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電影《沙丘》中的技術與機器敘事

簡衛杰

(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048)

《沙丘》于2021年10月22日在中國內地上映，這是一部科幻、冒險、動作片，導演維倫紐瓦曾執導科幻片《銀翼殺手2049》(

Blade

Runner

2049，2017)。影片《沙丘》改編自美國科幻小說家弗蘭克·赫伯特(

Frank

Herbert

)的同名小說，《今日美國》(

USA

Today

)贊揚“該片在技術上有許多奇觀……還有宇宙軍隊和銀河政治劇”。

科幻電影自然而然地與技術和機器結合在了一起，技術與機器形成了科幻電影的內核。技術與機器在影片中的作用是全方位的，如與人身體的結合，對人之意識的作用，對政府治理能力的幫助，對自然環境的影響，對探索宇宙的價值，在戰爭方面的意義，等等。海德格爾在《演講與論文集》中毫不客氣地說道：“技術之瘋狂到處確立自身。”技術與機器在未來世界中全方位、系統化地進入人類社會，參與到人的生活之中，而表現未來社會的科幻電影《沙丘》自然無法離開對技術與機器的展示。

一、技術、機器與生態環境問題

科幻電影中的場景在探索了陸地、海洋、星際空間后，將視野放在了星際中的沙漠星球，不同場域下的影像伴隨著不同的生態問題，人在不同場所生活居住會相應地對其產生不同的觀念，對當地生態問題自然會格外關注，如科幻電影《海王》(

Aquaman

，2018)故事的開端便是緣于海洋污染問題，而在《沙丘》中，影片對技術與機器在生態問題方面所造成影響的描繪也是非常突出。

阿拉基斯星球本身非常美麗，它有著一望無際的沙漠，而這個星球成為各個族群必爭之地是緣于其具有大量的香料，入侵的香料收割者在傍晚抵達阿拉斯基星球，因為白天極為炎熱。極端的溫度和令人恐懼的天氣事件，使得阿拉基斯星球人民的生活變得極為艱苦，沙漠風暴之強勁足以穿透金屬，只有弗里曼人這支土著部落適應且生存了下來，并與超大型沙蟲生活在一起。對弗里曼人來說，香料就是神圣的迷幻劑，它能保護生命，帶來極大的健康利益。對于帝國來說，香料是太空工會航海家的必需品，能夠使他們在星際尋找到安全路徑，香料是星際旅行至關重要的因素，它是宇宙中最有價值的物質，就如同當今世界扼制經濟命脈的重要礦產資源。

阿拉基斯星球的中午溫度飆升，只有弗里曼朝圣者才不害怕中暑而在太陽下行動。每日日出都伴隨著警告，日出溫度90℃，10分鐘便迅速升至140℃。沙丘上常出現風暴，風暴時速800公里，幾乎沒有生物能在風暴中存活。而在這個星球上，只有為數不多的幾種生物，沙漠鼠、蟲子、巨大的猛獸沙蟲和外來植物棕櫚樹。在這里水資源極度匱乏，而想要一棵棕櫚樹成活，就必須保證給它們一天灌溉五個人每天所需的水；種植20棵棕櫚樹，就相當于救活了100個人的生命。而這20棵棕櫚樹是作為貴族殖民者欣賞的城市景觀而種植的，而它們等價于100個人格低賤的土著人生命。為了對付酷熱的沙漠，土著弗里曼人制作了蒸餾服，來保證人們在高溫下作業的安全性。蒸餾服有一套高效的過濾系統，它能使身體降溫，將流失的水分循環用于人體，為身體運動提供能量，蒸餾服面罩里有一根管子可以喝到蒸餾服過濾的水。缺少了蒸餾服，人們不可能在高溫下度過兩小時。這套具備先進技術的蒸餾服是土著人依據當地惡劣的自然環境研發出來的，這套設備首先保障了各個族群在酷熱沙漠生存的可能。

同時，土著居民還根據氣候在沙漠上種植了一些深根植物，如仙人掌、矮樹叢、沙馬鞭草、香叢、牧羊人樹等，植物根莖都在向下生長，它們都是在惡劣的自然氣候中被栽培出來的，老鼠也生活在植物根部的地下世界，他們都在躲避炎日，尋找陰涼和地下的水分。

阿拉基斯星球有著古老的生態實驗室，而建造這個生態實驗室的意圖是要馴服這個星球，釋放沙漠之下的水源。阿拉基斯星球原本可以被治理得像天堂，但是在治理過程中，沙丘中的香料被意外發現了，因為帶著巨大的戰略意義和經濟價值，所以各個勢力反過來都不希望沙漠消失，而將阿拉基斯星球建設為天堂的規劃從此就被擱置了。掠奪者們追求當前的經濟利益而罔顧生態環境，而當下只有生態實驗室在這座星球上才像是真正的天堂，那里培育了大量的植物。

對于阿拉基斯星球生態環境而言，只要皇帝愿意用技術來治理，那么這座星球的自然環境會得到極大的改善，而保羅·厄崔迪在受到哈科寧家族攻擊之后萌生了反抗的決心，他決心接受作為救世主這一身份與其帶來的職責，也對改善此星球的生態環境有極大的熱情。保羅·厄崔迪在影片中明確說道：“作為皇帝，我只要揮揮手就能把阿拉基斯變成天堂。”影片中一位土著居民講道：“生命的奧秘不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而是要經歷的現實。”技術與機器不可阻擋的進程確實已經成為人類正在經驗的現實，雖然其與生命的關系仍存在巨大的奧秘，但是它們對于治理生態方面的超凡能力是不言而喻的。

《沙丘》中人們生活的那個時代的技術與機器完全可以治理生態環境，廢棄的生態實驗室就是充分的證明，正義之士和當地土著完全意識到治理生態環境的必要性，但是苦于他們沒有掌握足夠的權力和技術，香料掠奪者只顧自身的經濟利益，踐踏土著人世代居住的星球。影片中技術與機器對自然環境的治理是以缺失的形態展示的，但是這種缺失實則是影片有意凸顯。當然，片中人類完全有相應的技術將惡劣的自然環境治理好，只是技術與機器沒有發揮的余地。

阿拉基斯星球上的城市被盾墻包圍住，將惡劣的沙塵暴與沙蟲阻擋在城市之外，這也只是一種保守的防御策略，這種被動措施伴隨著掠奪者對香料的過度開采也變得不難理解。開采行動對本身就嚴酷的沙漠更是雪上加霜，生態問題就像懸在人們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技術與機器完全有能力幫助人類解決面臨的困境，當然它們也有能力協助人類治理生態危機，但是其中的危機與治理的焦點不在于技術與機器本身，而是創新技術與制造機器之人攜帶的欲望與追逐的資本，在欲望與資本下，技術與機器也成了善惡難辨的工具，它們正在以一種隱秘的方式踐行著薩特的論斷：“野心勃勃，技術謀劃著去獲取王位或榮譽。”

二、技術、機器與國家治理術

《沙丘》中厄崔迪家族起初生活的星球，是有山有水的星球，自然氣候適宜人類居住，厄崔迪家族已經開發出對海洋和陸地管理的先進技術與精密機器，而被迫去管理阿拉基斯星球是政治原因，王室為遏制皇帝的權力，使哈科寧家族退出已經盤踞80年的阿拉基斯星球。厄崔迪家族在沙漠領域內的統治力非常弱，況且又面臨著狡猾的土著部落弗里曼人與兇狠殘暴的上一任治理者哈科寧家族。相反，哈科寧家族在沙漠具有極強的統治力，他們在沙漠中的器械設備非常強大，無論是軍事設施還是生產工具，都是非常先進且精密的。而厄崔迪公爵非常清楚去掌管阿拉基斯星球的危險來自哪里，不是沙漠本身的殘酷，也不是土著居民的狡猾野蠻，而是政治危險。由于厄崔迪家族在管理沙漠領域技術與機器上的落后，又加劇了此種風險。技術與機器從來都不是單向度好或是壞，由于它們從未脫離人類的欲望與資本的挾持，所以技術與機器無論何時都需要一分為二地看待，對于技術的本質，海德格爾給出了中肯的論述：“技術是合目的的手段。”

從政治角度來看，皇帝成為各大家族共同的敵人，其正在采取集權行動，受到各大家族共同的反對，這些家族和皇帝之間的戰爭在所難免，整個帝國一片混亂，皇帝害怕阿特里德家族，仇視厄崔迪家族，信任哈科寧家族，《沙丘》核心故事講述的是能夠引導和造福人民的救世主反對和取代皇帝暴政的過程。

《沙丘》的主角保羅是厄崔迪家族與姐妹會雙重的繼承人，姐妹會也左右著帝國的統治，保羅的個人命運是帝國權力與家族命運的一場博弈。科幻電影天然地與戰爭聯系在一起，香料收割者侵犯土著居民的領土、蹂躪當地的人民。外來者中的哈科寧家族，通過星球殖民和生產香料變得富有，富有程度超過了皇帝。未來世界的戰爭更加殘酷，仿佛使人回到了奴隸社會，人的生命及價值變得非常渺小，人的生存與死亡不再具有重大的意義。未來戰爭的武器非常先進，火炮、導彈等的殺傷力如此之大，這些設備都裝有先進的激光、紅外、雷達、導航、通信等現代化電子裝備。《沙丘》中戰爭的開始，是對通信信號的干擾，技術對星球戰爭的作用無比關鍵，未來世界的戰爭首先是對科技的掌握與對敵人技術和機器的破壞，控制了技術，也就控制了人，并掌握了政治和經濟主動權。

影片中的太空飛船龐大、美觀，設計精巧，運行平穩，是人穿梭在各個星球之間的必要工具，也是星際殖民戰爭的重要輸運設備。各種太空飛船降落在地面上，如同當今世界最有想象力的建筑，容納人數也是非常可觀。

阿拉基斯星球上的城市設立著盾墻，其除了在生態方面起到保護城市的作用外，還在政治方面起到維護城市穩定的作用，它將星球上的土著居民弗里曼人與城市分離開，土著居民不得已才居住在遠離城市的荒蕪地帶。他們住在城市的四周，集中在一個地下洞穴聚集地。弗里曼人被認為生性狡猾和野蠻，穿著邋遢，貧窮，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與沙漠中城市的權貴階層在生活習性和審美趣味上格格不入。殖民者的城市恢宏，建筑富麗堂皇，貴族們儀表堂堂，但弗里曼人卻是土生土長的本地居民，而城市的權貴們則是一批又一批的星際殖民者。殖民者為了維護自身統治的穩固，所以將極端天氣的侵害與危險生物的侵襲和弗里曼人一并用盾墻隔絕開了。弗里曼人世世代代也在反抗香料收割者，上一批哈科寧家族作為掠奪者侵占了阿拉基斯80年，無奈在技術與裝備上的巨大差異，所以土著居民只能采取游擊戰不斷與之周旋，而哈科寧家族之所以能夠順理成章地占據阿拉基斯80年之久，緣于其作為皇帝的心腹，政治地位高，有資本的扶持，并在沙漠開采香料和在戰爭領域具有完備的技術與設備。個別土著弗里曼人會選擇進入城市做一些服務性工作，為殖民者效勞，這樣的工作是低賤的，存在明顯的主奴之分。

盡管哈科寧家族只有五萬人，而土著弗里曼人有數百萬人之多，但是由于哈科寧家族掌握了先進的技術與極具威懾力的武器，才得以將統治權牢牢地控制在手中。無論是哈科寧家族還是厄崔迪家族，他們都具有完備的國家機器，有龐大的軍隊、完善的司法體系、威力極強的武器等，技術與機器在相當程度上代表了統治權。厄崔迪家族在阿拉基斯星球被哈科寧家族襲擊幾近全軍覆沒，正是因為哈科寧家族在沙漠領域中的技術與裝備的高超和精良。技術與機器一度成為話語權本身，這意味著發達的科技與機器更容易造成集權制度，海德格爾在《林中路》中斷定：“現代科學和集權國家都是技術之本質的必然結果，同時也是技術的隨從。”影片中的皇帝處在專制集權的最高位置，因為皇帝牢牢控制著技術最為發達的哈科寧家族。由于皇帝的諸多暴行，所以引起各大家族的憤怒和反抗。摧毀了厄崔迪家族后，哈科寧家族開始緩慢有序地出售香料，保持香料價值穩定，他們花了巨大的代價來維護香料儲備，唯一的目的就是資本收入。

三、技術、機器與人之存在

影片中的飛行器都遠遠超過人的體積，單個的人在機器面前顯得異常渺小，即便是龐大的、整齊有序的、由人組成的隊伍，在機器面前也顯得脆弱或者不堪一擊。在遙遠的未來世界，人雖然可以在星際自由穿梭，但是極其依賴技術的進步與機器的運轉。

厄崔迪公爵的兒子保羅·厄崔迪在學習弗里曼人的生活習性時，所用的投影設備，可以在空間中生動地演繹，敵人暗殺他時所用的是巡獵者，是一只機械蟲，足以捕捉到目標，操作者可將目標殺死。岳醫生在厄崔迪公爵身上安裝的假牙，其能釋放毒素作為武器將敵人置于死地。片中人物利用望遠鏡來觀察遠方事物，用振動器來召喚沙蟲，技術與機器已經成為人生存的一部分，機器也間接地控制著人的一舉一動，正如斯蒂格勒所昭示的：“生命的一切領域普遍地被卷入‘技術化’的潮流。”技術全方位地進入人類生存領域，人與機器不可分割。人的生存被技術—機器裝置所包圍并不斷加固，斯蒂格勒繼而斷言技術與機器在不久的未來“還會被應用于感覺、替身(遙控顯像、遙感、模擬現實)以及毀滅”。

未來世界中的人與技術和機器會更加有機地融合，像斯蒂格勒所預想的：“生命機器：類似‘獅身人面獸’的生命奇觀現在不僅觸及無機物的組織，而且也影響到有機物的再組織。”影片中將古代神話中的人物技能以技術的形式表現出來，順風耳、控制術、金鐘罩等技能看似具有神話意味，但正是技術的發展使得人類在未來世界中與神話時代的能力相遇，人在過去時代對能力的想象，成了對未來世界的假設。人的身體器官與機能在技術與機器的加持下無限地增強了。技術在未來世界已經無處不在，建筑物的構造、室內家具的設計，以及生活用品，戰爭裝備都無不充滿了它們的身影。影片中厄崔迪家族的將軍借助設備從而具有順風耳的能力，厄崔迪家族的人打開手腕戴的機器裝置可以開啟身體的防護層以保護身體不受侵襲并提高人的靈敏度，片中士兵可以利用貼身裝備緩慢降落到地面，室內燈具根據人的移動而自行移動，技術與機器已經將人全副武裝，與其說戰爭發生在人類之間，不如說其是技術的對決。

《沙丘》故事發生在10191年，劇中人物稱“計劃是按照世紀為單位計算的”，這便是技術與機器給人在時間觀念上帶來的變化。一方面人可以觀察得更加久遠，無論是暢想未來還是回顧過去，人們在技術與機器的幫助下對年代久遠的事物的認知與駕馭更加有把握，但同時，技術與機器將人類帶入了一個加速主義的時代，時間變得不再珍貴，人被拋進漫長的時間長河中，并自由穿梭在星際之間，時間在未來的宇宙中飛逝。即便技術與機器可以增加人類壽命，但是對于星際空間的浩瀚、時間的悠長，技術發展迅猛且沒有邊際，機器精良且龐大，人在這種景象下變得更加渺小，先進的技術與精密的設備帶給人的是更多的不確定性。影片中大量展示機器的鏡頭，各色的宇宙飛船與飛行器，生產香料所用的大型礦車，出行必備的撲翼飛機，多處將飛船與人類放入同一畫面的鏡頭，人類在如此多的龐然大物之下何等渺小。

影片中，人類以幾千年的時間謹慎又秘密地雜交血統以產生一個頭腦強大、能夠突破時空、幫助人們走向更美好未來的人，這是一個宏大的計劃。而技術與機器在幫助人們雜交血統以產生那個唯一的救世主上也起到了莫大的作用，技術與機器在擴大星際空間的同時也縮短了人們之間的距離，也更加有利于篩選優良基因。影片圍繞厄崔迪家族公爵兒子保羅展開，而他就是人們有意培養的領導人們的救世主，這個計劃已經持續幾千年，而技術與機器在對此計劃的制訂與執行方面，起著關鍵作用。在未來社會，人類不可能脫離技術與機器，即便人類消失了，機器或許依舊存在。

未來世界的事物基本都具有宏大屬性，人類活動的宇宙空間之廣袤，龐大的機器同時也能夠說明人類對自然宇宙征服的程度，技術與機器是人與自然交往的媒介，隨著時間的推移，科技與機器越來越先進和龐大，其足以證明人類對自然認知限度的不斷增長，機器的先進程度與體積代表著人類面對自然的勇氣與信心，從機器的外觀可以看出人面對世界是更為焦慮還是泰然處之。而在本部影片中，人通過制造龐大機器來作用于自然，盡管對陌生環境還有各種不適應，但是人類的主要焦慮不是來自陌生空間，而是來自人類本身的政治危機，仍舊是欲望與資本驅使的掠奪本性將人裹挾。

《沙丘》中技術與機器對生態環境和國家治理的方式看似是以缺席的方式在場的，但是導演有意將這種缺失凸顯在觀眾面前，將其名正言順地設立為一個人類確實存在的問題。影片強化了未來世界與星際宇宙中先進科技與精良機器對人類生存世界的生態環境和國家治理體系的無能為力，說明技術與機器無論是何種時空下都首先是以人類工具的形態出現的，對問題的解決仍然依賴人類的欲望與資本的力量。本片的核心是以技術和工具為媒介，來反映未來世界中仍然存在的政治斗爭和資本逐利問題，技術與機器的本質問題仍被影片保守地控制在一定范圍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