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義視閾下的羅曼·波蘭斯基電影
——以《苦月亮》為例

周 烜

（武漢大學 藝術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電影大師羅曼·波蘭斯基以卓越的電影成就傲居世界電影史中，他對電影的極端刻畫來自于其傳奇、坎坷的人生經歷。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幼年的波蘭斯基失去了母親，艱難地逃出了奧斯維辛集中營才與父親團聚。在成年后，他以自己獨特的電影審美成功地走入了電影這個行業，并獲得了多項大獎。與女星莎朗·塔特的婚后生活給予了波蘭斯基短暫的幸福時光，但是突如其來的兇殺案帶走了莎朗的生命，在此之后波蘭斯基也開始了自己充滿熱烈情感的浪子之路。回溯波蘭斯基過往留在影壇中的經典電影，他并沒有將自己人生所承載的痛苦與悲傷夾雜其中，而是作為旁觀者去探討光怪陸離的社會關系，以極度陰郁的風格、獨立的個體視角去展現自己眼中的人類情感與社會關系。以自己為關照，將自我思維異化后呈現在銀幕中，這種由繁化簡的人物群像被禁錮于封閉空間內，加之于恐怖暴力的敘事美學中，以此來探尋人際關系主體論的獨特導演手法，也與存在主義哲學中對人物際遇、人際關系的探討不謀而合。波蘭斯基的影片是以極端對抗極端，以絕望對抗絕望，這種在精神世界里的相互折磨、相互毀滅的“他人即地獄”也時時刻刻存在于他的電影中。本文以其著名電影《苦月亮》為探尋視角，研究波蘭斯基電影中對存在主義的立意展現。

一、愛情的異化

《苦月亮》這部電影講述了一對男女偶然相遇的愛情，這場愛情包含了純真、情欲同時將這些放置于扭曲、變態的相互折磨中。這場愛情的開始來自于人類本源中對情感的永恒追求，同時愛情也是人類性格缺陷的集中展現地，奧斯卡受本能中對美好異性的追求驅使，尋遍全城，只求找到巴士上性感純真的咪咪，二人最終再度相遇，陷入熱戀，然而兩人的愛情始終是在相互剝奪對方的主體性。以存在主義的愛情觀來看，當一個自認為存在的人被他人“注視”下，即成為“為他的存在”。這種“注視”在《苦月亮》中可被視為波蘭斯基所展現的普世愛情，一旦陷入非理性中，主體性就在被逐漸剝離，這種剝離就是相互占有以及相互限制，雙方都想在愛情的博弈中，使對方臣服于自己。咪咪在奧斯卡對于自己的癡迷愛戀中看到了自我的欲望，她開始不甘于這種單純的愛戀，而是在潛意識中迫使奧斯卡更加鐘愛自己，咪咪竭盡所能去征服、俘虜奧斯卡。這也就是存在主義愛情觀所給予的觀點：“或者，我注定要迫使他人行使他的自由，以建立我的存在，或者，我注定要取消他人的自由，以震懾他人。”這兩種觀點所代表的意思實際是其一努力被愛，把自我作為他人的自由的限制，其二占有他人的自由，將他人的自由并入自我的自由中。所造成的結果是對立的，但是愛情是第一種觀點所造成的結果。咪咪肆意發展自我情欲以此來迷惑奧斯卡，讓奧斯卡沉淪于情欲中，享受受虐帶來的快感，這種快感在二人獨處中蒙蔽了奧斯卡的眼睛，使他甘愿放棄自我的自由。所以一旦有第三者的介入，這種異化后的愛情就會被主體自我意識的回歸所打破。

在《苦月亮》中，咪咪以奧斯卡為媒介找到了自我主體，這種自我主體的展現原本就是對愛情的異化解讀，所以在舞廳，已經尋找到自我欲望的咪咪出軌了。奧斯卡尋回自我意識主體，他開始審視自己對咪咪的情感，這種愛情祈求一種特殊類型的劃歸己有，在奧斯卡無法同時獲得咪咪美顏肉體與她自由意志的時候，奧斯卡的愛情開始破裂，愛情所帶來的美好濾鏡也消失殆盡，美好女神不過是生活在陰溝里的老鼠，自己也無法享受愛情所帶來的快感，驚覺自由的喪失時，所謂的愛情就是恨意的來源。咪咪在墮胎感染中，被奧斯卡騙入異國他鄉。咪咪重新審視愛情，最終拋棄愛情，在復仇中和奧斯卡再度相遇，此時的奧斯卡在自我譴責中與咪咪步入婚姻的殿堂。咪咪和奧斯卡之間的愛情將剝離對方主體性擺上明面，所以咪咪與奧斯卡所期待的“理想愛情”終將失敗，既要在戀愛中實現愛情，又要在滿足自我欲望的同時消解愛情，在不斷產生中不斷消解。在存在主義愛情觀中，將愛趨向他人的自由，讓自我介入他人的自由中時，自由才有了根本意義。相互剝離式的愛情是異化后的愛情，只有相互妥協，以彼此都會認同的方式介入對方的自由中，才能避免將愛情墮落為主體性喪失的偽善情感。

二、他人即地獄

電影《苦月亮》完美詮釋了存在主義中“他人即地獄”這一觀點。從影片的人物視覺角度來看，作為一個單獨的個體去觀察這個世界時，是以自我為中心，去聚攏這個世界，自由也因唯一自我存在變成完全性自由。但是一旦主體意識的自我被當作世界而被觀察時，自我主體就逐漸被物化，同時也被這種被觀察所奴役，自我的主體性與自由同時被剝奪，人與人在一起的互相折磨，本身意義上就是地獄，這也是存在主義觀點——“他人即地獄”的意思。奧斯卡與咪咪相互熱戀再到相互憎恨最終也深度演繹了這一觀點，奧斯卡在盲目地陷入對咪咪的迷戀時，這種迷戀在某種程度上也展現了奧斯卡在剝離主體性的時候毫無知覺，當奧斯卡發現對咪咪的迷戀，再無法永恒得到她的肉體與意識之時，這種毫無知覺也被主體性地回歸打破。犧牲了個體的獨立性與主體性，在二者相互愛戀時，這是對愛情獻祭，一旦人回歸理性的思考，這種剝離就是恨的來源，這也是奧斯卡對咪咪的絕情，是奧斯卡對“他人即地獄”這一觀點的另類感知。對于咪咪來說，這場愛情開始時，她作為主動者，奧斯卡是從屬的角色。奧斯卡的愛情是自我的幻想，從一開始的全程尋覓，再到后來自我意識的放棄，而咪咪則是在奧斯卡身上尋回自我意識，在奧斯卡的無限迷戀中找到自我存在價值，從而控制奧斯卡，使其離不開自己，這也是對自我存在價值的渴望。在愛情前期，對于奧斯卡來說，咪咪即“他人”，在這場愛情的最終段，奧斯卡的自我意識回歸后，奧斯卡就是咪咪的“他人”，咪咪不再是美好的愛情女神，所以咪咪的自我價值也在奧斯卡的本我回歸后消失。

在相互憎恨相互折磨相互愧疚中，二人走向婚姻，遇到了另一對夫妻，這對夫妻與奧斯卡和咪咪的極端激烈的意識碰撞不一樣，他們的生活有愛無性，趨于平淡，但也在這種平淡中走向婚姻的崩潰與滅亡。丈夫奈杰爾在舞廳中被咪咪所誘惑，為了得到咪咪，四次前去聽奧斯卡講述他與咪咪的畸形愛戀。在這場對他人愛情的窺探中，奈杰爾以自我為中心，去觀察奧斯卡與咪咪的愛情，而當他的目光一旦被奧斯卡的眼神所追隨，這種窺探欲所帶來的羞恥感、驚慌感以及難以言說的興奮感再度出現于奈杰爾的心中。這種窺探欲某種程度來說是一種性激情，是奈杰爾前半生所無法觸碰無法想象無時無刻不在壓抑的激情，但被自己的太太菲奧娜所摒棄。對于奈杰爾來說，奧斯卡的故事以及奧斯卡直視他的眼神，將他的自我轉化為他我，所以奈杰爾在自我壓抑的狀態下逐漸走向自我放縱，菲奧娜內心被自我的道德、高雅所束縛，但是在咪咪闖入后，菲奧娜的自我性也逐漸喪失，她的意識某種程度上受咪咪擺布，在與咪咪的熱舞中，展現了與咪咪不同的高貴優雅，最終奧斯卡與咪咪相擁而死，奈杰爾與菲奧娜再度尋回自我的愛情。對于奈杰爾與菲奧娜來說，奧斯卡與咪咪的出現即二者主體我的剝離開始，但是卻又在這種主體我便為他我時，二人完成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尋回了真正的愛情，這也是“他人即地獄”在二元性中所展現的中性立場。對于人類來說，排他性本身存在就是非現實性的，當沒有他人存在，那自我就沒有意義，但是當他人與自我的同一性與一致性喪失，生命的排他性成為了人類的“絕癥”，在《苦月亮》中一直都在展現對“他人”的探討，因為人既需要獨立也需要共存，既需要保持獨立的自我，又要尋求他人所帶來的共同性，這是永恒矛盾的境地，也給我們帶來了思考，當“他人”的主體不再存在，那“本體”這一命題是否還成立，社會關系的存在到底是在剝奪我們的本體還是我們需要在“他人”身上找尋自我的意義，這些永恒的命題也在波蘭斯基的電影中一一被展現出來。

三、存在主義自由觀

影片《苦月亮》中，每時每刻在展現愛情中的相互捆綁，這也側面體現了自由觀在影片中的重要性。在存在主義視角中，自由是絕對的，人的存在是作為自由而存在，而最終人的選擇，造成的結果都是由人本身所決定的，這種自由并非自我意識的如愿以償也并非在目的中達到目的，而是自由的選擇，這是存在主義觀念所強調的，這是在波蘭斯基電影中所展現的觀點。對于奧斯卡和咪咪來說，他們自由地選擇自己的本質，咪咪在這種趨勢中，陷入對自我價值的探尋與確定，奧斯卡則甘愿臣服于咪咪所創造的愛情迷幻中。對于他們來說，他們在愛情中相互占有，是他們自由意志的選擇，他們雖然無法意識到這一點，但是自由的意志選擇卻時時刻刻存在于他們之間。咪咪對于奧斯卡所帶來的愛情體驗是在其中找到自我，她的自由意志使得她并不屈從于奧斯卡的愛情，她所迷戀的僅僅是自我滿足的快感，所以她會出軌，這種出軌或許在咪咪看來只是將在奧斯卡身上獲得的成就感實驗于各種男人身上。而奧斯卡從一開始對愛情的選擇就是渴望經歷情愛從而寫出真正的愛情小說，奧斯卡的自由意志上的愛情選擇多了利益驅使，或許是潛意識中的利益驅使，這種驅使也使得奧斯卡的愛情并不純粹，他無法在清醒的認知下感知愛情的存在，這也是屬于奧斯卡的自由意志。這些自由意志并非主觀存在，而是客觀存在的，也就是說奧斯卡與咪咪的存在導致了自由的存在，他們的選擇是自由的，因為他們的存在是自由的，所以奧斯卡與咪咪在這場相互博弈的愛情中陷入了無限的選擇，而同時他們的自由選擇造成了不同的結果。在波蘭斯基的展現中，奧斯卡與咪咪從未在自由選擇中受到任何形式、任何方面的阻攔，不論是實質還是虛幻的阻攔，都無法阻止他們。這也是存在主義自由觀的獨特所在，無論什么情況下，人都有選擇權，有做任何事的自由。

有了這種存在式的自由，那自由選擇下所要承擔的后果也是必然的，《苦月亮》中，奧斯卡盲目愛戀后所要承受的是絕對愛情幻想的破裂，咪咪出軌后，所要面對的是奧斯卡清醒后的強烈恨意，奧斯卡也為自己因恨意而給咪咪帶來的傷害感到愧疚，面對咪咪的復仇，他也只能接受，而奈杰爾沉醉于這種他人的背德愛情，一步一步地做好了背叛的準備，妻子菲奧娜在選擇維持自我高貴典雅中將丈夫推遠。這是自由選擇中所有人都要承擔的后果，也是無限自由所給予的代價。在這場自由選擇中，眾人可以獲得激情、愉悅、欲望但同時也有隨之而來的痛苦、背叛以及死亡。這是存在主義絕對自由的展現，沒有任何“絕對權力”可以支配人們進行選擇，用薩特的話來說即“英雄選擇成為英雄，懦夫選擇成為懦夫”，是奧斯卡選擇成為咪咪的愛欲奴隸，最終也在痛苦與癡戀中和咪咪同歸于盡，而咪咪放縱的欲望也是自我價值實現的滿足，她也要承受死亡的代價。

羅曼·波蘭斯基的電影無一不展現出這場人生的孤獨，人人都想逃離，但永遠被禁錮在孤獨中，這場永恒的孤獨中醞釀了陰郁、罪惡與畸戀，這也是波蘭斯基電影中逃不開的主題，他所展現的現實是荒誕的，這種荒誕是被編造的，但卻也能在脫離電影的現實中尋找到蛛絲馬跡，有《水中刀》的中產階級的虛榮空虛，也有貧民窟的彷徨與恐懼；《孤島驚魂》中則是將人喻為孤島，熱鬧是短暫的，天亮就會像潮水般退去；《羅斯瑪麗的嬰兒》中是透徹的人性，邪惡永存，撒旦再臨，諸如此類的電影還有許多，這是羅曼·波蘭斯基利用電影展現自我世界的另一維度，也每時每刻與存在主義契合，在意識中異化自我的人生，拋棄主體我，以他我來展現自己的內心，在電影中也絕對遵從主角的自由選擇，不設任何主觀臆斷上的限制，不設任何道德枷鎖，這種對本體自由論的推崇是存在主義的實質展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