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越洋
(天津美術學院 藝術與人文學院,天津 300141)
中國動畫電影自誕生之日起,就立足于本國的文化傳統,蘊含著悠久文化內涵與歷史積淀的神話故事,一直為動畫電影的創作提供靈感源泉。20 世紀,《大鬧天宮》《哪吒鬧海》等一系列極具民族特色的美術片,在世界動畫舞臺上大放異彩;近年來,活躍于銀幕之上的《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哪吒之魔童降世》等商業動畫,紛紛創下票房佳績。2020 年上映的《姜子牙》延續了對經典神話的改編,以《封神演義》為藍本,講述了封神大戰后姜子牙被貶凡間,在探尋真相的途中重拾信仰的故事,傳統的文化背景與新穎的敘事方式相結合,為觀眾帶來了獨特的觀影體驗。
當下頗受關注的幾部神話題材動畫電影,大多取材于經典神魔小說《西游記》和《封神演義》。這類神話經典文本并不嚴格自設文本內的世界時空體系與生命存在形態,而是將神話故事移植到歷史背景中,通過藝術加工彌合了神話與歷史的界限,體現出一種“神話歷史化”的傾向,真實歷史的嚴肅性被神話敘事的趣味性消解,歷史長河中的凡人演化為主流話語推崇的“史詩英雄”。譬如《西游記》將背景設定在唐太宗貞觀元年,依托玄奘天竺游學、歷經千難萬險取得真經的歷史事件,并在民間傳說、話本的基礎上進行二次創作,最終為小說賦予濃重的神話色彩。《封神演義》較為真實地還原了上古時期商周斗爭的歷史面貌,以“妲己亂商”“武王伐紂”為主線,又加入了神仙妖魔等奇形怪狀的設定,形成了在歷史的大框架中展現瑰麗想象的敘事方式。
《姜子牙》延續了對經典神話文本的借鑒,選取了《封神演義》中的核心人物姜子牙獨立成章。真實歷史中的姜子牙又名呂尚,是周朝的開國元勛,話本《武王伐紂平話》有對其輔佐武王滅商的記述,《封神演義》在話本的基礎上進行擴寫,為歷史人物披上了傳奇色彩的外衣,小說中的姜子牙是元始天尊器重的弟子,他執掌打神鞭,乘坐神獸四不相,為西周大軍立下功勞,成就封神大任。在動畫電影中,天尊與姜子牙的師承關系,姜子牙奉命斬殺九尾的情節,姜子牙使用的法器、坐騎等,均沿用了原著中的設定。影片中另一主要角色小九(蘇妲己)也可從神話經典中尋得原型,妲己本是有蘇氏部落之女,被部落首領獻給紂王。《封神演義》為其增添了一段狐妖“冒充頂替”的故事,真正的蘇妲己在去朝歌途中被九尾攝魂而死,后來魅惑紂王的“妲己”實際上是借尸還魂的狐妖。影片利用了原著中妲己與九尾之間微妙的含混感,將小九和九尾的元神用宿命鎖相連,同生同死,這一設定也成為了姜子牙艱難抉擇“救一人還是救蒼生”的前提。
《姜子牙》以及當下流行的幾部神話題材動畫電影,均采用了對神話母本“取材改造”的方式,從原著中抽取部分情節與人物,并置于相同的歷史環境中進行重塑,使新、舊文本在時間節點或經典情節上形成互文關系,實現較為自由的二度創作。奇幻的神話與真實的歷史交織在一起,使影片呈現出一種氣勢恢宏的史詩風格。
“陌生化”是形式主義批評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文藝理論,這一理論強調作品在內容形式上違背常理,同時在藝術層面上超越常境。動畫電影對經典神話文本的“陌生化”處理,指對傳統神話的人物形象及敘事框架進行改寫、演繹,通過“間離效果”給觀眾帶來新奇的感受,使觀眾對劇情和人物產生“距離感”。這種“距離感”需要遵循適度原則,過于貼合原著,會使觀者興致索然;過分脫離原著,又會使觀眾難以接受。2015 年《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將《西游記》中“西行取經”的整體框架進行了陌生化處理,原著中神通廣大的齊天大圣,變成了一個失意頹靡的“毛猴子”;江流兒以一個質樸天真的小和尚形象出現,與以往作品中成熟穩重的唐僧相去甚遠。創作者有意對調了唐僧與孫悟空的關系,讓幼年唐僧幫助“落難英雄”孫悟空實現自我救贖,呈現出好萊塢式的、傳遞普世價值的敘事邏輯,符合當代觀眾對“失意英雄重新崛起”的觀影期待。2019 年《哪吒之魔童降世》同樣得益于陌生化的創作手法,原作中不共戴天的哪吒和敖丙變成了互為鏡像的雙生子,哪吒為魔丸轉世,是叛逆暴躁的頑劣孩童;敖丙為靈珠化身,是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兩人化敵為友,共同對抗天命。影片保留了原著中“哪吒鬧海”的核心情節,刪去了哪吒在風雨中橫刀自刎、剔骨還父的悲情段落,整體風格戲謔幽默,李靖不再以古板嚴苛的權威形象存在,他被重塑為疼愛孩子的慈父。這種“合家歡”式的改寫老少咸宜,讓觀者在傳統神話故事中重拾趣味性和新鮮感。
《姜子牙》沿用了將經典文本“陌生化”的改編策略,對神話原著進行了顛覆式改寫。在《封神演義》中,姜子牙是一個忠誠、木訥的迂直老者,是受人敬仰的神,尚不具備哪吒、孫悟空等人物身上的反叛性;在動畫電影中,姜子牙一改往日的刻板形象,被重塑為失去神力的“罪人”,同時也被賦予了反叛精神,不同于哪吒、孫悟空的天生反骨,姜子牙的反叛是更加徹底篤定的精神向度的內省,是長期被所謂天道蒙蔽后對其身份的決裂。姜子牙曾是師尊的忠實追隨者,但九尾體內的無辜元神出現,讓他開始質疑封神大戰背后的真相。在親眼目睹哀鴻遍野的慘象后,他意識到師尊所謂的天命不過是一統三界的私欲,于是逆天而行斬斷天梯,使蒼生不再受天界的控制與愚弄。從原著中的“順應天命”到影片中的“逆天改命”,姜子牙不再是服從絕對權威的“神”,他成為了心懷理想主義信念的“人”,在舊有的神話體系中,天界為凡人封神才使之成為神,影片中的姜子牙打破了腐朽的規則,自證其道,不入封神榜卻成為了真正的神。如此改寫,既駁斥了原著中落后的價值觀念,也激發了觀眾與命運抗爭的勇氣。影片中其他人物也經過了不同程度的陌生化處理,在原著中,九尾是軒轅墳三妖之首,奉女媧之命蠱惑紂王,禍亂人間,元始天尊命姜子牙率諸神捉拿九尾,可見在原著中神與妖分別代表了正義與邪惡的陣營。但影片打破了這種二元對立,滿口仁義道德的師尊心懷鬼胎,發動大戰只為一己私欲,狐族成了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九尾雖然暴戾恣睢,但她在拯救狐族時又展現出柔情悲憫的一面。這種創造性變形使神話母本中的人物不再扁平化,在體現人性復雜的同時,也為敘事的演繹進一步鋪墊。
《姜子牙》同樣對原文本的敘事結構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寫,采用戰后視角開啟敘事,在原著中占據較大篇幅的“封神之戰”被濃縮為影片開篇的二維動畫,戰后的末日景觀成為了姜子牙開啟“英雄之旅”的背景。原作中“紂王昏庸無道,武王順天命伐紂,引來諸神相助”的正義戰勝邪惡的戲碼,已被影視劇多次復刻,難以再度激發受眾的觀影興趣,因此,這種擴充續作的陌生化改寫,避免了簡單挪用神話母本敘事框架所造成的藝術本體與當下審美取向、價值觀念的水土不服。《姜子牙》的劇作融合了多種敘事模式,例如公路類型片中尋找自我的精神內核、“英雄屠龍救公主”式的冒險類游戲關卡設置等。在常規的公路類型片中,一般由主角及其同伴因某一契機開啟旅程,一路打怪升級,最終實現自我成長。影片沿用了好萊塢流行的“英雄受困——英雄覺醒——英雄反擊”的三幕式結構:姜子牙因放走九尾元神獲罪被困北海,在追趕小九時違規出界,從此踏上了探尋真相的旅程;看到民不聊生的慘狀后,他開始質疑三界大戰的正當性,將小九與九尾相連的宿命鎖更讓他陷入“救一人”還是“救蒼生”的艱難抉擇;最后在九尾的暗示下,姜子牙識破了師尊“舍一人而救蒼生”的詭辯,一人、蒼生本應平等,并無分別,于是他砸碎天梯,放棄封神而拯救眾生。這種對敘事結構的陌生化處理,不囿于武王伐紂的歷史框架,也使影片的主題意蘊變得豐富多元。
古老的神話經典是中華璀璨文明的組成部分,經由神話文本改編的動畫電影,在思想內核與時俱進的同時,亦彰顯出獨特的東方美學風格。例如《白蛇:緣起》以寫意水墨描繪小白在修行過程中遭遇的夢魘,《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結界獸的形象來源于“三星堆”文化中的金面罩青銅人頭像和青銅鷹形鈴。在《姜子牙》中也可以看到很多經過遺跡考古或借鑒《封神演義》《山海經》等經典文本而設計出的視覺元素,大到場景參考姜太公墓、蘇州園林、北海景觀等,小到法器符咒借鑒殷商出土文物的紋樣,如依照紂王荒淫無度“酒池肉林”的典故而設計出的九尾置身鮮紅美酒的奢靡場景,再如根據《山海經》中神獸“螣蛇”而創作的枯骨怨魂的形象。這些嚴謹考究的設定,還原了一個驚艷唯美、波云詭譎的封神世界,為影片“反抗天命”的主旨提供了與之相配的恢弘背景,激發了觀者對傳統文化的認同感。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國學派”因難以適應社會格局的劇變走向沒落,國產動畫的發展陷入了近三十年的低谷期,盲目模仿美、日動畫使這一階段的國產動畫呈現出“去民族化”的傾向。直到2015 年《西游記之大圣歸來》的橫空出世,實現了民族特色在動畫電影中的驟然歸位;2020 年《姜子牙》的上映,又為國產動畫電影東方美學體系的構建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姜子牙》不僅在敘事層面引經據典力圖講述“中國故事”,還在美術制作方面為觀者帶來一場“視覺盛宴”,主創團隊憑借雄厚的技術背景,打造了以先秦美學為核心的視覺體系。斬妖臺、天梯、日落歸墟等各個場景,均蘊含著儒家文化“中正平和”的對稱之美,例如在展現高聳巍峨的天梯時,多次采用大全景的對稱構圖,師尊位于畫面正中,十二金尊均勻分布在其左右的站位,給人以莊嚴肅穆之感,暗示著天界的秩序與威嚴。影片在細節設計上也充斥著諸多商周美學元素,片名及片中標識地點的字體融合了甲骨文和大篆的風格,筆勢遒勁,質樸平實;妖妃妲己服飾上的青銅紋樣,頗具神秘詭異之感;引渡怨魂的玄鳥,源自于商代原始先民的崇拜圖騰。這種東方美學將經典文化與現代技藝進行了完美結合,以恢宏的場景與精巧的細節呈現出遠古封神世界的廣闊悠遠,既有無可替代的東方神話元素,又有妙趣橫生的奇幻世界觀。
隨著國產神話題材動畫電影的繁榮發展,制作團隊不再滿足于做好單個動畫作品,他們開始探索如何打造出一個具有多元人物關系、劇情內容互相關聯且擁有統一世界觀的動畫電影系列。2019年《哪吒之魔童降世》上映后,國內動畫界提出了“神話宇宙”的概念,構建像漫威一樣的電影帝國,成為許多觀眾熱切的期待。這些改編自《西游記》《封神演義》等經典神話文本的動畫電影,之所以有構建“電影宇宙”的可能,是因為它們構筑了一個存在大量鮮活角色的神話世界,這些神魔聚合起來是一個完整的故事體系,選擇某一角色展開劇情也可以獨立成章。雖然《西游記》和《封神演義》講述了不同朝代的故事,但其中的人物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例如托塔李天王、哪吒三太子、二郎神楊戩等角色在兩部著作中均有出現,動畫創作者可以巧妙借助重合的人物,依據劇情需要進行合理化再創作,使兩部神話經典產生有機聯系,拓寬國產動畫電影“神話宇宙”的維度。
將經典神話文本改編成動畫電影,既是對傳統文化精神以及東方美學思想的傳承,也是對古老神話敘事范式的解構與創新。《姜子牙》對《封神演義》的合理化改編既是構建東方“神話宇宙”中重要的一環,也為新世紀國產動畫電影的發展提供了彌足珍貴的經驗。期待未來會有更多源自神話經典的優秀作品搬上銀幕,獨具魅力的中國故事經過現代動畫技術的加持一定會煥發出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