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南僑機工

趙宇飛　吳燕霞

抗戰時期的蔣印生（左上）（受訪者供圖）2021年6月23日，蔣印生正在家中整理勛章（右）（李愛斌/攝）

2022年10月29日上午8時4分，世上最后一位南僑機工蔣印生在重慶市永川區去世，享年96歲。

南僑機工，一個熱血而悲壯的群體——抗日戰爭期間，數千名青年華僑從世界各地趕回祖國，在滇緬公路上搶運軍需物資，用生命打通“抗戰輸血線”。

抗戰爆發后，不滿13歲的蔣印生放棄安逸優渥的生活，從印度歸國參戰，在滇緬公路上經歷九死一生；新中國成立后成為解放軍戰士，在部隊屢建奇功；轉業到重慶后成為國家特級駕駛員；退休后為僑務工作不懈奔走……

如今，他與3000多名戰友永遠在一起了。

如果沒有抗日戰爭，蔣印生應該一直在國外過著安逸優渥的生活。

蔣印生出生在印度加爾各答的一個華僑家庭，正如他的名字“印生”。清朝末年，祖籍廣東的祖父母到印度謀生，成為當地有名的醫生；父親和哥哥也先后繼承了祖父衣缽。

“家里有一輛小轎車，父親和哥哥出診時，我經常偷偷觀摩，9歲就學會了開車。”蔣印生回憶。

1937年，中國全民族抗戰爆發，成為蔣印生人生的轉折點。

那時，中國主要港口相繼淪陷。1938年修建的從昆明到仰光的滇緬公路，成為當時中國與外部世界聯系的唯一國際通道，成為中國抗戰的生命線，用于搶運軍需物資、運輸工業原料和生活物品。

然而，這條國家“戰時生命線”急缺大批司機與機修人員。1939年，南洋華僑籌賑祖國難民總會向全體華僑發出緊急通告，招募軍車駕駛員。

“中國、中國、中國……”蔣印生熱血沸騰，一遍遍念著這個名字?！白鎳倍?，盡管遙遠，卻是他懂事起學寫的第一個詞。

“雖然你生在印度，但你是一個中國人，時刻都不能忘記。”從小父親就這樣教育他。家里每年都要過春節，放鞭炮、吃年夜飯。老人不上桌，小孩不能動筷——中國傳統風俗習慣一直保留著。

父親告訴印生，祖國若是不強盛，海外華僑再有錢，也會被人看不起。

“我是中國人，不當亡國奴，回到祖國去！”未滿13歲的少年做出了這一生最重大的決定。

擔心父母不同意，他悄悄報名參加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服務團。這個群體由3000多名青年華僑組成，他們分九批回國參戰，蔣印生被安排在第九批。

離家那天，蔣印生只帶了兩件換洗衣服和一張全家福照片。臨走前，他輕輕親了一下熟睡中的妹妹，心中默念：“爸爸媽媽，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知道你們需要我，但祖國更需要我?！?/p>

就這樣，一個少年的人生軌跡由此改變。

經國務院僑辦和全國僑聯確認，1939 年到1942年，南僑機工通過滇緬公路運送軍需物資50 萬噸、汽車1.5 萬余輛以及不計其數的各類民用物資。1000 多名南僑機工獻出寶貴生命，平均每公里犧牲一人。

1939年8月，蔣印生踏上歸國輪船。由于口岸封鎖，他和隊友先坐了十多天船到新加坡，又坐了七八天船輾轉到廣西和越南交界處，再乘火車兩天兩夜抵達昆明。

蔣印生雖然聽不太懂云南當地方言，但走到哪里都受到老百姓歡迎，讓他很興奮。然而，回國的興奮很快就被戰爭的殘酷取代。

滇緬公路是一條搶修的簡易公路。要翻越海拔3000多米的橫斷山脈、高黎貢山，橫穿怒江、瀾滄江和漾濞江等激流險灘。

沿途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峭壁，以僅三米多的單車道居多，若對方有來車，可能會倒車幾百米甚至數公里讓道。有時候，外輪胎整個懸空，“掛”在懸崖上往前走。

更大的危險來自日軍飛機的狂轟濫炸?！坝龅饺諜C空襲，躲避不了就下車匍匐在地?！笔Y印生回憶說，有一次，一架日機從空中向他駕駛的車俯沖下來，最近時離車頭只有20米左右，一連串子彈打在車身上。

為躲避日軍轟炸，他們經常晚上行車，而且不敢開車燈。由兩個人牽一條4米長、1米寬的白布，車輛跟在白布后面行進。

蔣印生親眼看到，一個個英俊的小伙子，或被炸掉耳朵、下巴，或失去雙臂。有的駕駛員犧牲了，遺體只能匆匆埋在雜草叢生的公路邊，連一塊墓碑也沒有。

蔣印生年齡最小，總是受到大家的保護。

“有一次，我們躲在彈坑里，日本飛機沖下來轟炸，一位年長者把我護在身下，我活了下來，他卻犧牲了?！?021年6月，蔣印生接受新華社記者專訪時說到這里，眼眶泛紅。

經國務院僑辦和全國僑聯確認，1939年到1942年，南僑機工通過滇緬公路運送軍需物資50萬噸、汽車1.5萬余輛以及不計其數的各類民用物資。1000多名南僑機工獻出寶貴生命，平均每公里犧牲一人。

在云南昆明西山公園內，矗立著一座南洋華僑機工抗日紀念碑，底座上鐫刻著“赤子功勛”四個大字，是對這些愛國華僑青年最好的褒獎。

抗戰結束后，幸存的南僑機工有1000多人返回南洋。蔣印生想多看看祖國，便留了下來，這一留就是一輩子。

留在祖國的蔣印生，開始續寫新的傳奇。

他先進入國民黨部隊任駕駛員，后隨部起義被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川藏公路通車后，他和戰友負責將物資從成都運送至昌都、拉薩。

沿途山高路險，事故時有發生。

有一次，汽車發生故障，一位戰友下車修理時不慎滑入江水中。金沙江水漂著浮冰，又急又險。蔣印生脫掉衣服跳進江里救人，江水將兩人沖出去一公里多，他終于將戰友救上了岸，蔣印生也因此榮立一等功。

在部隊期間，他曾多次榮立一、二、三等功，還榮獲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十八軍萬里行車安全獎章。

轉業到重慶一家運輸公司后，蔣印生開了20多年客車，被評為國家特級駕駛員。

經過20多年的不斷申請，1979年，蔣印生終于實現了多年的理想——加入中國共產黨。也是在這一年，闊別父母39年的蔣印生輾轉回到印度探親。父親和哥哥早已不在人世，80多歲的母親迎出來，喚著“我的印生回來了”。蔣印生撲通跪下，與母親擁抱，眼淚止不住地流。

“媽媽，我對不起您……”蔣印生哭得像個孩子，自覺沒有盡到兒子的責任和義務。母親勸他留在印度，他卻說：“媽媽，我得回中國。我想一直守在這片戰友們獻出了熱血和生命的土地?！?/p>

依托華僑身份，蔣印生積極投身僑務工作。1984年，他在政府支持下創建重慶永川縣（現重慶永川區）僑聯，擔任第一任僑聯主席，并連續多屆連任副主席，還曾榮獲全國僑務工作先進個人。

2015年，蔣印生受邀參加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慶典，在禮賓方隊護衛下，在天安門廣場觀看閱兵儀式。

一枚枚勛章，整整齊齊別在蔣印生的一件西裝上，他生前時不時要取出來擦拭摩挲。妻子韓紅珍說，那是他最珍貴的寶貝，經常擦，不會有一點灰。

“父親走得很安詳。”蔣印生的女兒蔣英告訴《瞭望東方周刊》，父親臨終前反復說，與犧牲的戰友相比，他很幸運，他感謝所有關心他的人們。