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觀、符號對中國形象的塑造以及表現人物狀態的空間
——以《別告訴她》為例

郭佳玉

（西安外國語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8）

《別告訴她》是由王子逸兼任導演和編劇，根據其親身經歷改編而來。她與主人公碧莉同為在美國長大的華人，雖然導演的母親認為她一點也不了解中國，但影片敘事也正是從女兒而非父母的視角出發，通過對奶奶確診癌癥后家人選擇隱瞞消息讓她安度晚年這一故事的講述，開啟了一個不熟悉中國文化的華人對于“善意的謊言”這一觀念的探討。

一、中國城市的景觀呈現

“景觀不能被理解為對某個視覺世界的濫用，即圖像大量傳播技術的產物。它更像是一種變得很有效的世界觀，通過物質表達的世界觀，這是一個客觀化的世界視覺。”中國城市的景觀對成長于美國的第二代移民來說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在碧莉下飛機來到中國坐著出租車去奶奶家的路上，中國日新月異的變化對于這位幾乎不回國的年輕人來說格外陌生，她茫然地看著窗外一幅幅迥異于西方城市樣貌的景觀：正在修建的大批高樓大廈暫時呈現為一棟棟水泥胚子，機械復制的窗戶看起來都是密密麻麻的黑色空洞，仿佛是一座無人居住的空城；每棟建筑都設計為完全相同的樣式，猶如“Ctrl+c、Ctrl+v”不斷復制粘貼出來的數字圖像，沒有留存個性化的發展空間；公路上駛過一輛車體較長的物流貨車，代表著中國近年來飛速擴張的物流網絡。之后的一個鏡頭是出租車駛入奶奶家的小區，同時一位穿著橙黃色衣服和頭盔的外賣小哥橫向駛過，這也是近幾年逐漸崛起的龐大的外賣產業的一個縮影。此外，在碧莉和大家庭拍合照時匆忙離開，去醫院取奶奶的檢查報告的一個長達45 秒的長鏡頭中，她奮力地在長春的街頭奔跑著，長時間的運動使她不得不在中途停下喘息片刻，而這片刻“恰好”停在了一片共享單車的停放點旁邊。2017 年時網絡上流傳過一種說法，說高速鐵路、掃碼支付、共享單車和網絡購物是，這個流行語來源于一次對留學生的調查問卷，來自“一帶一路”沿線的二十國青年評選出的他們心目中中國的“新四大發明”。這些產業并不是中國發明的，但是中國在推廣應用方面領先，對國外比較有影響，這種生活方式方便快捷又舒適，因而受到許多外國青年的好評。

隨著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西方觀眾對這個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認知早已從過去的貧窮落后轉變為富裕先進，大量正在建設中的高樓大廈展現出這個發展中國家經濟發展的無限潛力。而這同時也有別于西方發達國家已經趨于穩定完善的城市形態，比如“中國新四大發明”等蓬勃發展、與人們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產業在西方社會就沒有那么常見。共享單車以及網購產業鏈上的貨運物流都出現在了《別告訴她》中，導演將諸多中國新興發展起來的產業用一些具體的道具體現出來，對于外國的制作團隊和觀眾來說，這些是非常有效的辨識中國城市的元素，既不會喧賓奪主，也展現了真實的情況。碧莉從小就離開了中國，對中國城市樣貌的陌生感強化了碧莉外來者的身份，也增加了觀眾對于碧莉是否能較好地融入中國社會并且保守病情秘密的擔心。

二、代表中國文化的符號

碧莉和姑姑去體驗按摩店時，姑姑幫她安排了全身按摩，重點項目是獨具中國特色的拔火罐，這個安排不僅是情節上的，還有更重要的一層作用。一方面，按摩店等候區沙發上道教神仙形象的透雕、碧莉父親印有中式花紋的睡衣、按摩師拔罐使用的刻有漢字的木制圓筒等，展示了中國的道教元素、中國傳統的拔火罐手法以及中醫養生觀念等，描繪出外國觀眾心目中中國該有的樣子。另一方面，當天晚上碧莉回到酒店后，她對著鏡子掀開上衣，露出拔火罐留下的布滿背部的紫紅色圓形痕跡。這不僅表達出不懂中醫療法的她對這些印跡的困惑不解，而且更重要的是，導演以這一中國事物在碧莉身上留下痕跡，暗指她已經開始逐漸理解并接受中國式家庭的生死觀念，選擇不告訴奶奶真實的情況。之后到醫院取體檢報告時，碧莉更是主動決定去打印店修改報告的內容，她從被父母最不放心的人成為了隱瞞真相的主導者，認同于有其價值所在的中國思維。

影片對這些符號的選擇與其他美國電影有較大的不同。大多數好萊塢電影通常只是加入部分極具代表性的、定型化的、刻板印象中的中國元素，如功夫、古城、民間傳說等，以此滿足西方觀眾的異域想象和獵奇心理，或是作為賣點之一期待中國電影市場的豐厚回饋。與此相反，《別告訴她》是一位華人導演對自己親身經歷的講述，雖然影片主要面向的是美國觀眾，但并沒有對中國元素充滿功利心的利用。導演對中國是懷有愛意的，中國代表著溫暖慈祥的奶奶和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影片對中國的呈現以符合真實環境為標準，不會刻意突出風格強烈的景物，大部分元素只是短暫出現或是默默地待在背景中，沒有深度地參與敘事。對這些元素有點熟悉但又陌生的華人移民可以會心一笑，懂得一個美籍華裔印象中的中國形象，不會感到突兀和不適。

三、人物與空間的關系

當第二代移民進入故國的空間時，通常會產生兩種情況：一是陌生環境對人物的圍困和分隔，二是人物懷念故鄉的情感寄托。

一方面，本片的鏡頭語言準確呈現出人物被困于陌生空間的狀態。碧莉一家與浩浩一家都是早年移民到國外的家庭，當得知奶奶偷偷去了醫院的消息后，兩家人匆匆出發趕往，然而不熟悉城市空間布局的他們在一座橋上迷路了。影片首先設定此時正在下雨，于是他們不得不撐起雨傘，這個道具隨后在欄桿邊多次被卡住，大大加重了觀眾的焦急心情。其次，導演選擇使用一個遠離人物的大遠景鏡頭，人物在畫面中顯得非常渺小無助，觀眾也不能靠近他們，只能焦急地希望他們盡快找到出路。而生活就像這個固定鏡頭一樣，只會冷眼旁觀，不會對他們伸出援手。再次，橋上的一排排護欄印有鳥兒飛翔的圖案，但以灰藍色的欄桿作背景，再加上陰沉灰暗的天氣，看起來更像是一只只被困于籠中的鳥。這兩家不屬于中國的異鄉人的迷路似乎就如這困獸，在下一個鏡頭里穿行于沒有盡頭的樹林中，這里依然是一個大遠景固定鏡頭，稍有不同的是攝影機沒有拍攝完整的人物形象，而只截取到大腿部位。人物在畫面中僅僅占據了底部的五分之一，人與人之間也被一棵棵樹木隔開，他們的上空被黑壓壓的樹林所填滿，但位于前景中的樹木都幾乎沒有枝葉，光禿禿的下部涂白的樹干直直挺立，再一次將他們關在這片迷宮里。類似的構圖還出現在一大家人在墓地祭拜儀式結束后離開的場景，無數的墓碑林立其中，在陽光的照射下打出一道道陰影，占據了畫面的三分之二，頂部的三分之一則是不留空隙茂密生長的松柏，填滿了整個天空。這一大家子人并沒有集中地沿一條路走出去，而是三三兩兩地以小家庭為單位，不斷地左拐右轉，緩慢前行。這個家庭成員常年流落四方的大家庭，自然是難以緊緊抱作一團并懷有相同的信念，而是各有各的生活習慣與行為方式。

另一方面，被拆除的奶奶家這一獨特的空間是主人公懷念童年的感情載體。“在我們的記憶這個過去的劇場里，背景保存了人物的主要角色。人們有時以為能在時間中認識自己，然而人們認識的只是在安穩的存在所處的空間中的一系列定格，這個存在不愿意流逝，當他出發尋找逝去的時光時，他想要在這段過去中‘懸置’時間的飛逝。空間在千萬個小洞里保存著壓縮的時間。這就是空間的作用。”法國哲學家巴什拉在他的《空間的詩學》中寫出了時間與空間的某種關系。影片中非常重要的一個空間，是早已被拆遷的奶奶家。碧莉童年為數不多的美好記憶之一就來源于此，她可以和爺爺一起去公園捉蜻蜓玩，那座院子是碧莉對中國這個故鄉最富有親情的所在。但如今，這里被改建為一個彩虹形狀的地標建筑，周圍布滿了磚塊、擋板、彩鋼房、挖掘機和防塵網等明確無誤的建筑工地景象，這讓這座建筑物并沒有呈現出彩虹般的美好與絢爛，而是更像一個不甚明快的無人廢墟，這也暗示著碧莉童年記憶的從珍藏到破滅。這份親情缺失的背后推手正是碧莉深諳中國文化的父親母親，是他們選擇搬去美國，選擇不告訴碧莉爺爺生病的消息，甚至因為不想讓碧莉缺課而不允許她去參加葬禮。在她的感知中，爺爺好像是“突然消失了”，她每次回到中國都再也見不到他了，這給她的心靈造成了深深的傷害。于是，碧莉變成一個缺失故鄉情感寄托的漂泊者，當她得知奶奶患病的情況后，她越發害怕奶奶的離世，那是如今僅存的溫馨回憶。這個大家庭為了奶奶的良好心態而選擇“別告訴她”，是一種在人際關系日益冷漠、高揚個人權利高于一切的西方資本主義世界所缺乏的集體的、溫暖的力量。因此，表層敘事中碧莉回國的動機是看望奶奶，深層上則是精神世界迷茫無依的子一輩來到祖國母親懷抱進行的一次心靈療愈之旅。碧莉回到中國后偶然路過奶奶家曾經所在的地方時，她再也見不到奶奶家房子的實體，并且無法親身站在故土上伸手觸摸到它的質感和紋理，追憶懷念逝去的童年。她只是一個永遠在路上的匆匆過客，只能被關在出租車里，看著窗外的景色一閃而過，她繞圈流離在馬路上，失所并失落地朝著后方已經遠去的故園投下深深眷戀的目光。關于視覺感官，德國社會學家齊美爾提出“只有視覺才能擁有和占據，而我們聽到的都是已經過去的，提供不了任何可供我們擁有的財產。視覺使人們不僅擁有他人，還擁有不同環境。它使我們可以遠距離地控制世界，將分離與掌握結合起來。通過尋求距離得到從熙熙攘攘的日常城市生活中抽象出來的合適的‘視野’。”碧莉一行人坐在出租車里，奶奶家房子舊時的所在一閃而過，其他人早已習慣于中國多年來建筑物大規模的拆遷和新建，頭也不回地說著沒什么好看的了。只有碧莉戀戀不舍地扭過身來，朝向后方盡力尋找那片院子周邊熟悉的痕跡，希望能夠通過目光“擁有”那棟不存在房子，那些在院子里盡情玩耍的夏天，那個隨著她們家的移民戛然而止的童年。這個段落雖然時間不長，但結合之后碧莉哭著訴說她對爺爺奶奶的深厚情感和對童年時光的懷念，讓觀眾得以理解碧莉為何如此珍視奶奶，最終從真心想讓奶奶快樂度過最后的時光出發而選擇不告訴她真實的病情。

四、結語

《別告訴她》作為一部美籍華裔導演的作品，故事主題是非常中國化的關于“善意的謊言”的問題，在具體的影像創作中，導演通過對中國城市的景觀呈現加強了主人公踏入異地的陌生感，使用不是觀眾刻板印象中的代表中國文化的符號展現了中國的真實面貌，并且設計一些特定的空間，使之與人物發生關系，在精神層面上描繪移民群體與故國的特定空間之間千絲萬縷的牽絆。導演以世界電影通用的視覺語言準確傳達出人物的心理狀態和思想感情，在景觀符號方面滿足了西方觀眾對中國形象的期待，從而在北美電影市場大獲成功。

不過，正如俗話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別告訴她》以350 萬美元的小成本在全世界收獲將近2000 萬美元的好成績時，在中國內地只取得418.4 萬人民幣的票房，豆瓣評分也只有7.3，票房和口碑都一般。畢竟這部影片的目標觀眾就是北美市場，制片方也懂得有所側重，如果強行平衡東西方不同的審美反而容易導致兩邊都水土不服。對于中國觀眾來說，這個從移民的角度講述的故事距離普通中國人非常遙遠，影片主人公關于到底應不應該講出真相的糾結在中國人看來也完全不成一個問題，而許多景觀和符號的呈現在中國觀眾眼中也有些多余，會帶給觀眾一種刻意安排的感覺，因為人們對腳下生活著的這片土地都再熟悉不過了。因此，本片在中國市場的遭遇就不難理解了。

以西方觀眾為主要受眾的電影在講述擁有中國背景的故事時總會難以避免地帶有一種外來者視角，因此，這類電影在國外收獲高票房和好口碑的同時，難免在中國市場遇冷，既然制片方從一開始就選擇了以世界范圍的觀眾為目標，那就不能過于期待影片在中國的后續表現。在如今這個全球文化交流日益緊密的時代，如何講好一個“中西通行”的故事，還有待進一步的探索和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