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彥長,施衛兵,郭錦晨,許文彬
1 安徽中醫藥大學 安徽合肥 230038
2 安徽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 安徽合肥 230031
黃疸是指血清中總膽紅素濃度升高導致皮膚、黏膜及鞏膜出現黃染的一種臨床表現[1]。祖國醫學稱之為“黃癉”,最早見于《黃帝內經》,曰:“溺黃赤安臥者,黃疸……目黃者曰黃疸”,“面色微黃,齒垢黃,爪甲上黃,黃疸也,安臥,小便黃赤”[2],論述了黃疸的三大臨床特征:目黃、身黃、小便黃。黃疸陰黃由宋代韓祗和首次提出,其病性屬本虛標實,以陽氣不足為本,寒濕凝滯,血脈瘀阻,膽汁外溢。扶陽理論為火神派核心思想,由清末醫家鄭欽安所立,被后世盧永定、吳佩衡等醫家繼承與發揚,強調陽氣在人生理、病理中的重要性。本文基于火神派扶陽理論,探討黃疸陰黃從心脾腎論治特色,初步管窺火神派扶陽思想的臨床運用特色,以及黃疸陰黃的治療理論與思路。
扶陽思想最早見于先秦《周易》卦象學說,“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以乾為陽,坤為陰,坤“乃順承天”[3],寓意著陽氣在萬物中的主導地位。《黃帝內經》提出“陽氣者,若天與日,失其所則折壽而不彰。”等頗多重陽理論。東漢張仲景尤重陽氣的作用,認為“留得一分陽氣,便有一分生機”,其《傷寒論》[4]中治療少陰病癥見四肢厥冷、下利清谷、腹痛吐瀉等陽氣虛衰或元陽欲脫危重證候的四逆湯,方由炙甘草二兩、干姜一兩半、生附子一枚組成,可起到溫陽散寒,甚至回陽救逆的功效,被稱為“補火種之第一方”、回陽救逆第一方,正是王冰所言“補火之源,以消陰翳”治則治法的具體體現,也是扶陽理論雛形的呈現。金元時期,劉完素提出“火熱論”,臨證善用寒涼藥物。朱丹溪提出“陽常有余,陰常不足”,世人片面理解兩位醫家學術思想,一派寒涼滋陰藥物濫用成風。至明清時期,瘟疫暢行,臨證用藥又多以清熱為主,經此一長時期的影響,臨證治病多投甚至專投寒涼藥物的風氣蔚然形成。至清末,著名醫家鄭欽安,針砭時弊,遵《內經》“善診者,察色按脈,先別陰陽”,認為“萬病總在陰陽之中”,臨案辨證獨重陰陽,又于陰陽之中更重陽氣,對于陽氣的作用,鄭氏在《醫理真傳》[5]中論述了陽氣乃人立命之根,無論陽虛或陰虛為病,其本質乃是因陽失其所主,陽氣不足,百病皆生,主張治療上應溫陽以化陰,并提出著名的“陽主陰從觀”[6]。至此,扶陽思想基本成型,扶陽理論正式提出。
鄭欽安,清末著名醫家,火神派鼻祖,提出陽主陰從的學術思想。鄭氏認為,“人生所持以立命者,其為此陽氣乎”,并在其著作《醫理真傳》[5]中曰:“一點真陽含于二陰之中,居于至陰之地,乃人立命之根,真種子也”。對于陽氣的重要性,鄭氏以《素問·生氣通天論》中“陽氣者,若天與日,失其所則折壽而不彰。”為喻,指出若“陽氣不足,稍有阻滯,百病叢生”。鄭氏還提出元陽為本論,其在《醫理真傳》[5]中曰:“人身一團血肉之軀,陰也,全賴一團真氣運于其中而立命。”此真氣即為陽氣,人之五臟六腑皆有陽氣運行,心有心陽,脾有脾陽,然諸陽之本,在于腎陽,即腎中元陽,對于人體陽氣不足為病,鄭氏認為應以補元陽而助五臟六腑之陽。陽氣是人立命之本,對于世人治病不加以辨證,一味寒涼傷人陽氣的做法大為反對。因此,鄭氏強調在臨證治療疾病中應時刻注意顧護人體陽氣,或以少火生氣,或以扶陽抑陰,或以回陽救逆等。
吳佩衡,近代著名醫家,研于經典,又深得鄭欽安醫學三書扶陽思想之精髓,認為陽氣乃是人身立命之根本,臨證善用姜附桂,活用四逆湯,屢起沉疴,人稱“吳附子”。附子,《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7]記載其歸經屬心脾腎,性辛、大熱,味甘,有毒,具有回陽救逆、補火助陽等功效,常用劑量為3~15g。吳氏將附子列為“中藥十大主帥”之首[8],且所列十大主帥之藥多為溫熱之品,且以其氣味厚薄理論來指導臨床使用劑量,以性味兩用理論決定附子煎煮時間[9],并總結出附子應用的十六字訣:“身重惡寒,目瞑嗜臥,聲低息短,少氣懶言”[10]。吳氏基于扶陽理論,對于麻疹的治療,一改以往大多數醫家以養陰清熱法論治的原則,將麻疹分為順、逆、險、壞四種,并提出順乃為小兒素來體虛,陽氣不足,無以鼓邪外出;逆、險、壞其本質均為正氣不足,邪氣內盛。故治療均應以扶陽之品扶正祛邪,不同之處在于應根據麻疹證型的不同,予以的藥物劑量及比例有所不同,總以扶陽兼以祛邪,開創了小兒麻疹應用大量溫陽之藥論治的先河,拓展了扶陽理論在臨床上的應用范圍。由此可以看出,吳氏對扶陽理論尤為推崇,并將其進行充實與發揚。
宋代名醫韓祗和在其《傷寒微旨論》一書中首立陰黃證篇[11],曰:“陰黃者,乃心病也,心火為濕所折……服下藥太過,虛其脾胃……脾土為陰濕加之,又與暑相會,至第六七日變為黃病,此乃陰黃也”。韓袛和指出黃疸陰黃乃心火為濕邪所傷,濕邪為患,服以攻下利濕藥物,久則傷及脾胃,且濕邪為患,首傷脾陽,以致脾陽虛衰,陽不化濕,進一步加重寒濕內生,發為陰黃。清代醫家葉天士在其《臨證指南醫案》中曰:“陰黃之作,濕從寒水,脾陽不能化熱”[12],意即陰黃之發,乃因寒濕困脾,脾陽虛衰。黃元御《四圣心源》載黃疸“其病起于濕土……濕熱在于肝膽,濕寒在于脾腎”[13],提出黃疸陰黃乃寒濕傷及脾腎所致。可見,黃疸陰黃或由濕傷心火,或由陽黃者過用寒涼藥物損傷脾陽,久則遷延腎陽,以致心脾腎陽氣不足,寒濕內生;或是素體陽虛,腎陽不足,無以溫煦脾陽,致使水濕不化,寒濕困脾等。究其本質是因陽氣不足與濕邪困擾相互為患,以致寒濕凝滯,血脈瘀阻,膽汁不循常道,溢于脈外而發黃。因此,從扶陽理論出發探討黃疸陰黃的治療特色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黃疸陰黃一方面因心火為濕邪所加,心陽受損,日久連及腎陽,心腎之陽俱虛;另一方面因心陽不足,無以下溫腎水之寒,久則腎陽受損,致心腎陽氣俱損。根據鄭欽安之扶陽理論,以《周易》卦象為論,乾坤為先天之卦,坎離為后天之卦,而先天為體,后天為用,故臨證當重視坎離二卦。而坎卦對應人體腎臟,從卦象來看,一點真陽居于二陰之中,乃是真陽潛于下焦腎水,使腎水不寒。離卦對應人體心臟,卦象顯示一點真陰含于二陽之內,此一點真陰可滋養上焦心陽,使心陽不亢,心神得養。坎卦中的一點真陽與離卦中的二陽正是來源于先天乾卦的三陽,由此可見坎離二卦中之陽本為一體,意在說明心腎之陽本出同源,相輔相成。坎卦的一點真陽來自于乾卦的中位,應為主,輔以離卦的二陽,由此也可見鄭氏元陽為本理論的思想來源。坎離二卦生于先天乾坤二卦,后者為諸卦之老父老母[14],鄭氏以此二卦說明了心腎在人體中的重要性,乃人之性命根本,且心之陽可下勾腎火,腎之陽可上連心火,二者同根同源,因此,對于黃疸陰黃由心腎陽氣不足,致心脾腎陽氣虛衰,寒濕內盛,當重視補心腎之陽,和君相之火。治療上既須扶在上之陽,以通坎中之陽,又須壯先天元陽,以溫腎水之寒,俾心腎相交,水火既濟。
黃疸陰黃多因寒濕不化,水濕困脾,傷及脾陽,久則累積腎陽及心陽,以致人體陽氣不足,寒濕內盛,黃疸纏綿難愈。鄭氏《醫理真傳》中曰:“水土合德,世界大成矣”[15],脾為土臟,腎為水臟,脾為后天,腎為先天,鄭氏認為脾腎當為水土合德,先后一元而同治。吳氏認為火能生土,土可伏火,故臨證善用附子等辛溫補陽之藥與甘草等甘緩和中之藥相伍,從而調和脾腎,先后天并補。水土合德,當須腎水不寒,脾土沖和,此則需坎中一點真陽的調和,一點真陽潛于二陰之中,可使腎水不寒,水居下焦,土居中焦,土覆水之上,地得龍潛,土可沖和,萬物則可孕育而生。此一點真陽從何而來,腎中元陽也,然鄭氏云“如今之人將火煽紅,而不覆之以灰,雖焰,不久即滅”,故當補土以伏火,此火既為君火,亦為相火。相火不旺,則脾土不暖,陰寒上乘,脾運不健,水濕內盛,氣血不行,痰濁瘀阻,而見身目尿黃,脘腹脾脹,納谷減少,大便溏薄等癥;君火不足,則相火不通,群陰不鎮,神失其位,可見神疲畏寒,氣短懶言,面目肌膚晦暗不澤,脈濡細或沉遲等癥。因此治療上應以補腎健脾,使先天后天互滋互生,以土伏火,久焰不熄;以火暖土,氣血健運,正復邪去。
黃疸為病,首不離濕,《金匱要略》曰:“然黃家所得,從濕得之”[16],對于黃疸陰黃,葉天士《臨證指南醫案》指出“陰黃之作,濕從寒化”,此濕既可為外感濕邪,也可為內生濕氣。張國梁主任[17]提出“無瘀不黃疸”,認為無論何種原因致肝膽失于疏泄,均會導致膽汁瘀滯。施衛兵教授[18]提出濕、痰、瘀既可為黃疸病理產物,也可為病理因素。由以上論述可見,黃疸陰黃以陽氣不足本于里,以寒濕痰瘀著于表。根據鄭氏扶陽理論,“陽者,氣也,陽氣損于何處,陰寒便生于何處,積陰日久,元陽便為陰所滅也”,鄭氏指出陰寒之所生,乃因陽氣之所損。故黃疸陰黃雖不離寒濕痰瘀等因素,然其本質仍是由于陽氣有所虛損,故治療上應以溫陽為要,溫心脾腎三經之陽--壯腎之元陽,補心之君火,健脾補土以伏火,使之上下交合,脾土可暖,生化健運,氣血調和,以達宣通之意,則寒濕可化、痰凝可消、瘀血可除,正氣可復,黃亦漸退。
從火神派扶陽理論可見,心腎之陽相輔相成,心之陽在上,腎之陽在下,上下二陽相交,通行中焦脾臟,中州脾土,得陽始運。故對于黃疸陰黃陽氣不足,寒濕內盛,痰凝血瘀,當以補心腎君相之火,調和中州脾土。故用藥應選取桂枝、黃芪等品以扶在上之陽;火神派以善用肉桂、附子著稱,肉桂既可扶心之陽,也可通坎中之陽,附子辛熱,熟附子大辛大熱之品,可壯先天元陽,生附子可補坎中之陽,上交于心;另可取砂仁、白豆蔻等品扶中之陽,白術、山藥等益氣健脾,補中州脾土,補土以伏火;甘草,培補中土,調和上下[19]。臨證用藥以溫陽之藥為君,在扶心脾腎三臟之陽的同時,或佐以散寒祛濕、化痰消瘀之品,切合病機,隨癥加減,則使陽氣盛而寒濕得溫,脾健運則水濕得化,氣血行則痰瘀得消,陰黃自愈。
張某,男,27歲,2019年7月24日就診,主訴:身目尿黃2年余,伴乏力、納差1月。刻下癥:乏力、納差,身目尿黃,黃色晦暗如煙熏,腹脹腹痛腹瀉,5~6次/天,稀水樣便,惡心欲嘔,夜寐一般。舌淡紅,苔白膩,舌邊有齒痕,脈弦緊。輔助檢查:生化:ALT 78U/L,
AST 194U/L,GGT 478U/L,TBIL 324.7umol/L,DBIL 287.2umol/L,IBIL 37.5umol/L,ALB 24.7g/L。中醫診斷:黃疸,陰黃,寒濕困脾證。西醫診斷:黃疸型肝炎。治法:溫陽化氣,健脾利濕退黃。處方:太子參15g,白術10g,茵陳蒿10g,附片先煎6g,茯苓10g,白扁豆10g,山藥10g,桔梗10g,砂仁10g,薏苡仁15g,香附10g,郁金10g,陳皮10g,女貞子10g,炙甘草6g。14劑,水煎服。服藥后除乏力、納差癥狀改善不明顯外,余癥皆有好轉,復查生化:ALT 43U/L,AST 133U/L,GGT 216U/L,TBIL 307.1umol/L,DBIL 250.23umol/L,IBIL 56.87umol/L,ALB 30.4g/L。處方:上方+黃芪10g,萊菔子20g,枳殼10g,21劑,用法同前。上方服藥后,患者身目尿黃明顯減退,自訴乏力明顯好轉,欲飲食,腹脹感明顯減輕,偶有頭暈,腰酸,再次復查生化:ALT 26U/L,AST 73U/L,GGT 252U/L,TBIL 36.74umol/L,DBIL 31.14umol/L,IBIL 5.6umol/L,ALB 33.6g/L。處方:上方+當歸10g,白芍10g,川牛膝10g,鱉甲先煎10g,去桔梗,14劑,用法同前。后復查患者肝功能指標基本趨于正常,諸多癥狀均好轉出院。
按:本案患者最先見于黃疸陽黃,于當地中醫診所服用中草藥2月余后無效,且黃疸進行性加深,乏力等癥狀逐漸加重來我院就診。入院時可明確診斷為黃疸陰黃,結合病史,四診合參,辨證為寒濕困脾證,方用茵陳術附湯合參苓白術散加減,以附子之大辛大熱之性,壯先天腎陽,上通心陽,以砂仁、白術、扁豆、甘草之甘緩,健中州脾土,助陽更旺,全方溫陽化氣,健脾滲濕,補火以助陽,培土以伏火。服藥后乏力、納差癥狀改善不明顯,緣因陽黃證時服藥不當傷及脾胃,脾胃受納腐熟功能減退故納食不馨,氣血生化乏源,四肢失于濡養,故乏力不解,所謂有形之血不能速生,無形之氣所當急固,故于二方中加以黃芪補氣,萊菔子、枳殼以助消食和胃之功。患者久病必虛必瘀,且前兩方中利水滲濕之品量多效猛,恐傷及陰液,故于三方中加當歸活血補血,白芍、鱉甲養陰助陽,川牛膝補肝腎,止腰酸,以使氣血同調,陰陽兼顧,黃疸漸消。
扶陽理論臨床應用以仲景四逆湯為雛形,正式提出于清末醫家鄭欽安,以陽主陰從觀立論,創扶陽理論,后又發展于現代著名醫家吳佩衡先生,傳承并有所創新,二者為火神派的形成奠定了基礎,其扶陽思想用于指導現代臨床的一些疾病療效顯著。黃疸陰黃病因病機總因人體陽氣不足,寒濕內盛所致,病位目前醫家尚有爭論,施衛兵教授關于黃疸病若干問題思考[20]指出,古人論述黃疸病位多在脾胃,近現代醫家論述黃疸病位多在肝膽。然從火神派扶陽思想來看,無論其病位在脾胃或肝膽,根本總因陽氣不足而發病,故治療可從根本上入手,補君相之火,使水火相濟,上下相通;和中州脾土,使火得土伏,底焰不熄;總以調氣血、和陰陽,理臟腑,黃則自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