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鑫淼
(中國戲曲學院 北京 100073)
首先,昆曲表演結束了在此以前專以唱為主,以聽為享受的表演時代,他在原有的基礎上,大膽創新,探索與融合豐富了表演形式,在這一期間昆曲的做工表演可以說盡善盡美。例如在湯顯祖先生《牡丹亭·驚夢》中,有一段集中的舞臺動作提示,描述的是夢中柳書生與杜千金初次會見時的場景“生回看科”“旦驚科”“相叫科”,然“旦作斜視不語科”“旦作驚喜欲言又止科”。這一段獨特的描寫,沒有只言片語,卻讓觀眾深深感受到劇中二人初見時的欣喜,害羞,小鹿亂撞的模樣,也恰恰因為這段精準且微妙的舞臺提示,傳遞給了觀眾不可言喻的感受。這樣的做工表演不像言語那么直白,卻比言語表達的力量更加充足,在戲曲后來的發展中有著極為重要的奠基性。
其次,昆曲《牡丹亭》的故事結構性,是一個里程碑一樣的存在,它代表了“人”,向我們詮釋了“自由的解放,愛情的可貴”。湯顯祖先生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人生而為情,為情生,為情死。他筆下的浪漫主義不是“美與丑共存,是美與丑對立”。他不認為那個千金小姐就應該是如此的“墨守成規,冷冰冰的一個大家閨秀”,他批判這樣的封建主義,批判這一切壓迫人們的思想封建道德。在他看來“情”這個字既可貴又難得,可遇而不可求。他讓整本劇圍繞一個“情”字,擾亂了那劇中人物的心,也擾亂了觀眾的心,就這樣一下又一下,剪不斷理還亂。《驚夢》一折中曲牌《皂羅袍》刻畫了杜千金的魂牽夢縈的心態,正如唱詞中所說“良辰美景奈何天”。提筆至此,我們不得不承認作者的偉大之處,明明是那個時代的愛恨嗔癡,可在現今時代一點也不古老,一點也不突兀。他讓觀看者跨越時代,與其一起感受故事中所發生的,準確地說是觀眾主動去融入而不是劇中的人物去“帶領”觀眾進入“規定情境”。這部作品有著足足的奠基性,是因為他在寫“情”而不是寫“欲”,他不像是一些作品“以黑寫黑”而是“以白襯黑”,他的藝術影響不光是舞臺作品,還在書本文學上有著極大的影響力,中國的四大名著之一《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也曾提到過湯顯祖先生的《牡丹亭》對他有著很大的啟發。
昆曲的典雅,清冷之藝術氛圍有其獨特的藝術特色。其高度精準的做工表現并不是先有了程式而后才開始創造的,而是在創作的過程里逐漸把某一類人物創造得比較成功了,才逐漸形成了這一類角色的程式。《牡丹亭》的奠基性為戲曲后來的發展開拓了更多的可能性,豐富了更多的表演形式。
聽聞這世間,世人畏懼權,畏懼利,可獨獨在“情”這個字上百孔千瘡,不愿舍棄,是啊,兒時人們總幻想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怦然心動之場面,到后來人們羨慕那“舉案齊眉,伉儷情深”互相扶持的夫妻,最終呢?最終人們看著這“庭前花開花落”,感嘆情之奇妙。四百年前人們感嘆愛情的偉大,四百年后的今天人們珍惜這一切的“來之不易”,或許在人們的心里都向往那“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愛情佳話,從前如此,現在如此,以后更是如此,于是,我們將其稱之為永恒的話題,不論何時,它都是如此的熾熱。或許,正如作者湯顯祖先生所說:“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昆曲《牡丹亭》像是一顆珍珠,我們有時會將其捧在手心,細致觀賞,有時又會將其鑲在王冠上,靜靜仰望。從題材上的選擇,到一度創作,再到舞臺二度創作呈現效果,運用戲曲獨有的表現方式所呈現,那種力量的迸發,是別的藝術門類達不到的。阿甲先生就戲曲表演藝術的本質特征認為:“戲曲本身并不是體驗派,它是中國氣派的富有特殊表現力的一種綜合性的舞臺藝術,以體驗入乎其內,以表現出乎其外”。例如《牡丹亭》中“游園驚夢”這場戲中演員的表演,在種種的藝術門類中,戲曲藝術與舞蹈藝術雖然在舞臺上都是虛擬化表演,但表演風格是迥然不同的,舞蹈藝術更多的是肢體化表達,是音樂與演員(音樂的制作與演員的條件有時所占的比重是不分上下的)。而戲曲藝術是不同的,戲曲舞臺的表演原則應該是音樂襯演員。張庚先生認為戲曲的程式性,戲曲的綜合性和虛擬性,是中國戲曲的三個基本特征。由此可知,演員在舞臺上需要通過其表演、唱詞來做到精準表達,從而讓觀眾的腦海里產生對戲曲舞臺的基本理解,是一種空靈美,意境美,意象化表達。【游園驚夢】一折里,描寫的是丫頭春香把小姐麗娘帶到后花園時,看到園林美景時的心境變化。在舞臺上,并不是把“后花園”搬到了舞臺上,而是讓觀眾跟著演員走,去感受那“春色如許的美景”,給演員留有了足夠的表演空間(而這塊表演是如何撐起來的,就是靠演員的表演以及唱詞,處處讓觀眾感受到一個十幾歲的姑娘對于愛情的憧憬與向往)。舞臺調度處理得簡潔,大方。根據劇本所寫,此時的杜麗娘內心澎湃,在她的眼里看著這世間萬物都是如此的生機勃勃,但是觀眾并不知道,所以要透過她自身的表演,讓觀眾看到本質的東西,感受“情”這個字的魅力所在。從細節上來分析,首先是演員的“眼神”在看到這樣的美景時,心里的懵懂之情就會越加強烈,演員的眼神從虛到實(是因為她從沒見過如此美的花,她其實渾然不知的是春天的花開了不假,但不足以讓人心動,可是心中的花開了便不一樣了,那就埋下了一顆“情芽種子”,這個種子最后的歸宿不論是怎樣,在這一刻是極其美的)。接著又從實到虛(因為她覺著自己在做夢,為何世間會有如此“仙境”的地方,而且還是在她家的后院里)。這個時候演員的表演是什么都不需要說,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用眼神去傳遞,讓觀眾從她的眼神表演中去感受到,再接著是更進一步地表達自己的心境,“裊晴絲吹來閑庭院”,觀眾從唱詞中去感受杜麗娘的心境變化,層層遞進的故事情節。其次是演員的身段,那看到花時的嬌羞感,那望到遠處,蘭花指的指向,那水中倒影的扶鬢梳妝,都讓觀眾感受到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是怎樣的。最后是舞臺道具折扇的運用,那更多的是一種擬人化的表演,扇子的一開一合代表著少女的幻想,似想非想,扇子的一轉一繞,一遮一掩,都是“杜麗娘”的內心外化之表達。這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戲曲里“四功五法”表演規則,舞臺上的人物行動自來都不是抽象的、孤立的、靜止的,是根據人物角色從頭到尾貫穿下來的,是具體的、相互聯系的、運動著的。
昆曲《牡丹亭》這部藝術作品,在如今我們將其比作是春日里釀好的一壺酒,不論何時越是品嘗越有味道,而這部作品的藝術價值像是冬日里的一抹陽光,融化了那冰冷的角落。“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積硅步方可成千里”,一部好的作品需要經得起時間的沉淀,經得起時間的敲打,永恒二字從來不是終點,它更多的是一種鞭策,是“巨人肩膀上的重巒疊嶂之壯麗景色”。昆曲《牡丹亭》在當代藝術價值中的永恒性絕不是一朝一夕所得來的,更不是“熱熱鬧鬧”炒作起來的,在這個百花齊放的時代,它有著自己的標桿標尺,有著屬于自己的藝術風格,而觀看者不可因此說其墨守成規,昆曲的守正創新之創作理念從未停歇。
明代戲曲表演理論家潘之恒提出了“以情寫情”說。他說:能癡者,而后能情,能情者,而后能寫其情。湯顯祖先生在創作時也是時常被這其中的情節感動到潸然淚下,久久不能緩過神來。他就像是封建時代中勇敢沖破黑暗、打破牢籠,向往浪漫春光的先行者。他所寫的《牡丹亭》像是黑暗里的一束光,極大程度上批判了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的虛偽和殘酷,是對封建社會沒落時期思想、文化專制的一次巨大沖擊。這部作品的問世,給予了當時的人們精神上的洗禮,留給了世人最美好的精神享受,這部作品的留今,給予了觀眾對理想生活的憧憬與向往。作為觀眾我們才能從中深深地感受到情之偉大的力量,它可以跨越生死,跨越世俗,跨越這世間一切一切的阻礙。這部作品所給予的并不單單是富家千金與白面書生相識、相愛、相守的故事,那僅僅是千千萬萬人的縮影,更多的是一種美的具象化表達,它讓“匆匆忙忙的趕路人”停下腳步去欣賞這世間一切值得的美好事物,它讓“冷冰冰的空間”變得有溫度,也讓人們愿意去相信,去觸摸世間萬物所給予的可能性。
給予一詞的出現,是真、善、美的化身,有“它”在的地方,似乎一切都變得春意盎然,生機勃勃。正如《牡丹亭》這部作品一般,它遵循戲曲表演所秉承的中國文化之體驗精神,心靈體驗的價值取向,它在點點滴滴當中牽動著觀眾的心,那婉轉鶯啼的唱詞中讓人感受到了“情”的純真,那死而復生的情節中讓人不禁感嘆“情”的偉大。這其中蘊涵著極其豐富的內容,故而使人們能夠品味到更多的這世俗間的人生況味,感受其仍閃耀著奪目的光芒。
綜上所述,昆曲《牡丹亭》這部作品在當代藝術價值中有著不可動搖的地位,其奠基性、永恒性、給予性為昆曲今后的發展提供了更多的空間。作為研究者要明確該作品的藝術價值,明白如何更好地將理論性的調研成果轉移到現實的舞臺作品操作與呈現上。藝術的最高價值是讓觀看者知道其最高境界是實現真、善、美的理想化世界,展現出其獨有的魅力所在,將其發揚光大,更好地去傳承,去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