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宋春光

網課一代,泛指在疫情這三年中接受高等教育的大學生群體。疫情期間上大學的學生們在受限情況下只能通過線上網課進行學習。他們在本該積累見識、擴展眼界的大學生涯,遭遇封校、隔離等諸多意外因素,失去了珍貴的校園生活。等到畢業,又碰上了艱難就業季。
直到畢業求職,李佳明才漸漸發覺上網課也是有代價的。
李佳明就讀于河南的一所二本學校,疫情剛暴發時正是大二下學期,和全國許多高校一樣,她的學校也開啟了居家網課模式。在安徽縣城老家,李佳明上完了整個學期的課程。之后疫情一度好轉,校園生活恢復。到2021年,河南多地疫情反復,正在大三下學期的李佳明又斷斷續續開始上網課。這一次,是學校封閉,他們在宿舍上課。
大三下學期和大四是大學生參與實習的黃金期,很多高校都會將大實習安排在這一時間段。因為上網課和擔心疫情反復的原因,李佳明和幾個室友沒有參加大實習。李佳明的專業是大數據技術,這門新興的學科尤其重視實踐。李佳明一度選擇考研,試圖以此延遲進入職場,可2022年初考研失利后,能選的路只有工作了。
接著,李佳明發現自己卡在了簡歷這關。盡管在大三下學期,她選修了職業生涯規劃課,課程部分內容就是教制作簡歷的技巧。可即使李佳明把自己所有信息塞進去,仍舊難以填滿一張A4紙,因為她工作經驗這一欄空空如也,為了填補空白,她把在學校做的三個項目放上去充數。
單薄的簡歷只為李佳明爭取到了一些線上實習的機會。要獲得正職的工作,還是需要有實打實的實踐經驗。迅速調整好心情,李佳明在上海一家公司找到了與專業相關的實習崗位。這家公司有十幾位實習生,多數都是上海本地高校的應屆生。身處劣勢的李佳明憑借自己的努力,每天完成數據抓取的數量達到一萬多條,是規定任務量的10倍,并成功拿到了轉正入職的機會。但隨著上海疫情暴發,企業調整結構導致職位被砍,李佳明又退回到求職者序列。
有了一份實習經歷保底,李佳明再度求職時多了一些信心。那段時間,李佳明奔走于各個公司求職面試。但在看到她簡歷工作經驗一欄的信息后,HR就會問她還有沒有其他工作經驗和工作技能。李佳明原本擔心HR并不看重這份實習經歷,后來她才終于明白過來,HR真正遲疑的原因是她大學4年為何只有這一次實習經歷。
缺乏實習經歷,是網課一代大學生最顯著的特征之一。李佳明事后回想,幾位學長學姐順利進入大廠憑借的正是豐富的實踐履歷,而自己恰恰缺乏。
在近兩年的招聘中,一名有6年工作經驗的HR Tommy關注到網課一代的應屆生求職者的簡歷變得愈發單薄。他看到,許多應屆畢業生的簡歷中社團活動經驗變少了,實習數量也不足,這給他的人才甄別工作帶來了挑戰。
Tommy曾面試了一名上海高校應屆畢業生,在談薪資的環節中,面試者稱自己的學長畢業時面試了同樣的崗位,薪酬為9000元,他本人對此崗位的薪資期待也在9000元及以上。Tommy翻看這位面試者的簡歷,其中幾乎沒有項目經驗,校園社團活動也不足,完全達不到招聘要求。
“作為用人方,給9000元薪水看重的是具體的項目經驗,而不只是一張名牌大學的畢業證書。” Tommy說。
畢業于北京科技大學的楊宇原本并不擔心自己的實習經歷。他在校學習期間獲得了兩次實習經歷。他設想過,在疫情侵襲的情況下,大部分應屆畢業生的實習經歷應該都很有限。至少,自己擁有的兩次實踐經驗不會是一個短板。
等到求職面試時,楊宇才發覺不少同崗位候選者都有三到四次的實習經歷。發覺簡歷單薄后,楊宇回想起2022年初原本計劃有一次實習,可4月疫情開始反復,學校決定封校,等到北京疫情告一段落,已是畢業離校的時間了。他決心一頭扎在面試中,實戰積累經驗,直到找到工作,只是目前仍舊一無所獲。這陣子,楊宇注意到招聘軟件上很多企業已經停止招聘2022屆畢業生,而是改為招聘2023屆的學生了。

徐凡在江西一所二本院校讀學前教育專業,計劃畢業后成為一名幼師。作為未來的幼兒園老師,徐凡和同學們要學習繪畫、舞蹈、樂器等大量才藝類課程。但大二下半學年學校安排網課教學時,鋼琴老師考慮到學生們在家里沒有鋼琴練習,便暫停了鋼琴課。
在網課時代,部分專業課因為教學條件的限制被臨時刪除了。因為缺乏專業課訓練,一年后徐凡到幼兒園實習,給孩子們彈琴時還按錯鍵,也常忘記譜子,這是專業課缺失引發的蝴蝶效應。
難以持續集中注意力學習,也是網課一代普遍要面對的難題。
2022年4月3日,疫情在上海市區蔓延。就讀于同濟大學的余非被通知要做好封閉在宿舍的準備。此后,他和同學開始在宿舍上網課。身處宿舍,余非發現很難將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中的課程里。不時會有一些意外事件打斷他們的注意力。上海整體疫情防控的那段時間,余非和同學每天都要做核酸檢測,不管是否在上網課,同學們都要優先服從與防疫有關的安排,做核酸檢測由宿管通知,敲門就走,一趟下來需要20多分鐘。
學生們離開的時候,網課就在他們的電腦上繼續播放著,等做完核酸檢測回到宿舍,他們也不清楚落下了哪些知識點。所幸他所在的宿舍學習氛圍很好,每天幾個人都要湊在一起,討論沒聽懂的知識點。在網絡授課期間,他們就靠互助和課后自習,慢慢地補上沒有跟上的功課。
在家上網課更考驗學生們的自制力。新聞系學生姚遠回看上網課的經歷,發現那時候學習與休息的邊界變得模糊。她平時在臥房上網課,書桌旁就是床。“坐也是聽,躺著也是聽”,她慢慢開始躺到床上聽課。幾星期后,姚遠感覺那種課堂上認真聽講的勁頭過去了。她要花更多時間對抗睡眠和休息的誘惑。
教學效果難以控制,實踐課學生取得的成果也難以評估考量。
按照學校往年的安排,姚遠應在2020年暑期開始實習。由于擔心國內疫情反復,學院允許線上實習,提醒學生們減少外出流動。學校給學生的線上實踐目標是一個暑假發表10篇文章,可以應聘一些大型媒體賬號的遠程實習崗位,也可以自己開設公眾號。許多同學選擇了自己開設公眾號。在姚遠的觀察中,這樣的實踐經歷有一種閉門造車的感覺,這些稿子沒有真的被大眾所看到,也難以得到真實的讀者反饋。
與此同時,上網課的老師們也感受到了封閉感。
青年教師張雯雯在西安某高校教編劇課。2022年年初上網課時,張雯雯就感到自己和學生被封閉在各自的世界里,自說自話。當她在網課上提出一個問題試圖和學生們互動時,學生們往往沉默以對。張雯雯覺得自己在給學生上網課時成了對著屏幕照本宣科的說課機器。
在一次批改學生劇本寫作的作業時,她留意到兩個班的100名學生里足有四分之一的學生劇本格式不規范,還有一部分學生沒有掌握最基礎的知識——要交代故事發生的時間和空間,盡管在上課時張雯雯一直強調不能漏掉這些要素。
張雯雯覺得很意外,在以往幾屆學生中,沒有出現過這么大面積的紕漏。她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方式解決這個問題,只能在網課上一遍遍強調,耐心細致地修改作業,希望能讓這種情況有所好轉。

復旦大學國關學院教師鄭磊認為,網課給他的學生帶來的影響不僅局限在教學效果上。“一個人讀大學不僅僅是來上課的,而是來感受一種氛圍。在這個生態體系里生活、交友、參加講座、社團活動,對于一個大學生來說,是在全方位塑造人格。”鄭磊說。
以往,豐富的校園生活是大學生預演各項社會生存技能的機會,比如學生會的經歷。Tommy更愿意把工作機會留給有學生會經歷的求職者,不是因為學生會的頭銜,而是學生會的經歷往往涉及活動策劃和組織。
在Tommy看來,策劃這些活動,無論是活動籌劃,還是落地執行,甚至是“拉贊助”,學生們借由這些實踐,能夠在學校完成預演職場中會應用到的部分知識,比如團隊合作、對職責的理解,以及如何挑選、說服合作伙伴等。他也愿意把面試機會給擁有組織社團活動經驗的應屆畢業生,理由也是如此。

網課時代,大量的學生社團活動被取消了。這意味著大學生失去了原本唾手可得的社會實踐機會。
北京體育大學商學院學生會成員李浩至今遺憾,他和同學們為2017級畢業生策劃的學院畢業晚會臨時夭折了。2021年6月,李浩帶著宣傳部的成員設計宣傳物料、準備表演物料……在大二的時候,他借由籌備學院晚會,鍛煉了組織能力和團隊協作的工作能力。
可惜的是,就在晚會即將舉行的時候,由于疫情的緣故,學校決定停辦所有學院的畢業晚會。李浩當時只能平復心情,安慰學弟學妹們,以后還有機會。沒有想到在那之后,線下的畢業活動和他們漸行漸遠。2018級的畢業生也沒有舉辦線下畢業晚會。在他之后兩屆入學的學弟學妹,很難再擁有和他一樣練習獨當一面的機會。
當大學課程搬到線上,我們更加確定地發現,過往完整的大學生活在傳授知識之外,還給了學生編織自己社會關系、學會獨立和與外部世界打交道的機會。
在網課時代,師生之間由于課堂互動的消弭,很難建立師生情誼。張雯雯沒再像此前一樣很容易地走到學生們中間去,培養出師生情誼。“我感覺自己和這一代學生沒有那么親近了,”張雯雯說,“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
她懷念之前的校園生活。課堂之外,她會和學生們一起去看戲劇,像同齡人交流興趣愛好那般交流彼此喜歡的藝術作品。有的時候,學生讀到了大四,會開始問她一些有關擇業和未來生活的問題,學生們信賴她,希望從她這里習得一些成人社會的生活經驗。
以往,這種情誼可以延伸到學生畢業后十數年的時光。一名2009級的學生,多年來和張雯雯保持著交流,今年6月中旬,他還告訴張雯雯,要去終南山拍超級月亮,為此要多次上山尋找最佳拍攝地點。張雯雯還收到了學生妻子的“小報告”,抱怨她的丈夫為了找到這個最佳拍攝地點,在油價走高的當下,耗費了一箱又一箱的汽油。
在北京一家海外教育機構做人力資源工作的劉晶說到,晚熟是網課一代的特征之一。2022年夏天,她面試了一名2021年畢業的女孩,對方的簡歷顯示,她畢業后第一份工作只做了4個月。劉晶問起緣由,女孩解釋說,是父母要求她去考研,于是她就聽話地辭職、備考,后來落榜了,才又出來找工作。
“你未來還有什么工作規劃?”劉晶問。女孩回答說,之后可能還是要聽從父母的想法,回去考研。
女孩的回答讓劉晶驗證了自己的擔憂。她認為女孩缺乏獨立決策的能力,她凡事都聽父母安排的傾向讓劉晶十分顧慮:“如果這份工作她的父母還讓她辭職,那她會不會立刻就聽話走了呢?”
最終,劉晶沒有讓那個女孩通過面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