朋友。
在此之前,她和他唯一的交集是高中的時候,她不幸昏倒在校園門口,在醫院醒來時,她聽見一個聲音說:“您放心,我不會走的,是我帶她來醫院的,肯定會對她負責。”
陶子珊緩緩睜開眼,看到一個少年站在病房外,長身玉立,挺拔得像棵白楊樹。
她知道他的名字,因為狄航這個名字太令人矚目了,他永遠是校內所有同齡人眼中的焦點。而她即便成績優異,卻由于身體等原因和其他人沒有太多交集,所以根本沒有被記住的機會。
但幸運的是,她高考發揮超常,也跟他進了同一所大學,偶爾能在校園中遇到,她總是很驚喜,可惜他并不認識她。
三月末的那個清晨,她猶豫了良久,最終還是因為膽怯和自卑無功而返,因此昏迷前的那個瞬間,她無比真切地感受到了后悔。
如果能讓他認識她,如果能成為朋友的話,該多好啊。
這個夜晚,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陶子珊笑道:“或許就是因為這份執念,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返回到那天,一開始我想拋掉那些糟糕的標簽,不想讓你知道我是心臟病患者,因為怕你去青海還撒了謊,可后來我漸漸明白,唯有坦誠相待的情感才是最好的。”
而前一夜無聲的拒絕,是因為她從來沒有奢望過能得到更多,那一瞬間想到的是她的離開是必然的,便不想再牽連更多。
此刻她飽含歉意地望著他,目光盈盈。
“可是我一整晚都在想你說的話,如果因為謊言和逃避而錯失了什么,那是多么遺憾的事啊。是啊,即使一切終將結束,所有的人生都有終點,所有的記憶也都會被遺忘,可是此刻,唯有此刻,是永恒且真實存在過的。”
她愛過他,他當過她的星星,就沒有遺憾了。
“不必為我難過,我已經足夠幸運,有了彌補遺憾的機會。人們常探討小行星撞地球的概率,有時候我會想,這對于渺小的人類來說是可怖的,可對于小行星和地球來說,或許是一件浪漫的事,對我來說也是如此。在千萬種可能中,我終于找到了靠近你的道路。”
但這一次,她已預感到這場奇妙旅行要結束了。
在山崗的這個夜晚,他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仿佛要把這一生的話都說盡了。關于三月末那個清晨決定走向他的動機,她在他耳邊念起一首詩,念著念著聲音就低了下去。
狄航仰頭望著星空,星星啊,在宇宙中永恒,對于人類,卻又是獨一無二的、稍縱即逝的存在,可他多么希望能留住此刻,留住此刻的滿天星光。
尾聲
四月下旬的一天,狄航和楊朝等人一起回了趟高中母校。
“就是她,這個女生好厲害的,當年的成績一直穩定在我前面,一直壓我一頭。”
楊朝嘆了口氣,說:“可惜她前幾天被送去了醫院,據說情況不太好,一直沒有醒來。”
狄航朝展示欄望過去,照片上的女孩害羞又明媚地笑著,仿佛春日一朵盛開的百合花。
他的視線轉到下方,注意到她在優秀作文中引用的詩句,是海子的《夏天的太陽》,他默念著,冥冥中有種錯覺,仿佛誰在他耳邊念過這首詩:
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朋友們走出老遠,發現狄航沒有跟上,連忙叫他。
狄航收回視線,與那張照片擦肩而過時,不知道為什么,他感覺到有些難過。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