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杰
(上海戲劇學院 上海 200040)
邵藝輝編劇、導演,徐崢、馬伊琍主演的《愛情神話》成了2022 年的第一個文化現象。它在上海創造了票房神話,但凋零的外地票房還是讓人感到了寒冬的凜冽。有人認為成敗蕭何的關鍵在于電影里比比皆是的上海符號。的確,這是一部方言電影。外地觀眾早已習慣電影院里平直剛硬的北方話,似乎喜劇天生就應該帶著兒化音或者大碴子味。粘糯的吳儂軟語反而對包郵區外的觀眾產生了間離效果。方言標簽真是外地票房慘淡的真實原因嗎?可幾年前漫威系列電影的外語原聲沒讓觀眾陌生化。另外,上海難得沒有再次被陸家嘴的高樓和外灘的歷史建筑符號化。天平街道寧謐的梧桐老街和雅致的法式洋房更讓觀影的上海人津津樂道,但這也不應該是阻擋外地觀眾觀影熱情的藩籬。
中國的電影票房在廣大的二線城市。電影圈以前有句話,叫得二三線城市者得天下。有制片人私底下常說,要為小鎮青年拍片。監制徐崢拍過不少成功的商業片,犯不著為了本地情懷得罪票房。不說普通話不是方言歧視或者搞地方小圈子,只是為了更準確的語言表述。《瘋狂的石頭》說重慶話也沒人噴,如果講上海話被認為高人一籌,可能反映了某種自卑心理或者對現代都市生活的否認。二三線城市與上海的確略有差距,差距不在天鑰橋路的蝴蝶酥或者意大利房客,而在國際化的藝術氛圍,雖然這也經常被理解為“小資情調”。高品質的藝術市場,使《愛情神話》與小城市有了一定的距離。電影剛開場,男女主角在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約會,話劇臺詞一聽就是以色列的現代悲劇《安魂曲》,“我站在長長的隊里領我那一小把糖,隊很長,我沒排到”。緊接著的展示部分中,老白調侃格洛瑞亞的黑色系打扮有些哥特風。哥特風與歐洲中世紀的哥特式建筑以及英國18 世紀后期的哥特小說有關,陰森鬧鬼的教堂彌漫著神秘黑暗、壓抑恐怖的毀滅氣氛。李小姐朋友圈里發的骷髏之舞也是這一路。這個喜劇調侃確實有些文藝門檻,畢竟哥特風巴洛克風離咱們老百姓的菜籃子還隔著個歐亞大陸橋。還有意大利房客的女友早起時問候老白“Morning,stranger”,也似乎是對英國著名話劇和同名改編電影《偷心》的致敬。
所以說,文藝語境決定了冰火兩重天的電影票房。當然,文藝語境不僅指這部電影的文藝門檻,究其根源還是影片的現代視角和散文化敘事。除了李小姐母女和老白父子之間新舊理念的沖突,現代視角主要體現在電影中的女性主義。如同薩義德的東方主義揭示出東方如何由西方視角構建,觀眾在電影院里習慣的也大多是男性視角中的女性形象。傳統的東方女性形象謙恭含蓄,“比如早期東方銀幕對傳統女性形象的塑造,對其忍耐、負重、順從、奉獻等符合封建文化規范行為的稱贊,以及對此時的銀幕女性形象規整、端莊外形的設計”。鄭正秋、蔡楚生、謝晉等一批東方銀幕史的重要男性導演在塑造傳統女性形象方面取得了成功。尤其是謝晉創造了馮晴嵐、李秀芝、韓玉秀、胡玉音等一批“勤勞質樸、溫柔善良,往往集東方女性傳統美德于一身”的女性形象。東方女性傳統美德成為男主人公老白的人物性格設定。
女性主義電影往往指電影作品體現女性自我覺醒意識和女性主體建構,“女性意識或女性對自身的價值醒悟與追問,都意味著對男權的質疑或顛覆,對女性生存、生命、情感等狀態的關懷”。女性意識往往建立在對“男性話語權和視覺快感”的挑戰。女權與凱特·米利特提出的“性政治”概念有關,“在兩性關系上,男性主動、女性被動被認為是合適的……男性在兩性關系上具有強權地位,并持這一強權占有、使用、掌控女性”,女權挑戰根植于父權制社會的“一種支配和從屬關系”。
《愛情神話》以男性為行動主體,卻包裹著強烈的女權意識。我們以為會看到幾女爭男或中產階級的愛情,實際卻是由老白的行動構建起的三個不同的現代獨立女性。影片給我們提供的是一個被獨立女性占有、使用并棄若敝屣的憨囧暖男,以及愛情與你無關的女權——性,可以有;男性,可以沒有。
《愛情神話》有明暗兩條敘事線,老白生活中與三個女人糾纏的愛情,老烏記憶里與索菲亞·羅蘭的愛情。老白老烏,一白一黑,一個是低調謙和的老實人,一個是飛揚幻想的老克勒,一個想從一而終,一個流連花叢,既像圍棋對弈中的黑白世界,又像黑白混雜的太極圖。電影的情節發展由老白的愛情線推動,高潮和結局由老烏愛情的揭秘和死亡帶來。兩個男人,兩條線,這似乎是典型的男人故事,男性視角。按照男性電影的套路,老白游走在三個女人之間,三個女人為他爭風吃醋,老白的生活一地雞毛,最后一聲嘆息。《愛情神話》一開始的確是這個套路,老白與李小姐約會看話劇,之后一夜風流,李小姐早起后比較后悔,慌不擇路地離開,還扭壞了自己的高跟鞋。老白想要進一步發展關系,打聽到了李小姐家的地址,帶著禮物上門探望,結果發現了李小姐生活困窘的一面。她就像《安魂曲》里排長隊卻沒有等到糖的女人。她單身離異,母親吝嗇勢利,獨自撫養與英國前夫生的小女兒。為了女兒上學方便,母女倆擠在一個幾平方米的小房間。鏡頭特意給了李小姐家陰暗的老屋環境,家中燈泡也壞了,一閃一閃,頗有哥特風格。母親還嫌李小姐扔了她幾天前放在冰箱里的剩飯。這種生活環境為老白后面邀請李小姐來自己家生活埋下了伏筆,也建立了男性電影典型的男強女弱的人物關系。
接著,兩位離異的中年男女仍在朝著男性電影的套路發展。老白幫李小姐修名牌鞋,并且意外被邀請到李小姐做制片的廣告拍攝地做手模。李小姐在和老白的交流中進一步交代自己的人物背景與生活的窘迫。李小姐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當年高考離同濟和紐約大學都差幾分,如今卻淪落成廣告人。她說,下坡路,能不好走嗎?在遞進的男強女弱設置中,導演開始展露自己的真實意圖。她加了一個鏡頭,作為影片主題的鋪墊。當老白趕到片場時,正好看到一身颯爽職業裝的李小姐因為拍攝組的失誤發飆罵人,被罵得狗血淋頭的是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緊接著,老白幫李小姐照顧女兒,仍是強勢男性幫助弱勢女性的關系。
老白的春天似乎到來了,李小姐似乎被感動了,同意再次去老白家吃晚飯。這時觀眾的期待值被提升。同時,影片迎來了第一個小高潮,也是喜劇場面的慣常設置——該來的快來了,不該來的全來了。本來該升溫的愛情卻變成了祛魅的狗血。除了愛湊熱鬧的老烏,影片真正要展現的三位獨立女性紛至沓來。繪畫班學員格洛瑞亞,上海話諧音是“噶老呂啊”(這么厲害啊),風情萬種的徐娘,口頭禪是“有錢有閑,老公失蹤,不要太靈哦”;前妻蓓蓓,精明現實的大女人,追求完整,口頭禪是“一個女人這輩子不怎么怎么就不是完整的”;最后是倔強要強的職場女性李小姐。當然,隨之而來的必然是戲劇沖突和張力。在一段夾槍帶棒的精彩對白中,老白被譏為“剩菜”,格洛瑞亞被諷作“野貓”,男性電影中典型的幾女爭男場面出現了。你以為這是開始,其實這是結束。出乎意料,影片恰在此時發生了反轉,性別視角的反轉。老白從剩飯變成垃圾股,幾女爭男變成幾女爭相拋男。行動的主體老白被擠到舞臺的角落。格洛瑞亞首先為“野貓”型女性正名,“吃吃剩飯又怎么了,吃好之后,嘴巴一擦,頭也不用回,跑路呀”。蓓蓓嘲諷格洛瑞亞的男權話語“一個女人這輩子沒有小孩是不完整的”,反而引發了另外兩位女性的女權主義共鳴,她們分別說出屬于自己的女權宣言“一個女人這輩子沒甩過一百個男人是不完整的”,“一個女人這輩子沒掙到一百萬是不完整的”,“一個女人沒有為自己活過是不完整的”,“一個女人這輩子沒浪跡過天涯是不完整的”。徐崢最后以“一個女人這輩子沒造過反是不完整的”無奈總結。
一夜宿醉,人去樓空。老白發現自己昨晚和格洛瑞亞發生了關系。格洛瑞亞很清楚自己要什么,老白卻無所適從。這是傳統男女兩性關系的顛倒。格洛瑞亞不愿意花2 萬5 贖遠在土耳其號稱被綁票的臺灣老公,卻花了同樣的價格買了老白的幾幅畫。一句“儂嘎便宜”,讓老白頓生被嫖之感。這還真不是老白所認為的白嫖,畢竟格洛瑞亞是個女“模子”(牛人),不欠嫖資。
女權主題帶來的戲劇張力繼續上升。老白去舞廳找正等著跳探戈的前妻蓓蓓,離婚真相被揭秘。蓓蓓一句套用某大哥的名言“我不過是犯了所有男人都會犯的錯誤”,讓人啼笑皆非。這是經典的喜劇手法——錯位。包括男扮女裝或女扮男裝,失散多年的孿生兄弟互換身份,不能相遇的人共處一室,穿越時間空間外星球等等。可前妻蓓蓓這句堂而皇之的“男性”出軌辯詞,也著實挖苦并挖空了所有直男與生俱來的雄性尊嚴。
錯位還在延續。老白從男強女弱的角度出發,不想欠格洛瑞亞的,于是他到了南京西路的KTV 夜店,同樣見到了倒錯的情景——格洛瑞亞正在縱情高歌“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環伺周圍的是陪酒的少爺們。她一臉渣男像,安慰老白別太認真,不要想太多。送老白出門前,她捉住他的嘴唇說“我很危險的,不要愛上我”,再加一句男性臺詞“女人不會因為是一個好人就跟他在一起”。格洛瑞亞把老白送走關門后有一個頗不忍心的面部特寫,把觀眾帶到了83 版《射雕英雄傳》——楊康因為不能給穆念慈一個名分,流的也是這一臉的鱷魚眼淚。
老白的愛情線漸至高潮,也即將迎來女權的暴擊。意大利房客亞歷山大要回義烏繼承家族產業,多出間房,老白向李小姐提出來,可以到他家免租居住。一來確定戀愛關系,二來伸出援助之手,實現男性電影的男性使命,將柔弱的女主救出火坑。女性該怎么選擇,導演在這里有很清楚的鏡頭語言。音樂中,李小姐先是思考,然后扔掉了手里抽了一半的煙,關上窗戶。轉天李小姐拒絕了老白要賠她的新鞋,向他委婉地表示要斷舍離,“該放手時要放手”“一雙鞋子只能陪人走一段路,我要去的地方穿這雙鞋子不合適”。不幸淪為煙屁股和一雙鞋的老白知道李小姐已經關上了心靈的窗戶,深沐愛河時打得激越昂揚的手鼓也在此刻低沉紛亂。老白在一陣混亂激憤的鋼琴伴奏聲中找到鞋匠發泄憤怒。“人間清醒”鞋匠用阿姆斯特朗的金句提醒了老白,也點出了李小姐要分手的女權緣由:“她不想欠你的”“這是個人的一小步,卻是兩人關系的一大步”。李小姐雖身處困境,但骨子里是個要強的女人。一旦接受男性幫助,就喪失了自我獨立性,淪為男性的附屬品。這里,名牌皮鞋成了對李小姐最貼切的隱喻。那雙Jimmy Choo,雖然殘破了,還是昂貴的Jimmy Ch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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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心的老烏開解沮喪的老白,反而被一肚子氣的老白拿他撒了氣。老白揭穿了老烏的謊言和幻想,與其割袍斷義,形成了敘事的第二次矛盾沖突。至此,坑挖得差不多了,老白跌到了坑底。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辦不了畫展,又被三個女人拋棄,被三個與他有過性關系的女人拋棄。這就是《愛情神話》里的女權。女性對待男性也可以是另一種關系。什么叫嫖?——我接受性,但我不接受男性。緊接著峰回路轉,老白的畫展終于可以免費舉辦。諷刺的是,這不是老烏的功勞,而是李小姐和格洛瑞亞的幫助。兩個和老白一夜情的女性拒絕了男人,卻彼此成了可以相約看話劇的好友。格洛瑞亞約老白去外灘十八號看畫展地點這段是點題之筆。鏡頭給了兩位女性的剪影。老白代表所有男性直面女性的內心獨白。李小姐長長的陰影,映襯得老白多么渺小。她們嘲諷男性視角的話劇,挖苦了不懂女人卻把女性符號化的男導演。要么好要么壞,要么多情要么清純。李小姐和格洛瑞亞的這段話雖然講給老白,卻有伍迪·艾倫直接面向鏡頭說話的陌生化效果。這段話,說得太損。損了每一個拍男性電影的導演和每一個習慣從男性視角看文藝作品的觀眾。雖然有觀點輸出之嫌,不算點睛,卻清楚點出影片的女權主題。
影片還有條副線,就是老白兒子白鴿和北方女友洋洋的愛情。白鴿和老白一樣,媽寶,遇事軟弱,包括婚姻愛情事事都聽媽的。差點因為媽媽不喜歡,失去性格颯爽像男人的女友。不一樣的是,老白是個直男,卻懦弱;兒子喜歡美容化妝,但堅持自己的愛情。白鴿在外形方面追求女性的細膩。影片剛開始就因為修眉毛被老白說了幾句。在第二次家庭聚會時,他教三位女性畫眼線,老白又訓了他一頓,說化妝的男人娘娘腔,男人不像男人。這里提出了現代男性的概念,什么樣的男人像男人?內心懦弱的直男老白更像男人?堅持自我,外表中性的白鴿更像男人?還是說在現代社會,什么樣的男人都應該被承認。導演沒有對美妝達人白鴿進行傳統道德式的批判。影片結尾時,從兒子那一路傳遞過來的護手霜,老白最終擦了擦。看得出來,他是第一次擦,也是第一次開始嘗試接受兒子的中性化。
影片結尾處,三個女人坐在中央觀看費里尼的電影《愛情神話》,男人們分坐兩旁。這種影片空間處理也在表述女權主題。愛情神話不是男人的神話,是女人的權力話語。至少在上海,這是現實。
《愛情神話》給人的總體感覺就是高級,有些俄羅斯藝術范,風輕云淡處見金戈鐵馬。這種風格就是影片的散文化敘事。散文化敘事最顯著的特征,是將人物之間尖銳的沖突消解,比如契訶夫戲劇《三姐妹》和《櫻桃園》。所以邵藝輝看起來是在向費里尼致敬,其實師承的是契訶夫式的自然主義。只有當角色們嘴里不斷蹦出金句箴言時,才稍顯典型化,但不能否認的是邵藝輝扎實的文學功底和人生思考。
推動《愛情神話》情節發展的不是激烈的矛盾和嚴密的故事邏輯,而是自然主義式具有象征意味的生活片段。散文化的敘事不需要表述構成行動的所有步驟,比如《三槍拍案驚奇》里孫紅雷所有緊湊的動作,通過細枝末節展示人物心理并推動情節發展。這是散文化敘事與類型片敘事的區別。類型片類似西方戲劇中的佳構劇,其敘事特點是“注重線性情節間的因果關系,講究故事的邏輯嚴密,追求結構的緊湊,力求觀眾注意力的高度集中,以達到觀影的快感,以此來實現電影的銷售和利潤的追逐”。因此,類型片的美學特點是通過嚴密集中的敘事產生強烈的戲劇張力,并在高潮處釋放,刺激觀眾的感官,使其得到觀影快感。類型片集中敘事頗有些類似西方美術的一點透視。
電影除了是光影的藝術,也是時空交織的藝術,敘事的時間線要通過空間造型建構。散文化線性敘事可以打破類型化的嚴密敘事和快節奏,使觀眾避免被動接受大量信息,從而保持其主體性。散文化線性敘事就像希區柯克的《后窗》,將觀眾置于大樓的對面,只打開幾個窗口,敘述窗邊發生的故事。留白的部分可以充分調動觀眾的想象和情感。這種敘事方式類似于東方美術的散點透視,還原的是美的意境和心境,而不是一點透視畫法中立體的事實。散文化敘事比類型片敘事更適合表達主題和抒發情感,達到“形散神聚”。線性敘事上的“視聽內容之間的邏輯性越弱、關系越疏松,就越能夠讓觀眾在有限的時間里思維實現活躍,這樣一來,作品的思想主題也就有了更多被傳達的機會”。另外,影片選的音樂很應景。“Long Way Home”“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吞吐(Puff)”“Museum of Flight”“舊社會頂窮的人”“Outro”“骷髏之舞”,從激烈的搖滾到散漫的民謠以及探戈,很好地外化了角色內心并象征情節發展,襯托整部影片的散文化抒情。
散文化敘事使得老烏的愛情暗線成為關鍵。除了老白的愛情線,唯一一條貫穿全片的行動線就是辦畫展。老烏是這條線的行動主體。他復雜的人物性格也在這條行動線中得到展現。老烏想要幫好朋友老白實現他的畫展夢。在影片開頭的展示部分,他就看不上老白自廢武功。明明很有才華的藝術家,卻整天教老人小孩畫畫,畫展辦在天平街道老年活動室,“檔次都沒了”。于是他開始幫老白張羅找畫廊辦畫展。但諷刺的是,在這一行動過程中,他被虛化成俄羅斯文學中的“多余人”,意志力遠遠大過行動力,如契訶夫筆下的柳鮑芙、加耶夫、特里果林、特羅菲莫夫或者三姐妹。雖然不是行動力全無,老烏一番好心找到的畫展地也不過是奶茶店、餐廳和酒香不怕巷子深的簡陋圖書館。沒辦法,老烏諧音“阿烏卵”,上海話指的是辦事不靠譜的男人。最后漂漂亮亮幫老白在外灘十八號找好畫廊的還是兩位女性。這個反諷凸顯女權主題,但也表現了老烏行動的無力性,最后契合他的悲情結局。這時我們被拉回到徐崢最擅長的“囧”系列。囧人遇囧事,以當代人的無力感消解悲劇感。這一人物類型最早出現在易卜生的名劇《野鴨》——人人都是雅爾瑪。“如果你剝奪了一個平常人的生活幻想,那你同時就剝奪了他的幸福”。尤金·奧尼爾的《送冰人來了》里面那群被生活打敗的小人物也不外如是。
其實老烏還有上海話“老烏句”的暗示。“老烏句”是老烏龜、老甲魚的意思,暗指色色的老頭,但周野芒出色地把老甲魚的貶損含義演得光芒萬丈。在周野芒的演繹下,老烏成為男子漢,嘴巴上的男子漢。嘴巴上女朋友很多,內心里只愛一個。看得見的風塵,看不見的清純。整天跟老白吹噓有多少女人哭著喊著要為他花錢,可他的大男子主義不能允許。問題是,他的房子呢?在他死后,歐洲房產公司的代理要收回房子。這似乎暗示了與索菲亞·羅蘭的秘密戀情,也證明了他嘴巴上那一套是掩耳盜鈴。這些臺詞與情節的安排加上周野芒的精湛演技,使得老烏比老白相對單一的人物性格更顯豐富立體。
由于影片的女權主題,老白這條敘事明線無法繼續提升敘事張力達到高潮,繼而引出結局。當李小姐和格洛瑞亞幫助老白找到畫廊,實際上老白的故事線已經走到終結。于是,導演召開了所有角色的第二次大聚會。這次造成突轉的事件不是老白再被誰睡,而是索菲亞·羅蘭的病危與死訊。由此,一直在老白愛情線里插科打諢的老烏成為敘事關鍵。老烏愛情暗線的揭秘和死亡結局,可以帶來影片的高潮和結尾。所以,老烏不得不死,死在畫展之前。但是老烏的死亡悲情被戲謔地反轉,原本應該到來的悲劇高潮變成喜劇的反高潮。誤以為心中戀人已死,說出愛情秘密的老烏死在了大聚會的第二天清晨。參加完老烏葬禮的大伙才知道鬧了個烏龍。他們從手機上收到了索菲亞·羅蘭轉危為安的消息,可憐老烏已經入土為安。當然,老烏是否曾經與羅蘭在歐洲相戀,已不重要。這個秘密在影片中是開放式的。
結尾的黑色幽默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散文式的喜劇電影不需要悲劇性的沉重結局。有影評認為,老烏的死體現“人生無常”。如同結尾處,所有人都滿懷期待地觀看費里尼的《愛情神話》,結果看到意興闌珊也看不明白。多像現代人的愛情和李宗盛的歌詞呀。“開始時總是分分鐘都妙不可言”,激情褪去后,只剩下無所適從和無地自容。實際上,老烏輕如鴻毛的死給電影的結局帶來了一絲荒誕的意味。影片里唯一沒有鋪墊的就是老烏如何死,因何死,因為這是散文。在散文里,羅蘭就是老烏的生命,羅蘭的逝去就是老烏生命支柱的坍塌。無病理原因的死亡在現實主義里不合理,但在散文的邏輯里非常合理。合理到怪誕。“古典悲劇使痛苦變得崇高,而現代悲劇使痛苦變得怪誕”。這種怪誕卻是悲劇性的。如薩繆爾·貝克特所說,“就程度而言,沒有什么比悲劇性更怪誕的了。”迪倫·馬特以喜寫悲。他敏銳地意識到,悲劇的時代早已過去,當今時代只適合喜劇。西方現代的荒誕意識在戲劇中往往偏向悲劇,在小說中偏向黑色幽默。荒誕性的誕生既源自終極目標的喪失,也是人在非理性的存在與理性追求之間的矛盾和不協調。黑色幽默是荒誕感的一種喜劇表達。可能荒誕感或怪誕感是當代小老百姓的生活所感,或者說“囧”更加通俗。悲劇感進化為荒誕感就是現代性的表征之一。神話和英雄的時代已成過往,人類存在的意義和重量被膚淺表層的生活抽干。因此,老烏荒誕的死亡輕飄飄。這不禁讓人想起米蘭·昆德拉曾經寫過的一本書——《生命不可承受之輕》。
影片結束時的彩蛋才讓人明白,為何電影取名“愛情神話”。李小姐發了個朋友圈,“看了一個難懂的電影,竟然喜歡上了,我是不是變態?”老白點了贊。李小姐微信邀請老白隔天下午一起去喝咖啡。老白問,“喜歡上了?”李小姐回答,“其實一直喜歡,只是我沒準備好再去看一個新的電影,怕看到最后又是一個爛片”。老白說,“所以你中途離場了”。李小姐說,“前面的節奏太快”。老白很謙虛,“電影的錯”。李小姐又回答,“是我觀影習慣不好”,“看進去了,而且我很享受這個過程”。老白說,“其實我們可以一起改寫結尾,朝你喜歡的方向”。
又是同樣精彩的潛臺詞。老白的愛情來了。不論著眼于票房,還是著眼于善良,冰冷的生活被賦予了神圣的力量。被李小姐拒絕的老白重新有了希望。彩蛋讓冰冷的現實發生了不可能發生的逆轉。神話可能就是現實生活中不可能發生的事。畢竟,生活需要神話。神話給予人們生活的勇氣。這,不僅是愛情的意義,也是電影的使命。
注釋:
①劉雪梅:《中國電影票房景氣度的地域差異與影響因素研究——基于207 個城市的實證分析》,《當代電影》2020 年第6 期。
②趙小青:《東方銀幕女性形象的審美特征》,《南京藝術學院學報》(音樂與表演版)2004 年第2 期。
③黃寶峰:《百年中國電影中的女性形象》,《湖南大眾傳媒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4 年第1 期。
④董沁旋:《悲情中的抗爭——婁燁電影女性意識解讀》,《視聽》2021 年第12 期。
⑤秦喜清:《電影與文化——電影史論·女性電影·后現代美學》,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5 年,第182 頁。
⑥吳笛,徐絳雪:《抗拒性閱讀與女性批評的建構——評凱特·米利特的〈性政治〉》,《婦女研究論叢》2003 年03 期。
⑦⑧柏紅秀,王笑瑩:《“好看”的新主流電影——從〈1921〉的敘事建構和主題傳達分析起》,《藝術百家》2021 年第5 期。
⑨易杰:《〈摧毀〉的悲劇情感結構》,《戲劇藝術》2020 年第2 期。
⑩Letter to Roger Blin,1 September 1953.轉引自Anthony Cronin.Samuel Beckett:The Last Modernist[M].London:Harper Collins,1996.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